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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魚沉默

2024-12-05 00:00:00朱朝敏
小說月報 2024年11期

就在越南頭頓的一座古色古香的鯨魚廟前,闕美真開始說她頭疼。以后,她就每天頭疼了。

那座鯨魚廟,我沒進去看,不等于沒印象。那天,頭頓剛剛下過一陣雨,還是暴雨,嘩啦啦的雨水排陣疾跑,刷出一派清朗天地。天空高遠,卻藍得人的心里發慌。而鯨魚廟所在的院子里,高大蒼翠的榕樹枝葉撐天,根系四處伸展盤結,也盤進我體內,拉垮我堅持了一年半的戒煙防線。我沒有隨團進廟,而是斜著肩膀站在榕樹下,打開一包越南煙(中途買的紀念品)。

裊裊煙霧抬高我的視線。

鯨魚廟很小,里面供奉的鯨魚塑像卻很大,占據了大半空間,廟宇就沉重了,拉拽人的眼神,要我不得不看。

游客們依次進去禮拜。輪到闕美真了,她脫鞋赤腳走進,還捧了三炷香,接著回頭,抬起腦袋。我們視線交接——我不確定,因為距離有些遠,但我能看見她仰起了腦袋。很快,她站定于那座漆黑的龐大的鯨魚塑像前。鯨魚塑像架在三組六個矮粗木墩上。漆黑的龐大的鯨魚塑像形成強烈的反光,照亮了闕美真,她的背影看上去寂寥極了。

我掏出手機,拉近距離。

闕美真出來,臉色不大好,拒絕了我買椰子喝的建議。我詢問她怎么了,她抬起右手按太陽穴,說頭疼,隨即上車閉目養神去了。

以后兩三天,她都頭疼。她懷疑是頸椎病引起的。回國后,闕美真去理療按摩,頭疼依舊;上醫院檢查,確定還是頸椎病引起的頭疼,醫生建議她繼續理療。二十來天后,闕美真要離婚。我問道:“因為頭疼就離婚?”闕美真沒回答。答案無由地隨風飄到我心里。我們過得不算和美,卻談不上有多大的別扭;若真要找問題,也有,結婚十多年,尚無兒女。此乃癥結吧,終于借著她頭疼的機會擺明態度,走不下去了,離婚各自安好。

陸續搬出屬于我的東西。一個月后,我想起,放在書房里的印章忘記拿了。練字只是偶爾為之,印章印泥什么的擺設而已,我卻在深夜想起,去拿,發現房子換了門鎖,電話聯系,闕美真去外地了。

印章價值不菲,出自一個書法大師也是我的書法啟蒙人之手。當時我和闕美真剛結婚,遇見他,他給我們夫妻倆分別刻了一枚——是的,書法是我和闕美真的共同愛好。那印章有些紀念意義,還是要拿回。十一月中旬時,再次聯系闕美真,號碼已不存在。不至于吧,我們是好說好散的,她卻換了號碼,以此隔斷我們以前的一切。

心中一陣苦澀。那枚印章,算了吧。

我搬回老于頭那里去住。老于頭是我父親,他住在郊區的一座老房子里。郊區屬于西園沖。

西園沖很大,青山連綿,溪流淙淙。地處第二道拐的峽谷(俗稱二沖),曾經有個軍工廠,二十世紀相當紅火。老于頭原本是山民,住在西園二沖深處的某個山腰處。軍工廠建立時,二沖峽谷里許多房子和田地被征收,當地的農民也被招進廠里。老于頭患小兒麻痹癥導致右腳跛瘸,雖有小殘疾,但電工技術好,便被招進來做電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至二十一世紀初,軍工廠搬走,剩下的廠區被丟下,建成藝術營。但還有部分住宿區沒拆除,住有人。這些住宿區大都是二居室住房,也有三居室,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中期建起的職工房。我的童年、少年甚至部分成年時期就在廠里度過,跟著父親住在一棟筒子樓里。那些二居室三居室沒我們的份,屬于有本事的人居住,領導和部分高級別的技術人員,如工程師、教師、醫務人員。我們私下稱為紅樓。那些房子現今看來破舊,骨架卻結實,結構也合理。軍工廠搬走后,紅樓空下來,我們才有機會搬進去住。后來遇到房改,老于頭買下一套二居室,價錢比外面的房價便宜許多。

他一直住在那里。他靠退休金生活,平時沒事,侍弄一片菜園和半坡茶園,日子還算滋潤。

我大學畢業后留在城里工作,而后成家,再回西園沖,也就是節假日了。以前要個把小時的公交路程,現在買了轎車,道路也被拉直,頂多二十分鐘。這也是離婚后的我暫住老于頭家里的重要原因。

以往喜歡熱鬧,但離婚后的我,需要一個地方睡覺發呆,偶爾還能去菜園茶園遛遛彎,打發下憋悶的時光。這地方安靜,青山綠水入眼來,又不隔世。此際已是隆冬季節,西園沖敷了層白霜,鹽漬般的細沫粘在枯敗的草木上,荒涼而清寒,預示雪景圖即將全面鋪開。但青山不老,溪水長流,是西園沖的特色。哪怕大雪壓山,也壓不住樹木的綠意和溪水的清泠。春意浮動于西園沖,恍惚一切可待。

西園沖紅樓適宜我目前狀況。

“你們分開了?”老于頭問我。

我不作聲。沒啥可說,他也就問問。關于我和闕美真,老于頭一直不大看好。闕美真結婚前喜歡西園沖,幾乎每到周末就會約我回西園沖。青山綠水,女孩子都喜歡。她曾打算將紅樓后面的山坡辟出來種植蘭草,發展成蘭園。西園沖蘭草多,品種繁復,闕美真一到三月份就來西園沖到處鉆林子尋蘭草。據她說,西園沖的蘭草品種至少有五十種。她移栽一些在宿舍樓后的山坡上,但是老于頭打算把山坡辟出來擴種茶葉。西園沖的茶葉,得青山綠水的滋養,味道清遠沖淡,彼時已很有市場。老于頭恨不得把西園沖所有土地都占為己有來種茶,哪能容忍闕美真的蘭草地,便毫不客氣地挖掉了那些移栽的蘭草。闕美真站在狼藉的山坡呆愣片刻便離開,對西園沖也就冷淡了。

老于頭知道蘭草是他們嫌隙的源頭,卻不想解釋。沒必要嘛。那東西漫山遍野都是,香是香,也就一陣子,能當飯吃?茶葉可以喝,可以賣出鈔票養家。他以為闕美真應該懂,就沒放心上。結婚那天,我帶著闕美真給他磕頭敬酒,闕美真卻僵硬地站著,腰也不彎,右手端著的酒杯只象征性地偏了偏,別說喊聲“爸爸”了——此后那稱呼也再沒出口。老于頭事后嘟噥過一次,隨即又自答:“沒啥,我做了爺爺就好了。”她連續兩三年缺席春節團年飯,老于頭就說:“這妮子心思恁多,脾性犟,你難得掌住。”我不理。一介山里老頭,懂啥。不過,他真不需要我回答,又打個圓場:“我要是有個孫子就好。”

他苦心巴巴地等待孫子的到來,這似是他全部的生活期望。三年、五年、七年……到了第十年,他七十大壽那天,闕美真跟我回家,在西園沖辦了一桌酒席,請了幾個老親為老于頭祝壽。老于頭喝了不少酒,舌頭打卷,卻無醉意。客人走后,闕美真幫他收拾殘局,兩人在廚房里不知說了啥,闕美真突然跑下樓去了。老于頭面色沉重,問我:“我孫子到底啥原因不來?”他的眼眶發紅,在晚沉的夕陽下,波著混濁的水光。我不停地刷手機,裝作沒聽見。

“那妮子身體有問題,于家要斷后了。”老于頭抬高聲量吼道,脖子上梗出的青筋蚯蚓般蠕動。我拉開防盜門,朝外探下,又啪地關上。老于頭很少與我對著干,他怕我——主要是我說話怵頭,容易翻臉,老于頭多半躲讓。而那次他卻不管不顧,打開大門,還一步跳出屋外叫嚷。

“看那豆芽菜般的身板,整天陰著臉,就曉得有毛病,她就是來折磨我們爺倆的……”

