青年的“原生”創作與突破

北疆大地上的文學沃土歷來比較深厚，北疆文學也以其獨特的內容、形式和風格構成了自己的特色，形成了自己的審美理想。此次《駿馬》期刊推出的“青年專號”中的作者作品更是為一脈相承的北疆文壇帶來了清新的空氣，輸送了新鮮的血液。從本期中可以看出，這些青年作者們在積極挖掘文學主題內涵，努力提升創作技巧等方面做出了一定的嘗試，本期便是他們創作實績的展示。

千般鄉愁皆有形

主題是一篇作品的靈魂，它若隱若現地貫穿于全文，如同交響樂的主旋律一般，揭示著作者想要表達的核心思想或主旨。

本期專號中的作品主題相對集中，即鄉愁。鄉愁，是中國文學反復出現的母題。記住鄉愁，也是中國人心中執著不變的追求。千百年來，“落地生根”是中國人對“鄉愁”一詞最深情的注解。中國人像一粒粒胡楊的種子，懷著對這方土地的深深眷戀，“憑借東風，在或遠或近的地方停駐，然后拼了命地吮吸空氣和泥土中的水分，扎根、蓄力……”（《胡楊的時間》），將自己的根深深地扎在這片沃土之中。

盛唐詩人王維曾深情地詢問故鄉來人：“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從詩中可以看出，故鄉的一草一木都被詩人牽掛著，思鄉之情溢于言表。可見，鄉愁從來不是虛無縹緲的存在，它生發于心而外化于形，家鄉的山水故人、草木風物俱是鄉愁的載體。在本期專號作品中，鄉愁寄于山水田園間的自然萬物，充盈在人世間的尋常煙火中。于是，千般鄉愁皆有形：鄉愁是姥姥做的狍皮靴、樺皮簍（《我們家》），鄉愁是月色下低聲吟唱的嘎仙洞（《深秋》），鄉愁是饑寒交迫時可以續命的香噴噴的土豆（《命脈中流淌的記憶》），鄉愁還是故鄉大地上的白雪、生靈，以及寒冬凜冽的氣息。

鄉愁是流淌在中國人血脈里的基因，是蘊含于中國文學字里行間的反復歌詠。詩人余光中說：“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一句話點明，屈原的《楚辭》是中國文學的原鄉。而屈原在《楚辭·九章·哀郢》中這樣表達自己的鄉愁：“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如今這縷鄉愁跨越兩千多年的時光回蕩在《一只鷹的故事》一詩中：“直到光陰磨傷了它的翅膀/在寂靜的一天/它飛向無邊無際的沙漠/漫天的沙礫/蒙住了它的眼睛/哀嚎的狂風/扯下了它的羽毛/但是它并不害怕/迷茫中仿佛/聽到了母親的叮嚀/看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這是屈原鄉愁之音的回響，也是對中國文學鄉愁主題的繼承。

主題的相對集中并不意味著單一。鄉愁之外，奮斗與追尋、家庭倫理、生命的贊歌與探索都是本期作品所涉獵的主題，但是鄉愁的影子仍然若隱若現于這些外顯的主題之下。《北京，北京》中觸動漂泊者踏上歸程的是鄉愁；《夜潛石城》中父親臨終前殷殷囑托“我”尋找的鏡子可看作是鄉愁的映射，正是因為深愛著生于斯、長于斯的這片土地，父輩們才會義無反顧地慷慨悲歌去，捐軀赴國難。不屈的民族精神是鄉愁最鏗鏘的回響，家國情懷亦是鄉愁最高的旨歸。

文無定法在巧思

文學創作是心靈的自由表達，原本文無定法，但技有巧拙。所以文學創作貴在巧思，即應當構思精妙、意味無窮。本期專號中的作品可看出在創作構思上著力的痕跡。這些作品中既有對傳統的文學創作方法的繼承，也有對西方現代派文學創作技巧的借鑒，例如以非線性、多重或斷續的敘事方式呈現主題的多義性，采用倒敘、回溯或交替敘事等手法增加作品內涵的復雜性和張力。