我拽住他胳膊朝屋里拉,邊拉邊說:“瞎嚷嚷什么,是你兒子的問題,我檢查過。”

我撒了謊,我和闕美真都沒毛病。我們曾種下了一顆胚芽,就在婚后第三年的秋天,闕美真當時沒有告訴我。為啥不及時告訴我,我不知原因。也許是她的慢性子使然,也許是在找合適機會,也許是其他原因。那年的“十一”黃金假,我們去湘西玩,就在沱江坐船時,她的褲子突然染上血,她要求馬上去醫院。而我以為是月經來報到,笑嗔她大驚小怪太嬌氣。她很著急,臉色慘白。我問她怎么了,她才告訴我,她有孕在身,剛滿一個月。我霎時驚呆了。懷孕后身體出血,意味著胎兒極有可能流掉。我著急地帶她找到湘西鳳凰中心醫院,幸虧及時,保住了胎兒。而這次流血,就是闕美真身體較弱,加上旅游勞累所致。醫生再三囑咐我,要保證闕美真休息好,才能保住胎兒。

回家后,我連續出了幾次差,短差長差不斷,也難得有時間跟她面對面,她也順利地保住胎兒。但是……

我深刻地記得那頓晚飯的細節。四個月后,我在家吃晚飯,闕美真問我對胎兒的看法。我一愣,馬上擺手,說沒看法。“一點看法都沒有?或許你隨便說說。”闕美真認真地要求。肉團團的胎兒,我能有什么看法?我笑了下,沒作聲。她唉了下,附和我的沉默——“也是,新生命總歸陌生,難免措手不及……”說到這里,她抬起雙眼看來,我依舊沉默。她繼續說:“我意思是自己情緒差,也不知胎兒健康不……”我隨口補白“那就拿掉”,還補上一句“我也沒做好當爸爸的準備”。說完心中咯噔了一下,恨不得甩自己巴掌,卻見她神色并無多大異常,歉意也就沒出口。誰知,第二天她就打掉了胎兒。不幸的是,闕美真雖是護士,就在她供職的醫院做手術,打胎卻不干凈,兩個半月后,闕美真下身流血,又做了一次清宮手術。此后,闕美真再沒懷孕,我們也再沒說過此類話題。

而老于頭歸責闕美真,我只好騙他說自己有問題。他當真,馬上跟來一句“你快去治啊”。

我吼道:“操碎心,看我跟你扯兩句白,就翹尾巴瞎指揮了。”老于頭半張嘴巴,緊張地訕笑卡在臉頰褶皺里半天出不來。

我踅到屋外,沒見闕美真的人,不由得長舒一口氣,再拿出手機呼叫她回家。這是闕美真最后一次來西園沖。

十二月中旬的一個周末,幾個朋友隨我回到西園沖老家。老于頭到山里買了一頭年豬殺掉,我們準備晚上吃血花。這是由頭,不過借此機會聚下,熱鬧熱鬧。兩輛車。兩個單身男人,我和高亞軍。再就是一家三口,黃佳妮和羅嘉禾夫妻倆,外加四歲的男孩團團。

高亞軍還帶了一只狗,模樣小巧,卻兇悍,在車上狂吠不已。我要高亞軍管教下小犬。那狗越發不得了,伸出前腿抓我的右胳膊,差點要我打偏方向盤。高亞軍拍下小犬,翹起右手食指在我眼前彈了彈,糾正道:“人家叫艾米。哦,艾米,這是咱們的哥們兒,要記住。”

果然,艾米在車上安靜多了。

到了紅樓院子里,艾米又不安分了,到處狂吠,高分貝的叫喊刺破耳膜。黃佳妮牽著團團,一邊后退,一邊厲聲呵斥。但艾米跑上來朝團團伸出前腿——羅嘉禾搶上前,踢了艾米一腳。

艾米發出強攻。高亞軍喊道:“艾米過來,哥哥帶你耍去。”艾米縮回前腿,尾隨高亞軍逛去。高亞軍走了一會兒,又返回拿了一把鐵鍬,說是看見好東西就挖回家帶走。西園沖的好東西遍地,仿若動物的山石、比藝術還藝術的樹樁、奇花異草……高亞軍看上了啥?天知道。正如,這個養雌性小狗的白胖子會唱楚劇,舉止有些娘娘態,卻又是一家攀巖館的訓練師和老板。其反差令人愕然。

黃佳妮和羅嘉禾是中心醫院的醫務人員,兩人正在鬧別扭。羅嘉禾是我硬拖來的,他精神狀況欠佳。黃佳妮是名護士,闕美真也是,卻供職不同的醫院,兩人在一次業務培訓中相識。我認識闕美真,就是黃佳妮搭的線。但她倆關系僅限一般朋友。

難免會說到闕美真。黃佳妮帶來的消息是,闕美真辭了職,人也離開了江城。至于行蹤,是秘密了。

“她那人……”黃佳妮聳起蘋果臉,小眼睛瞇成門縫,露出的扇貝牙晃花我眼睛,“就那樣吧,看似隨和,卻難得走近,你們還是生活了十年。”

我有些慚愧。黃佳妮的話,劃出了責任方在闕美真。

羅嘉禾兀地問道:“你們為何沒有孩子?”我的謙和臉色掛不住了。他又接上一句——“不過,孩子與婚姻又有多大關系?”他睜大眼睛看半空,陷入了沉思。黃佳妮趕上一句:“有孩子,家庭才完整,為啥不要?”

這個……還沒準備好,畢竟那是人生大事。我準備這樣回答,一張嘴卻改了口:“家庭幸福莫如你和羅嘉禾了。”黃佳妮愣住,右臉頰微微顫動。羅嘉禾兀地轉過身面對我,神色陰郁,我伸手拉他上樓去喝茶。

我帶回來自南糯山的老樹茶,一個朋友送的。羅嘉禾喜歡喝茶,是高級茶友,這不,還自帶了茶具——陶制的炊壺、白炭、青色冰紋茶杯、公道杯,外加香爐松香。一聽要喝茶,羅嘉禾就拿出一個小桶,到紅樓后面的山坡去找山泉。西園沖青山綠水,山泉常年不絕,得之容易。很快,羅嘉禾返回,燃起白炭,將山泉水架在陶炊壺上,再焚香凈手沖茶。

“喝茶最好用山泉泡,味道清甜,但不至于真去……那就小題大做了。”黃佳妮冷眼看羅嘉禾忙碌,隨后端起半杯茶水,啜一口,也說道:“不就一杯水嘛。”羅嘉禾低頭品茶,充耳不聞。

裊裊茶香中,高亞軍返回。皮鞋沾上泥巴,衣服上也沾有。挖到什么寶貝他沒說——因為我們沒有問。他洗了手,將艾米安頓在門外,也來參加喝茶。吧嗒兩口,送上意見:“沒有咖啡或者奶茶爽口,要不就直接上酒好了。”高亞軍這個胖子,嗜好高度白酒,自然要大魚大肉伺候,胖也就名副其實了。他之所以參加喝茶,是牌癮犯了。我清楚,黃佳妮也清楚。她將團團交給了羅嘉禾。我們仨圍著茶桌玩起紙牌。羅嘉禾帶著團團,換了另一張桌子喝茶。

黃佳妮的火氣好,一直坐莊,就放開口風,說到了闕美真的一件事。有次,在一戶農莊吃飯,遇到了闕美真和一個男人。她停下來,看我一眼,高亞軍也看我一眼。我點頭,要黃佳妮接著說。黃佳妮說:“美真鎮靜大方,見到熟人毫不慌亂,那男人戴眼鏡,挺有型,眼神清冷……對了,后來在植物園又遇到一次,感覺挺像那個名叫啥的演員。”黃佳妮歪著腦袋思索,手里的牌卻沒打錯一張。她說的那個男人是誰?一個潛伏在過去時光里的感情偷渡者?我有些慌亂,牌運越來越差。

“你倆不合適,離了好。”高亞軍逆轉牌運接過了莊家,得意,便大聲爽氣地結束黃佳妮的“通報”。

黃佳妮并不打算結束,冷冷地說道:“準備再次進攻她?”