《夜潛石城》將過去與現在放在一起進行時空交替敘事，意在說明不同的時代語境之下，文本的意義會發生扭曲。不同的時代背景，以及詩中“鏡子”隱晦的寓意造成兩代人對其能指與所指的理解產生了偏差，也將“鏡子”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張力拉到了極致。兩段糾葛于時空中的故事都沒有給出謎底，矮個子老頭究竟是不是“我”父親的父親？湖水抽干后究竟會看到什么？這應是作者有意為之，因為重要的不是謎底，而是讀者心中的選擇，即讀者更希望看到哪一種結局，這反映了兩種價值導向。

《西郊賓館》中雖然通過三個事件旁觀者的言行以及偶爾波動的情緒可以推測出他們之間有某種隱情或曖昧的關系，但是，真正的主角并不是他們，而是那兩個不曾有一句對白，默默來去的男女。以他者的目光敘述兩位主角的隱秘人生，留給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雖然關于他們從何而來，又為何而來，文本沒有給出答案，但是很明顯，他們的人生充滿了壓抑、惶恐與絕望。稍有風過，便會吹斷命運的那根弦。而二人悲劇性的結局正是因為旁觀者窺視的目光將他們逼入了絕境。這是個人的悲劇，也是薩特的存在主義式悲劇。薩特認為，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欲望和眼光對待一切，因此任何人都會因受到其他人的欲望和眼光的干預而變得痛苦和不自由，這種情況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和困擾，這就是薩特所說的“他人即地獄”。

海明威曾說：“一座冰山的儀態之所以莊嚴，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他也在創作中實踐了自己的“冰山原理”。他的作品往往通過簡潔的對話、動作或景色描寫，揭示出人物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形成深沉冷靜、含而不露的藝術風格。《曖昧》的標題中“曖昧”二字的含義意為態度不明朗或行為不可告人。呼日勒與“我”、與牧羊人簡潔含蓄的對話似乎在暗示著不同文化之間的隔膜以及人類心靈之間的隔閡。《斐耶楞古》寫的是一只花尾榛雞的趣事，捎帶而過的寥寥數筆中卻刻畫出老額尼內心的寂寞與對遠方的期盼。

詩歌創作重要的是想象與情感，唯有以二者為翼，方能翱翔于詩意的天空。在短詩《杯中水》中，詩人寫道：“杯中的水，像潮汐一樣/一起一伏被我送進咽喉/被我送進咽喉的是海/飛鳥和天空/還有整個夏天潮汐般的蟬鳴。”在片刻間，詩人由日常場景聯想到壯闊的自然景色，既寫眼前實景，又寫遠方虛景，虛實之間的轉換不著痕跡。該詩設想奇特，譬喻新穎，語言清新，不僅構建了一個情、景、意交融的獨特意境，也由此間接地塑造出一個多思多情的詩人主體形象。

散文《火車和遠方哪一個更神圣》一詩中，詩人用了一連串“動”與“不動”的對照性描寫營造出了一種類似于影視拍攝中“慢速快門”的效果，從而突破了書面語言的局限，構建出一幅活動的畫面，實現了不同藝術之間的互通。

散文《胡楊的時間》以意識流的創作手法“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筆觸在歷史與現在的時空中穿梭，既寫景，又寫景中人。寫的是胡楊，贊美的是具有胡楊精神的額濟納人為了祖國的航天事業，“三易其居，最好牧場為航天”的無私奉獻精神。

一語天然萬古新

語言是文學創作的重要工具，它不僅是文學創作的基本材料，更是文學作品成功與否的關鍵因素之一。本期專號中的作品語言大多天然去雕飾，清新質樸卻又含蓄蘊藉，涵蓋了廣闊的語義空間和較深刻的內涵。

首先，本期專號的青年作者以其細膩的筆觸，將萬千世界描繪得栩栩如生，用生動的詞匯和形象的比喻，賦予文字以鮮活的生命力。無論是山川河流的壯麗，還是自然萬物的靈動，都能在文學語言的描繪下躍然紙上，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耳聞目睹。例如：

《胡楊的時間》貫穿古今，“以軀體在蒼茫戈壁中書寫生死三千年的故事”。

《如果風有年輪》，那么一定是它吹老了歲月，也吹白了父母的鬢角。

《花爺》度過了它充滿斗志且多情的傳奇“雞”生。

《一只鷹的故事》里是天空之王充滿驕傲與尊嚴的一生。

《斐耶楞古》是一只有脾氣、有個性的花尾榛雞，它會抱怨老額尼的嘮叨，會害怕郵差和獵人，還想耍賴一直待在火爐旁，當然也會努力去尋覓冬天的口糧。

其次，青年作者使用的文學語言亦是情感的載體，它如同一位深情的歌者，用動人的旋律和深情的歌詞，細膩地表達出作者的情感波動，無論是喜悅、悲傷、憤怒還是思念，都能通過文字的力量，深深打動讀者的心靈，引起共鳴和共情。例如：