高亞軍以前追過闕美真,沒追到手。他哈的一聲笑道:“放以前大有可能,我現在看清了,不合適,她跟我們誰都不合適。”高亞軍睨視著看我,翹起右手食指彈了彈額前垂下的頭發,繼續說:“一念你別生氣,我們都太自我,少有耐心,即便與她有機會交集也會卡殼。”恰好,老于頭從廚房里閃出半邊身子,招呼開飯。老于頭是廚房好手,這一桌六人的飯局,不在話下。

晚餐后,他們準備回家。艾米渾身無力,被高亞軍抱在懷里,他認為艾米生病了,急躁地嘟噥西園沖鬼氣大。老于頭嘿嘿笑道:“沒福分享受好山水,就別來。”

高亞軍喝了不少酒,白胖臉燒出晚霞,眼睛被白里透紅的肥肉淹沒,酒嗝不斷,仍不忘翹出右手食指上下彈動——就在上下的彈動中,紅肉中的小眼睛迸出螢火蟲似的微光:“我自帶福氣,還要來……FKnlvWJa0Q+3+F7VQ6Ja8tHgC+Ow5bzjkQRrcofGiPw=嗝,陪你老于頭喝酒。”

他們走后,老于頭問我:“那胖子酒量到底咋樣?喝兩口就上臉還舌頭打卷,又不倒下……”我說他還可以。老于頭繼續問:“他今天打了埋伏?”我不吱聲。說實話,有些人一喝酒就是醉態,卻硬是不倒下。酒量到底如何,我難以回答。老于頭興致高,觍著臉拉我說話,滿是褶子的臉上卡滿緊張的笑容。我不耐煩,便來了一句:“你以為人家像你抱著酒瓶過日子啊。”老于頭頓時啞炮,訕笑下,轉身收拾廚房去了。

晚上睡覺前,高亞軍打來電話。他離開西園沖前忘記知會一件大事,打牌前他帶著艾米在山里轉,看見一塊老山石,便拿鍬挖,結果挖出一個大東西。說到這里,他停頓,我著急地催問是啥東西,他清了下嗓子續上話。是一個頭顱。他覺得非同小可,便把頭顱放回老山石的下面——要是什么兇案,必須保護好現場。明天會有警察來看。

頭顱?被驚到的我霎時疲軟,仿佛被頭顱抽干所有力量,不得不靠在臥室窗前穩住身體。窗玻璃阻隔視線,但山影莽撞,沖入視野。今晚有月光,彎鉤似的別在藍黑的天空,一鉤白色而已,卻將山影消弭。銀白的光影中,我陷入漫無邊際的思索。

白天玩得累,晚上睡覺一直做夢。一個模糊的面容始終閃現在夢里,一會兒是我母親,一會兒是闕美真。她們輪流跟我說話,一些家長里短,關于房子和食物,還有蘭草什么的。接著,蘭草就在我眼前開花,搖曳,盡是細長寂寥的寒蘭。闕美真說:“你屏住氣息,眼睛半閉,就會聞到寒香。你知道嗎?世界上所有芬芳都可以造出香水,唯獨蘭草不能,它拒絕仿造,卻也被世人放棄,我想,孤獨某些方面就是孤注一擲,抵抗時也在被丟棄遺忘……”闕美真的面容清晰地浮現,眼睛清亮,也照亮眼瞼下的黑眼圈和鼻梁右邊的淚痣。

為什么?我的問話沒有得到答復。只有凄厲的山風刮來,呼啦呼哧的聲響,掀翻一切,也撕碎了凄厲的呼喊:“一念,你還好嗎?”

這是母親在喊我。我想回答,卻感覺被什么悶住,無法發出聲音。母親的呼喊被風切割成碎片,斷續地傳來。我努力地睜大眼睛去看,循著聲音看見一個單薄的女人,但她面容模糊。我沒辦法夢見母親清晰的相貌,因為記憶里,她是一片空白。

她出現在我夢里,雖然形象模模糊糊,還不穩,有時是闕美真。夢見到毫無印象的母親,匪夷所思了些。

警察來了,一大車人,忙活了一整天。循著那個頭顱在周圍挖,居然挖出身體的部分殘骸,再擺放一塊,整成一個尸骸的大致模樣。天黑時,他們帶走了那些殘骸。按常理分析,其他殘骸也就在這座山上。事實也是,一個禮拜后,他們幾乎找全了殘骸。

這次高亞軍也跟著來了,牽著艾米。艾米的身體有所改善,不過,精神還是怏怏。高亞軍的意思是先觀察幾天再帶艾米去看醫生。他們倆和我一起圍觀。

首次親眼見到尸體殘骸,心中有些凜然。據說從殘骸表面觀察,是成年女性,初步估計被害時間距今在二十年至四十年之間。時間太久,皮膚肌肉都化入泥土,只余骨頭,骨頭也非完整。

高亞軍偏過腦袋,問我知曉多少,又說:“這里多年前偏僻得不行,應該有不少兇案懸案。”我還沒來得及張嘴,他又說:“你不曉得,你家老于頭應該知道一些,他沒跟你講過?”

“你以為人家都像你一樣閑得蛋疼。”

“嗯,我挖出一個尸骸不正是閑得蛋疼的結果?一看就是懸案,你們西園沖要上熱搜。”高亞軍放下懷里的艾米,彈彈右手食指。艾米齜牙咧嘴,朝我狂吠。

“你家的狗真是狗,跟你一個鼻孔出氣。”

“艾米不是普通的寵物狗,別小瞧,要不是它,怎能發現那個顱骨?這樁懸案估計會將我打造成一名偵探小說的高手,錢德勒的徒弟一枚。”

“此等雄心大志,在下由衷地佩服。”我拱起雙手。高亞軍繼續描繪藍圖:“我要搞出一部偵探——搞啥小說,直接搞直播,收割超多粉絲,這主意好吧?以后,我會經常來你這里,你家老頭的酒我全包下。”

老于頭在西園沖住了七十多年。西園沖的失蹤案兇殺案……也許有,他這個老居民肯定會聽聞一些,但多半是“道聽途說”。今天警察來查看尸骸,老于頭沒跟去看,也沒發表高見。

尸骸事件嚇人是嚇人,卻隨山風吹拂一陣過去了。

真能過去?下個周末,高亞軍又跟我回到西園沖老家,提了一箱楚園春。艾米沒有跟來。艾米果真病了,具體說來,也沒有啥子病,就是年紀大了,可能上周來西園沖,遭受不知名蟲子的噬咬,皮膚有些潰爛,便被放在寵物醫院里醫治。高亞軍當起業余偵探,拿著相機在山里到處轉來轉去。

老于頭嘴巴上輕視高亞軍,實際喜歡他來。一對酒友,每餐都是推杯換盞暈暈乎乎的,只差醉倒地上。也就在醉與不醉之間,高亞軍還真從老于頭嘴巴里掏出懸案的一個大致輪廓。

“西園沖二沖的軍工廠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已成形,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開始紅火。職工大都是外地人,全國各地都有,操各地方言,即使說普通話也不大標準,交流就有了障礙,不免發生爭執沖突。廠里為調和矛盾,就免費為全廠職工進行普通話培訓,時間安排在周日的晚上。培訓老師當時是廠里電視臺的播音員,一男一女。兩人普通話說得字正腔圓,男的是個中年男人,人稱黃老師,已成家,卻是妻管嚴,老婆盯得緊。女的是個單身女孩阿依,青海人,長得蠻順眼,性格也柔順,一說一臉笑,是全廠小年輕們的偶像,也是已婚婦女們的眼中釘。因工作關系,阿依和黃老師常同進同出,廠里就有了流言蜚語。黃老師的老婆玩起了盯梢。大家常常看見,黃老師和阿依的身后緊跟一個女人,他們的辦公室窗口,也總有那女人踟躕的身影。”

說到這里,老于頭停下來,拖著跛腳上了趟廁所。回到酒桌上,愣怔著臉色喝酒。高亞軍催促他繼續講,老于頭卻忘記說到哪里了,要高亞軍提醒下。高亞軍就說道:“黃老師的老婆盯梢他們倆。”

“哪里只是盯梢?不斷找機會滋事,在阿依門前掛上破鞋,尋到培訓教室里吵鬧,還寫起告狀信……嘖嘖,真是瘋了。不過,黃老師就是怕老婆,在她面前點頭哈腰的,甚至自證清白,還故意出阿依的洋相——”

高亞軍聽到這里,翹起右手食指拿酒杯敲桌子,打斷老于頭的講述,問道:“他們倆到底有情況不?就是黃老師和阿依。”

也許老于頭喝昏了頭,也許是認為高亞軍翹起手指敲桌子的動作冒犯,他很生氣,右手拍桌子吼道:“狗屁!”酒杯掉在地上,飛起碎片,一個彈到老于頭的手背上,劃出長口子,血水頓時奔涌。老于頭甩下手,甩出一條血線,他哼一聲,拿筷子敲桌面。空氣凝滯,高亞軍機械地吃菜,我也不作聲。老于頭換了酒杯繼續喝。這一餐的故事就到這里。

但下一餐,高亞軍又引導老于頭,老于頭繼續講述。

這次,老于頭描述黃老師老婆,用“喜馬拉雅山”形容。老于頭強調那是她的綽號,那女人不僅個頭高,比他還冒一點點(老于頭身高一米七二),身體強壯,往你面前一站就像豎起一堵墻,喜馬拉雅山這綽號挺符合實情,喊著喊著大家就忘記了她的真名。喜馬拉雅山的哥哥是軍工廠管后勤的副廠長,有實權,喜馬拉雅山當然天不怕地不怕,為所欲為。不過她有個優點,喜歡小孩子,看見誰家的小孩子就去抱,還買東西送人家,人緣也就不錯。優點源自缺陷,因為她和黃老師結婚好些年沒有孩子。老于頭特別撿了喜馬拉雅山喜歡孩子的具體事例講述,細節講了好一些。

這不是重點,沒引起我和高亞軍的興趣,也就左耳進右耳出。

老于頭繼續說:“喜馬拉雅山和阿依兩人的矛盾在當時公開了,盡人皆知,卻不代表真就看見阿依與黃老師什么,奇怪的是,他們都站在喜馬拉雅山一邊,罵阿依是賤貨、婊子、破鞋,孤立起阿依——”說到這里,老于頭瑟起牙幫子,一副痛恨的模樣。但很快,牙幫子松懈,一聲嘆息逸出,他接著說:“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周末晚上,阿依上培訓課,喜馬拉雅山又跑來鬧事。怎么鬧法?想來就好笑,居然捉到一只癩蛤蟆,用擦黑板的毛巾包好,放在講桌的抽屜里。阿依講課邊寫粉筆字邊拿毛巾擦黑板,誰知,毛巾里跑出一只癩蛤蟆。癩蛤蟆跑出來不說,還跳到講桌上,噴出漿水濺了阿依滿臉。大家都笑翻,拍打桌子起哄。阿依是西北人,沒見過癩蛤蟆,更別說癩蛤蟆噴濺漿水了,當場嘔吐昏了過去。”

老于頭又停下來,喝了大口酒,吧嗒下嘴唇,將嘴唇緊緊合攏。或許用力了,臉頰竟在微微顫動。

“后來呢?”高亞軍著急地問道,見老于頭緘默不語,起身給老于頭斟滿酒。

老于頭悶聲喝酒,不停地咂巴嘴唇,卻不說話。高亞軍看我。我看老于頭。說實話,我和老于頭這對父子還沒這么交流過,他倒是巴巴地想跟我說話,我有事說事,一句話了結,要不就皺眉或者嗯一聲,再不濟就是惡聲吼他。我們父子也習慣了如此交流,老于頭怵我。

想想,他啥時開始怵我的?對,是我讀初一那年,六月里下暴雨,他來學校給我送雨具。山里的暴雨很嚇人,常常會搞出山洪來。他老早就來到學校,手里提著雨具。以前也送,送的多是膠質雨衣。這次送來的是長筒膠鞋和一件蓑衣,因為他聽說暴雨時間長降水量特大。他跛著右腳闖到教室來,笑嘻嘻地喊道:“一念啊,我給你送套鞋和蓑衣來了!”還揚起那古董雨具,霎時,全班同學和老師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猶如千鈞巨石壓來,而老于頭嘴碎,竟大聲喊道:“一念,你咋不作聲?老師您繼續上課,雨具我就放在門口,不耽擱大家了。”令我差點閉氣的是,他還不回撤,居然笑瞇瞇地揚起右手,緩緩揮舞。這下,教室里哄笑翻天。長筒膠鞋不算稀奇,而毛茸茸的散發衰腐氣味的蓑衣卻如陳尸般袒露,同時袒露的還有原始愚昧和種種生活惡習,而他不自知的言行更是加劇愚昧和惡習感。我深感屈辱,那股絕望我至今都有印象,當時只想找個洞穴掩埋自己。回家途中,冒著暴雨,將膠鞋和蓑衣扔到一個水潭里,再跑回家,渾身上下都是泥水的我,拒絕老于頭遞來的熱茶和毛巾,又端起一盆冷水,從腦袋潑下,隨后發起高燒,在家躺了兩三天才病愈,此后我對老于頭就是愛理不理了。時間流逝,愛理不理的態度變更為冷漠,他倒是熱情不減,簡直極盡討好之能事,我越發不耐煩,也漸成了積習。但是,酒精熏染下的老于頭講述的往事,引發我強烈的興趣,我柔聲追問:“后來啥情況?”

老于頭一口抿完杯中白酒,站起來,打個沉悶的酒嗝,又放出一個響屁。我伸手去酌酒——老于頭拿手推開我,說要上廁所。其間,高亞軍拿筆記下什么,又問我是否知曉這些。我瞪他一眼。

高亞軍右手捶下他發紅的白胖臉:“瞧我喝成豬了,酒量不敵你老子一半好。”他收拾好筆和筆記本,嘟噥:“有些復雜,直播就算了,記下來,絕對干貨滿滿的懸疑加愛情小說。”說著,他站起,伸展開雙臂左右揮舞。

老于頭一瘸一拐地回到酒席上,滿面潮紅,卻無醉態。

“你這胖子跟你影子打架啊,改天我給你說個跟自己影子打架結果弄死自己的故事。”老于頭自己酌酒,又端起酒杯。

我和高亞軍圍攏酒桌。高亞軍雙手端上酒杯敬酒,然后恭請老于頭繼續說阿依的故事。

“阿依啊,她一個女孩子,被癩蛤蟆噴了滿臉漿水,過敏,臉上冒出紅疹子,隨即昏過去,我們幾個就送她到廠里的醫院看病。”慢著語調述說的老于頭說到這里,又緊閉嘴唇。

我們催促。他吃完一整盤花生米,才繼續說:“想不通,她當時懷了孩子,都快臨產,一點也看不出來。”老于頭抬起腦袋,發紅發黃的雙眼看向半空,迷迷蒙蒙的。

這倒是令我們大吃一驚。講述中的阿依不是單身少女嗎?如何一下子就懷上了孩子?

“您老在編故事。”高亞軍遲疑下,送出一句輕飄飄的疑問。馬上,他又搖腦袋,覷起雙眼思索什么,很快,又追補上另一個疑問:“不是阿依被他們誣陷的吧,您老前面講她冰清玉潔啊?”

老于頭沒理高亞軍,喝完最后一杯酒,離開酒席,說頭昏要睡覺了。

至于阿依到底怎樣的結局,老于頭的講述布滿了關子,我們一頭霧水,卻被撩起興趣。高亞軍笑著說:“你家老頭邀請我下周下下周……反正一有空就來陪他喝酒扯白。”

西園沖到了深冬季節,下了幾場小雪,卻絲毫沒阻止高亞軍跟我回西園沖老家的步伐。幾場酒后,阿依的結局也就出來了。

她那次被癩蛤蟆噴濺了漿水暈倒后,被大伙送到廠醫院,接著又送到市中心醫院。她因為受到嚴重驚嚇而早產了。后來,阿依帶著那孩子回到廠里生活,也被調換了工作,成為倉庫管理員。孩子九個月時,阿依失蹤了,不知去向,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這的確是懸案。

高亞軍詢問:“是不是阿依被人殺了,偷偷地,還被分尸埋在……”他的眼睛看向外面,將視線越過緊閉的窗戶,抵達青山。

怎么不會這么聯想?他在西園沖的某塊山石下面親自挖出一個無名頭顱,引來警察找到尸骸。而那尸骸顯示離世的時間剛好在多年前——對,二十年至四十年之間。不僅僅是高亞軍有如此想法,我也有啊。

老于頭搖腦袋,而后又皺眉,咕噥道:“不會吧,你們不信,就等公安去查。”

我夢醒一般地叫道:“阿依失蹤了,她的孩子呢?”