《煤場胡同》里有母親溫暖陪伴的童年。

《深秋》的月色下是嘎仙洞在吟唱著北魏王朝的遺憾與拓跋鮮卑的吶喊。

《命脈中流淌的記憶》中土豆的香氣撲面，贊揚了黑土地上如土豆般質樸勤勞的人們。

《我們家》的樺樹皮小簍與打火鐮作為民族的記憶被封存進了民俗博物館。

《北京，北京》的土地上鐫刻著青春奮斗的足跡。

最后，本期作品中的語言意蘊深遠，耐人尋味。作者們沒有停留在表面的描述和情感的抒發上，而是通過象征、隱喻、通感、雙關等修辭手法營造出繁復的意象，從而豐富了主題的內涵。

文學語言具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它能夠將抽象的概念和情感轉化為具體可感的形象，這就是意象。所謂意象，就是客觀物象經過創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活動而創造出來的一種藝術形象。簡單地說，意象就是寓“意”之象，就是用來寄托主觀情思的客觀物象。

《念山》一詩中，繁復的意象造成了主題的多解性，在意象的不斷流動變化中展開了一幅具有象征意義的畫面。這幅畫面仿佛在訴說著天、地、人的關系，也似乎在探索著生命的起源與秘密，更是在表達對新生命誕生的喜悅和禮贊。《我有一個夢想》一詩中，詩人穿越古今的目光訴說著對宇宙、自然與歷史的求索，在天馬行空的想象中演繹著對信仰與生命的思考，在雋永的語言迷宮中尋覓著精神的原鄉。

《生聲不息》中將聽覺與視覺之間通感的運用變成了富有寓意的象征，“永遠的安靜，即是永遠的喧囂”“安靜的吵鬧”，這些反義詞的并列使用其實暗含著人與命運這個古老的主題，其中既有辛酸與絕望，又有不甘和反抗。

本期作品中小說、散文與詩歌的語言均呈現出風格多變、各具魅力的特色。

或是活潑靈動：

比如，“這個季節/溫暖的風到處亂跑/把自己跑丟了/調皮的太陽喜歡/躲到云的后面/它不愛出現的日子/空氣變得清冷起來”。（《晚秋》）

或是清新優美：

比如，“蒼茫的，是北方的冬天/細碎的雪花飄落在窗前/帶走了一縷風的思念/我望著外面的天空沉思/如果把回憶拉長/我會想起很久以前穿過云層/趴在我肩膀上的陽光”。（《秘密花園》）

再比如，“白云撫平地面后成了雪/沒有盡頭/我還在外面/雪還在下/蒙古包圓圓的彩色/雪地里長出了小蘑菇”。（《白云落在呼倫貝爾》）

好的語言能夠賦予作品以深刻的哲理、豐富的意蘊和優美的意境，使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不斷思考、領悟和升華，從而具有了長久的魅力和價值。

北疆大地廣袤美麗，人文歷史悠久，本期專號中的青年作者基本上都是在這片土地上成長起來的，創作題材也大多來自這片土地上的山水生靈、人間百態。雖然從創作的層面上來說，這些作品仍有明顯不足，例如人物形象不夠豐滿，部分意象的營造比較牽強生硬，敘事技巧不夠純熟，語言還須進一步提煉，特別是一些詩歌語言或是晦澀不明，或是過于直白，沖淡了意味等等。

但是瑕不掩瑜，在這些作品的字里行間能夠看到青年作者在文學創作道路上的努力與追求。他們以深沉之筆敘述北疆往事，以深刻之筆描繪現實人生，以深情之筆抒發對這片土地的熱愛。他們在繁復的意象中展示自我對宇宙、人生的思考，他們在青春的律動中表達對未來的希望與追求，在“原生”創作的基礎上實現了一定的突破。總之，在這些青年作者的筆下展開的是一幅北疆大地上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各族人民交往、交流、交融的詩意棲居的畫面。

【作者簡介】劉暢，畢業于遼寧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現為呼倫貝爾學院文學院教師，副教授。內蒙古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呼倫貝爾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

責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