老于頭朝我看來,眼球微微鼓出,臉頰卻因發笑而抖動,以至于眼神帶來一股復雜的無法言說的神秘,然后他重重地搖腦袋。他一個電工,還是被招進來的半路電工,其實就一介山民,能知曉什么?那個私生子的去向肯定是秘密嘍。

高亞軍又不來西園沖了。艾米病入膏肓,高亞軍沮喪又無奈。一只狗,還如此傷心。我笑話了高亞軍幾次,黃佳妮每次都朝我使眼色警告,見我不長記性才告訴我,艾米于高亞軍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寵物狗。艾米幼時被高亞軍的老媽買來養,陪伴了老人十三年。老人三年前因為癌癥去世,去世前交代高亞軍好好照顧艾米,這交代類似遺囑了。高亞軍和他母親的事情,我知道一些。這對母子曾一度斷絕關系,后又和好,還是滿懷內疚地和好……高亞軍豈有不從之理?而今,艾米只剩一口氣了,他當然要陪在艾米身邊。

至于那具尸骸,消息斷斷續續地傳來。中年女性,生前遭受了毆打和刀具的切割分尸,尸體年齡在三十歲至四十六歲之間,體形高大粗壯。

不是阿依。如高胖子預言,秘密的分尸案下,西園沖的名氣暴漲。

黃佳妮聽說了這些消息,來電話詢問。又哪里是專為此事,是順帶提到這檔子新聞,畢竟這“新聞”夠勁,仿佛不提它就有出世嫌疑。黃佳妮主要是約牌,但我沒時間,電信公司到年底太忙,我這一把手只恨分身乏術。黃佳妮說到那新聞后,又把話題飆到闕美真那里,說闕美真低價處理掉房子(要比正常價位低六七萬元),問我知道為何不。

“我哪里知道,她闕美真電話號碼都換掉了,現在賣掉房子還辭職,你黃佳妮想下為啥?”

黃佳妮哦一聲,感嘆闕美真要撇掉過往開始全新人生了。好個全新人生。我耳邊頓時響起她軟綿無力又不耐煩的呢喃“我頭疼”,心中不由氣悶,掛掉電話,仿佛與我通話的不是黃佳妮而是闕美真。

羅嘉禾也打電話來了,他惦記我那南糯山的老樹茶,問哪里能買到真貨。我不知,我又不是茶人,想起就喝一下,他那么喜歡,就送給他算了。說實話,我不懂茶,卻知道那茶肯定好,是客戶在我這電信公司里拿下了六百萬元工程后的衷心謝禮。羅嘉禾是資深茶人,喝茶總忘不了焚香凈手,上次在我這里喝了茶,返回時帶回一大瓶山泉水。西園沖的山泉水,來自鄂西高山積雪,清潔且富含稀有元素硒。而前些天落了小雪,雪水浸泡過的山泉,與南糯山老樹茶絕配。

沒想到,某個下午,羅嘉禾一人駕車來到西園沖。老于頭瞥見了他——準確地說,是在山麓邊發現了他的草綠色吉普車,便打電話給我,以為晚上家里有客人,他好做準備。我電話聯系羅嘉禾,打第三遍才聯系上,他支吾一番,還是承認他來到了西園沖,說是散心。山中來客,地主當盡誼,何況我們關系不錯。抱歉的是,我當晚有個重要接待,不能回西園沖了,但懇請他等我晚上回來,一定好茶招待彌補……羅嘉禾哦了一聲,便結束了通話。

羅嘉禾沒進我家門,當時獨自在山里轉悠。那天天氣陰沉寒冷,天空卻一派青藍,這樣的天氣是下雪的預兆。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我的意思是,枯朽季節,又冷又餓,真沒啥好轉悠的。

于他似是自然。怎么說?老話說得好,經歷決定一切,性格即命運。

羅嘉禾是眼科醫生,技術高超,業內有些名望。兩年前,他給一個年輕女病人做近視眼矯正手術,女病人很滿意,還送了鮮花表示感謝。卻不想,女病人的男朋友找上門尋事,說手術后女朋友的眼睛經常發紅流淚,還有疼痛癥狀。羅嘉禾要求女病人來檢查卻遭到拒絕。女病人的男朋友在科室里,叫罵羅嘉禾毫無醫德,把行醫之事當作勾引良家婦女的行當。羅嘉禾一把抓住他衣領,眼看一場武斗在即,幸好被同科室的醫生護士拉開。第二天,羅嘉禾接到一個電話,要他下樓到附近的巷道里收快遞。羅嘉禾走到醫院旁邊的巷道,卻被兩個男人圍住一陣痛打。其間羅嘉禾不免還手,結果卻被人錄像剪輯,視頻只有羅嘉禾大打出手的畫面,還發到了衛健局和當地紀委監察室。羅嘉禾被談話,受到處分,降職降級。黃佳妮就是這個醫院的護士,她當然知曉。她作為妻子,進而懷疑羅嘉禾和那個女病人的關系……羅嘉禾否認,卻又無法解釋清楚,干脆不解釋了。冷戰下,將信將疑的黃佳妮找到女病人,發現那女孩子是真喜歡羅嘉禾,兩人一起吃過飯看過電影,女孩很有感覺,將已談了三年的男友甩掉,男友怪罪羅嘉禾所以來找麻煩……

黃佳妮這個直腸子忍受不了,去衛健局理論。三番五次地理論,雙方都喪失了耐心,發展成爭吵。爭論中,急躁的黃佳妮忍不住掀翻了領導的電腦和茶杯,造成不良影響,受到嚴重警告的處分。羅嘉禾勸黃佳妮算了,處理結果都落定了,吵啊鬧的改變不了現實,黃佳妮也就算了。有些疑惑卻無法抹掉,她懷疑羅嘉禾和那個女病人發生了什么,夫妻倆的爭吵冷戰再次升級。隨即,羅嘉禾在一個眼科手術中失誤,越發消沉,至少在我看來,他變了,消瘦、臉色暗沉、精神頹廢。可喜的是,他越發愛好品茶——茶是寄托,一種沉悟慰藉的習慣,這能證明,他并非抑郁,或者說,即使抑郁,他也在以茶拯救自己。

飯局中,我又給他打電話,他沒接。便發短信,要他等我回家,今晚就住我家里,也沒收到回復。晚上應酬完,已經是九點二十,不算太遲。我駕車返回西園沖。一下車,就給他電話,手機沒信號。那么他應在山中,且距離二沖較遠,至少到了三沖——三沖屬于大山,沒有開發,有一大片密林。

回到家,老于頭嘟噥:“你那個瘦子朋友到了西園沖也不來我們家坐坐。”我沒理他,給黃佳妮打電話。黃佳妮不知羅嘉禾的行蹤,還以為他值夜班,又說他心情不錯,答應了黃佳妮的辭職建議,準備去高亞軍的攀巖館里做專職醫生。我大吃一驚,下意識地問道:“羅嘉禾真就答應了?”黃佳妮嘁了聲,掛斷電話。她并不知道也不愿承認,羅嘉禾有可能失蹤。

我能說什么?盡管心中隱隱不安,卻也無奈。也就自我安慰,羅嘉禾也許在深山遇到另外的朋友(深山里,還有一些零散的人家,也有一些作廢的驛站)做客去了。或者說,他離開西園沖上哪里浪去了。

我突然想到他那輛草綠色的吉普車。老于頭說,下午四點多鐘時他在山麓邊看見那輛車的,草綠色的吉普車,曾經停靠我們那棟宿舍樓前,他有印象,簡直過目不忘。至于那輛車的去向,他不知道,因為他回家后再也沒出來。見我著急,老于頭很鄙夷,并擺出鄙夷的理由:“那么一個大男人,還能被野豬吃掉不成?”

時間毫無痕跡地走過,快慢就在恍惚間,一年到了頭。元旦時,我再次發出邀請,上西園沖我家來玩,趁著節氣散散心。

還是兩輛車,卻少了羅嘉禾和艾米。出發前,我們到高亞軍的攀巖館會合,高亞軍遞給團團一盒車厘子,說:“你爸最愛吃車厘子了。”黃佳妮順口搭話:“不曉得他浪哪里去了,狗日的懦夫。”這順口一罵過于性情,她自感不大合適,訕訕地轉移話頭,又為羅嘉禾的職業而深表遺憾。高亞軍卻堅持認為羅嘉禾選擇從醫萬分正確。黃佳妮瞇緊門縫眼,刮了下高亞軍,鼻子發出哼哧聲。隨后,我們就出發了。

一路,黃佳妮和團團這對母子都有些落寞。羅嘉禾去了哪里?沒人知道。他向單位請了長假,還開走了車,后來車又放回所住小區的車庫里。黃佳妮在床頭柜上發現羅嘉禾留下的字條。他出門了,不要尋找,不要報失蹤,更不要電話聯系。這消息也不至于要人徹底悲觀,起碼羅嘉禾還在世上,指不準啥時就回來了。但真會回家嗎?這正是黃佳妮擔心苦惱的地方。私下,她跟我嘟噥,罵羅嘉禾不是男人,發恨說:“他不愿辭職就不答應,何必玩這招,我也有忍耐底線,如果春節還不回來,就……”

我聽見咬牙的嘎吱聲。就什么?報警?還是當他死了?還是……總之,我不覺得黃佳妮是在宣布結論,吐槽而已。焦慮中,發發牢騷吐吐槽太正常。俗世人,誰都有吐槽的份。

艾米死了。到寵物醫院治療也沒用,最終掛掉。當然,艾米年紀大了,狗的壽命也就十五六年吧,但它終歸不是老死而是病死,我有些自責。高亞軍朝我亂吼,語氣簡直幽怨:“西園沖什么鬼地方啊!”能是什么地方?我才不理會。這聲討也是吐槽。事實是,他喜歡這地方。要不,他怎會答應我的元旦邀請?而且,有他的原話為證:“那西園沖溪流恁多,山泉水流不完,日夜地流啊淌啊,那就是所謂的萬籟俱寂,用心聽過一次,就難得舍棄了。”

到我家,我們坐下玩牌。團團手里有個機器人玩具,他當起指揮官,遙控機器人翻越大小不一的城墻,忙得不亦樂乎。老于頭燉起臘排骨蘿卜湯和土雞山藥火鍋。他喜歡團團,說臘排骨燉蘿卜湯和土雞山藥火鍋都適宜小孩長身體,說時眼睛不時地瞟我。我裝沒看見。須臾,香味蒸騰,氤氳于房間,濃烈的新年味道沁人心脾。

黃佳妮仍然牌運好,和牌多。高亞軍手氣一般般,還心不在焉,輸掉不少錢。他不在乎,那點小錢,只當是給我們發新年紅包了。這是他的原話。黃佳妮并不領情,高亞軍輕松發財,一直讓她憤憤不平。高亞軍曾問她:“佳妮你為啥不平?”黃佳妮快人快語:“要是你是醫生,錢再多我沒意見,但你搞了個攀巖館,就是下力氣嘛,活生生地搞出階級分化,我為啥要平?”說歸說,行為呢——羅嘉禾出事后,黃佳妮卻勸羅嘉禾辭職給高亞軍打工,而高亞軍直言“羅嘉禾選擇醫生的職業萬分正確”,對她的婉轉批評,她不惱怒才怪。高亞軍與羅嘉禾曾是醫科大學的上下鋪兄弟,但高亞軍大二時就退學,跟隨離婚后的父親出了國,在國外讀大學。為此,他和他老媽鬧翻,一度斷絕母子關系。后來,在國外發展不錯的他回到江城,開起了江城首家攀巖館,名號為“俯沖生活”,他既是教練又是老板。也許他擅長經營,也許是運氣好,這些年掙到不少錢,高亞軍進入中產階級。“俯沖生活”攀巖館一再擴建,在三峽一帶相當有名。只不過,從讀醫學院的一名準醫生到攀巖教練,其跨界令人唏噓。但從羅嘉禾的經歷來看,高亞軍的選擇有些道理。高亞軍本人倒沒表達過任何意見,但他否定羅嘉禾辭去公職的做法是不是一種曲折表達,鬼知道。

牌局中,高亞軍放給黃佳妮一大沖,排出一把鮮紅的鈔票。黃佳妮拿過,卻丟在腳旁,呸了一聲,又說:“偶(我)視金錢如糞土。”高亞軍側過白胖臉,遞出一個松弛的笑容,眼睛也快瞇成一條縫。

“我跟你打賭,羅嘉禾要是回來,他照舊當他的醫生。”

笑容僵在黃佳妮臉上,她低聲說道:“你意思是我不了解他?”

“是,也不是。”高亞軍擺手,接著又說道,“當我們不愿意了解時,再來談理解,毫無意義。”邊說邊站起來去上廁所。坐回牌桌,他的話題轉到山中分尸案。

“我個人感覺,你家的老于頭很有故事……”高亞軍翹起手指捏紙牌,將白胖臉轉向我,遞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黃佳妮牌運好,不耐煩高亞軍出牌慢,便問:“高胖子你要做啥子?”高亞軍遞出一張牌和一張紅鈔票到黃佳妮手中,說他成人之美將和牌送到手。黃佳妮拿過錢,又丟在腳旁。高亞軍哈哈自嘲:“成人之美,彼此歡喜,本尊佛性又進一步。”接著又把話頭轉到老于頭身上,“要是你們家老于頭開快遞公司,他最適合圓通。”

老于頭從廚房里閃出半身,說道:“鬼胖子在打我主意,我可沒有那么好拉攏。”

“你這老頭子里里外外都裝著好故事,今晚咱們爺倆不醉不歸。”高亞軍側過腦袋,高聲答道。

老于頭咳嗽下,瞪起老花眼橫來。高亞軍拍下腦袋,叫道:“你醉了就睡,我不行,還要護送佳妮母子倆回家。”黃佳妮平靜地回敬:“別矯情,我們母子不需要誰保駕護航。”

高亞軍看下老于頭,又看我。老于頭叫道:“你這胖子酒量沒我行,不過喝多少算多少,反正喝趴下就睡覺唄。”高亞軍左右手攏堆紙牌準備洗牌,很快又騰出右手拍下牌桌,說:“恭敬不如從命。”

高亞軍想留下來,繼續跟老于頭喝酒嘮嗑,掏老于頭腦袋里的故事——真是念念不忘他的偵探小說。但他寫小說嗎?或者是愛好小說?沒一點跡象。不過,偵探小說的確有吸引力,況且我又知曉他多少,雖然我們近來交往頻繁,也只局限于打牌喝酒。我還是因為闕美真與黃佳妮、羅嘉禾夫婦走近,然后才認識高亞軍的,而高亞軍在我之前追求過闕美真,被闕美真拒絕,也沒見他身邊有異性。我對他的了解僅此而已。

晚餐很嗨。正如老于頭的安排,團團吧嗒吧嗒地喝湯吃飯,打起飽嗝,腦門都沁出汗水。黃佳妮滿意地感嘆:“團團這樣吃飯還是頭一次。”團團名不副實,身體瘦小,估計飯量不行,這次卻吃得肚皮滾圓。黃佳妮又說:“于一念你要是生個兒子,于爺爺保證會喂出一個大胖子。”老于頭和高亞軍推杯換盞,喝得臉頰發紅舌頭打卷,仍不忘回答黃佳妮:“就是,可我這個老頭子福分淺,快斷……”

我橫來一個冷眼,老于頭吞進“后”字,還我一個緊張可憐的笑臉,又講起喜馬拉雅山的故事。

喜馬拉雅山是湖南人,沒有湘妹子的苗條身材,卻反著長,長得高大,又胖墩墩的,還長有一雙馬眼,相貌壓人,故得了“喜馬拉雅山”的綽號。這世上的事情就是不合常理。像阿依,明明是西北人,卻擁有苗條身材白皙皮膚和圓潤的嗓音,比江南人還江南。喜馬拉雅山是工會干部,工作崗位與黃老師旗鼓相當,相貌卻極不般配。黃老師長得不錯,皮膚好,五官也正,還出口成章。他們卻成為夫妻,其中的道理說不清楚,唯一能解釋的就是,喜馬拉雅山的哥哥有權力,而在廠里電視臺播音的黃老師不久就升職為部門負責人,后來調進廠里的宣傳部門分管宣傳工作,那叫一個平步青云。

“你們……懂的。”老于頭的舌頭困在嘴巴里,半天才擠出這四個字。

當天晚上,我也喝了酒,腦袋暈暈乎乎,卻沒醉。黃佳妮和團團吃完飯,就開車返回。至于老于頭和高亞軍,他們喝醉沒有,我不知。印象中,老于頭還沒醉過。

翌日我醒來很遲。老于頭進屋喊我起床,說已在準備午餐。我睜開眼,發現高亞軍正伏案疾書。這家伙昨晚沒喝醉?還真就寫起小說來了?我靠近他,拍他的肩膀,喊道:“你不是帶了筆記本電腦嗎?就算電腦麻煩,也可以寫在手機上嘛。”

筆尖摩擦紙頁的沙沙聲,令我想到了專心吃屎的屎殼郎。我笑出了聲。洗漱,再拿了一個烤紅薯美滋滋吃著。吃完溜回房間,捶了高亞軍一拳。

“你小子不簡單,居然跟老于頭拼酒。”

“沒他的量,我醉了,不過心中清醒,記得他說的好多事情,今天醒來就記下。”高亞軍答我的問話,并不回頭。

我伸長了脖子看。高亞軍在一本筆記本上寫寫畫畫,幾個名字奪眼——黃老師、老于頭、喜馬拉雅山……自然還有阿依,不過被他的身體遮蔽了。每個名字后面都有一大段話。不像小說,確切地說,是人物關系圖和文字草稿。當然,他要寫偵探小說,弄清楚事件真相和人物關系,必須的。

“你都搞清楚了?”我想確定下,隨口問道。

高亞軍站起來,合上筆記本。“你對你家老于頭太缺乏了解,一餐酒就倒出全部?拉倒吧,他那支牙膏,等著我慢慢地擠,嘿嘿,昨晚擠出不少。我呢,記下他昨晚說的話,還真發現有趣的東西。”高亞軍收拾好,拆開一包中華煙,分遞我一支。遲疑片刻,我接過。我們一起走出房間。

老于頭的午餐還差幾個青菜。臘蹄髈火鍋剛起鍋,燉在柴火爐上。我們下樓,去紅樓外面的山坡轉。天空一派漠白,卻在山峰處浮現靛藍色彩,拉墜穹廬似的天幕。山風大,夾著寒霜撲來,摔在身上刺肌砭骨,卻滌蕩開身體的宿醉。高亞軍說了一句驚掉我下巴的話:“你家老于頭喜歡阿依。”

我扔掉快要燒到指頭的煙頭子,問:“這是老于頭親口跟你說的?”

“瞧你緊張的,阿依那樣漂亮的女孩子,男人喜歡她太正常了……不信?等會兒喝酒我再問他確定下。”高亞軍朝我閃眼,露出一個怪笑,右手翹起一個蘭花指。

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他下。“我家老于頭留你吃喝,還免費給你提供故事,你如果真寫什么偵探小說,別亂扯人物關系啊,否則有你好看。”

“我要是亂寫,哪還用定點在這里度日?我當然尊重真相,就是不寫、寫個狗屁,我哪有那天分。但要弄清真相——”說到這里,他停頓,斂緊胖臉,慢慢翹起右手食指,繼續說道,“是的,真相,你得提前了解,等到它攤牌時才不至于人仰馬翻,再說,看清它的面目是本能……難道你不想?”

“與你何干?”我鄭重地回敬道,腦海閃過一個惡作劇,嘟噥道,“看來你有雙發現真相的眼睛,我倒是聽說你家挺有故事的。”

他愣了下,接著,右手食指挑了挑額前頭發。

“一念,你別生氣,我家情況……說說也無妨。我父親是個商人,賺了不少錢,后來去了國外。母親是唱楚劇的,父母那幾年吵鬧特別厲害,父親他們就說我母親有神經病,事實也是,母親那些年情緒經常失控,半夜爬到樓頂上唱楚劇,還跑到父親公司去鬧。他們離了婚,我選擇跟隨父親到國外去生活,母親不允許,我們便斷絕了母子關系。到國外我才知道他們離婚的原因是,我父親竟然包養了母親的一個小徒弟,兩人還有了孩子,而當時的我卻選擇了父親。母親的心境……”說到這里,他搖頭,竟然哽咽,朝地上吐口痰,繼續說,“丈夫背叛、徒弟背叛、兒子背叛,她長期抑郁,患上絕癥。等我知曉實情,回國守在她身邊,極力彌補,可是……”

他攤開雙手,腦袋低垂。我也掉轉腦袋看向別處。他的聲音幽幽地傳來:“我經常想,真相是個啥東西?亂心傷神,干脆不管它了,它卻不依,死皮賴臉地靠近你,要你看清它的面目。”

“你看清了?”我不無嘲諷地插話詢問。

“幾乎,‘愛’與‘漠視’都是真相的面目,兩者距離只有一點點。”他拇指和食指相互搓動——一顆心而已。

我懶得理睬他,轉身回走。高亞軍跟上來。他抓住我的胳膊,低聲問道:“于一念,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你的母親,你能跟我說說嗎?”

越發放肆了。我瞪他一眼,低聲吼道:“你是何人,我為何跟你講自己的母親?”

很快我的氣又消了。真有必要解釋下,否則,他亂猜亂寫,到時候都難堪。但關于我母親,我知道的不過一段話而已。她大名梅麗琴,生我時難產,當時西園沖條件差,沒來得及送到正規醫院,生下我后就死了。

“哦哦。”高亞軍跟著我的步伐,走出山林,快到紅樓前,他又跟上一句,“于一念,你家老于頭從沒跟你說說你的老媽……和他們倆的故事?”

故事?這家伙果真陷進了他布下的猜測大網。我的頭皮都在發麻,周身也泛起雞皮疙瘩。山里人,活命要緊,還有故事?而故事又不是真相,猜測而已,而過度猜測就是獵奇搞噱頭了。他搞他的噱頭也就罷了,只是別扯上我的家事,還是我過世的母親,這令人無法容忍。

我慢慢地轉正身體,面對他,看緊他的眼睛。

“你不了解老于頭,也不愿去了解,在你眼里,他就是個目不識丁的山里老農。”高亞軍的話被猛烈的山風吹成了碎片,卻完整無誤地送進了我耳朵。一陣絨毛似的細雪揚起,從天空飄墜。這雪,毫無預兆地到來,看來是要來場暴雪。

“吃飯噠。”老于頭的腦袋探出窗口,朝我們招手,接著,抬起腦袋看天空。飛雪碎紙片般墜落,模糊了視線,而在這純凈的背景下,倚在窗臺前看天的老于頭猶如一截戳眼的老樹樁。

我們回家,飯桌上已是熱氣騰騰。高亞軍拿酒擺酒杯。他這是比我還隨便。當然,這場雪后,他可以留下來了,人不留客天留客嘛。反正他這個老板可以不上班,遙控指揮攀巖館就行。而我,無論如何要回單位去。

剛開始碰杯,電話來了,我必須盡快趕回城區。單位的年度考核安排在下午,同時還有一個迎檢,關于單位的“雙創”工作。我匆忙扒飯,然后下桌下樓。

返回城區的路上,天降大雪,雪花紛揚若棉絮。等我在辦公室坐下,城市如裹上白尸布,陷入虛無似的死寂。

“雙創”檢查工作局限在辦公室看資料檔案,同時進行的還有年終考核。習慣了,也有了套路,安排好,時間已是下午四點二十。我上衛生間,意外地接到一個來自湖南湘西的電話。我們電信業務是做得不錯,業務已延伸輻射到外地,但是湘西……我果斷地掐斷。

不到十分鐘,黃佳妮打來了電話。

“于一念,剛才闕美真給我打了電話,聊了一會兒,扯東扯西地,接著就掛斷了電話,好蒙啊,她啥意思?”

“我哪知……她的手機號碼來自湘西?”說著,我靈光一閃,問道。

“是,她去了湘西,突然給我打電話,你曉得,我們雖有交往,卻并非深交,她突然給我打電話……”

我掛斷通話,重撥那個湘西號碼。嘟嘟聲,緩慢悠長,仿佛漫長的海岸線席卷了所有的感知,只余漠漠虛空。

檢查均結束,外面的世界已是籠統的白色。因為黑暗,將沉默的白襯出光亮。大一統的雪白瑩亮,燭照這個新年的黃昏。我坐在辦公室里,抽煙刷手機。今晚不回西園沖了,雪太大,還在下,明天還要上班,不如找個賓館湊合下。

吃了快餐,開房間,再沖熱水澡躺下。手機響了。湘西來電。我站在地板上,喊道:“美真,是你嗎?”

是她。她的聲音很小,似乎很疲憊。話語也簡短——人在湘西玩,看見了鯨魚鬧海的景象,想到去年“十一”在越南頭頓鯨魚廟里我似乎給她拍了一張照片,就聯系了我。原來是見我沒接電話,又聯系黃佳妮再找我……而闕美真聯系我,不過是為了一張與鯨魚塑像的合照。但是,她還保存著我的電話號碼。我心中霎時注入一股暖流。拿手機翻相冊。鯨魚照。再清晰不過的一張照片,也不乏藝術感。它冬眠在我手機里。此刻我將喚醒,再現它的生機。

闕美真個頭嬌小,身板卻極其挺直。身著褐黃色緊身披風的她斜站在黑色龐大鯨魚塑像旁,仿佛一簇火光點亮了晦暗的空間。當然,那也得歸功于黑色的平躺在木墩底座上的鯨魚塑像,塑像反襯了她的光亮。

加微信傳照片,又發出信息:你對鯨魚還挺感興趣的。她回復:沒錯,我在崀山看見了鯨魚鬧海……就是云霧中的山峰,被云霧推著起起伏伏,很像領頭的鯨魚媽媽帶領孩子們暢游大海。我心頭一緊,不知如何繼續后面的對話。但很快,她發來語音:我就想起頭頓的鯨魚像,你拍了我們的合影。

我艱難地打出一句話:出來你就開始頭疼了。

她的語音再至:那個導游很厲害。

是的,那個導游超有個性,輕易就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是當地人,皮膚黑個頭小,典型的漁民后代。她不茍言笑,說中文不大準,咬字重,這些糾合一塊,無形中增加了一種耳提面命的嚴肅感。大伙兒剛走進院內,導游就帶領大家向廟宇鞠躬作揖,然后解釋道:“這尊鯨魚塑像是位鯨魚媽媽,養育了許多兒女,不止小鯨魚,還有整個頭頓漁民。因為繁衍的生命,鯨魚媽媽才會不朽。”就在那時,闕美真神情緊張了。進廟前,導游繼續解釋:“頭頓人供奉鯨魚為神,是因為,鯨魚媽媽總是給捕魚為生的頭頓人帶來佑護,她值得我們所有人尊敬,是每個女性每個媽媽的榜樣。”導游拿眼掃一遍游客,眼神飽含一股說不出來的威嚴。她轉身,面對鯨魚塑像彎腰鞠躬,再繼續說:“鯨魚媽媽的無私就像一面魔鏡照出我們人性的黑暗,然后幫我們知曉錯誤,再督促我們去改正,這又是鯨魚媽媽賜予的幸運,那么請大家依次進廟敬奉吧,每顆虔誠的心都會得到她的眷顧。”

想到這里,我兀地意識到什么,一顆心不由亂蹦亂跳。闕美真發來一個作別圖,我頹然倒在床鋪上。

雪已停。持續大半天的雪,給大地套上銀色的大外套,在黑暗中熠熠生輝。天地仿佛連綴,一片透明。

高亞軍來了電話。他問我晚上還回家不,說他和老于頭晚上沒喝酒,而是喝茶,同樣“粉白”得暢快,老于頭只要嘴巴里有液體滋潤,很能說。我一直保持聆聽狀態,偶爾加進“噢噢”之類的感嘆詞。高亞軍告訴我,老于頭講的阿依事件里出現了一個很重要的人物——說到這里,高亞軍停頓,咳嗽一下,又重復“人物”兩個字,以引起我的注意。

我哦了聲,隨口詢問:“是誰?”

高亞軍告訴我:“就是喜馬拉雅山的哥哥杜子全杜廠長,嗯,當時主管后勤工作,相當有實權。”我繼續“哦”,心中升騰起強烈的興趣,催促高亞軍快說。高亞軍卻要結束通話,因為老于頭烤了紅薯,打開了酒瓶,正等他歸位。

剛剛受到鼓舞的興趣就遭受閹割,這反差令人手足無措。我猶如泄氣的皮球癱在床上。很快,我又記起什么,給闕美真發出一條信息:你還頭疼嗎?

猶如石沉大海,浪花都沒激起一朵。

上網玩了一會兒,上床睡覺。窗外的雪光映射窗前,比明月光還亮。數了羊,還一遍遍地放映那些抽象的催眠圖片,絲毫不奏效。沒辦法,又上衛生間。回來,開手機,盯看那條孤零零的消息“你還頭疼嗎?”眼睛一時移不開,似乎那里有出口,能夠放逐失眠。

愣坐一會兒,撥打高亞軍的手機。天,他還沒睡。又喝多了,舌頭困在嘴巴,極不利索。他表示,喝茶不過癮,又喝了酒,酒局剛剛結束。老于頭太能喝也太能說了。喝酒嘮嗑,到底哪個是哪個的作料,值得斟酌。不過,高亞軍又大獲豐收。他一陣陣的酒嗝,穿過虛擬的電話線,鼓噪耳膜,也傳來惡心的酒臭味。可能是高亞軍瞌睡了,也可能是他故意不說。他娘娘腔的聲音模糊斷續,卻綿延不絕。我大聲提醒,聲音大點說話。高亞軍嘟嘟囔囔地,傳過來的聲音米湯一般黏糊。無奈,我只有宣告通話結束,明天再說。

整個述說,我大致弄清一件事。副廠長杜子全也看上了阿依,多次找阿依獻殷勤,創造約會機會。杜子全以前有老婆,但是老婆患病死了,留下兩個孩子。杜子全那時正值盛年,長相也不差,加上有身份有地位,是典型的鉆石王老五,廠里許多單身姑娘都對他投懷送抱,他對阿依卻情有獨鐘,這也自然,阿依天仙般美麗,誰不喜歡?妹妹喜馬拉雅山認為機會來了,擔心阿依和老公黃老師黏糊不清,便上門給阿依當媒婆牽線搭橋。阿依卻是反骨,堅決拒絕了杜廠長的深情追求。隨后,阿依懷孕,再獨自生出孩子,然后不知所終。那孩子是個男孩,至于下落,還沒問出真話。

說到這里,高亞軍強調:“老于頭在孩子的去向上打嗯哼,隨后又賣起酒瘋——只能說明他也不確定。”

還有一件事情。老于頭當時轉成電工,人還住在老家,老家在二沖和三沖交界的一座山峰的半山腰,單門獨戶,很偏僻。這樣看來,老于頭在工廠上班的時間也有限,何況還有腿疾。他如何知道這么多還如此清楚?還有,關于我母親梅麗琴,老于頭拒絕告知0buYdjw+ih+A9qpyURfQcA==任何消息。

這是何意?我久久地回味高亞軍米糊般的講述,確定自己沒有聽錯聽漏,心中似乎掛了個大吊桶,七上八下的,晃得我渾身不舒服。他那么說莫非是在點撥:阿依生育后,礙于名譽有可能嫁給我的父親,而我正是阿依的兒子?

天。這是何等的玩笑?!

身體一陣發熱,額頭滲出汗水。這可是涉及我的來歷——不甚光明的來歷,有可能就是原罪,指不定啥時就顯形天下。腦袋兀地昏漲發疼。我起床燒水喝,一大杯溫開水下肚,人也安靜了。高亞軍這狗日的,差點又把我帶進他挖好的泥坑里。

在他準備寫偵探小說的眼中,世界充滿了動蕩不可知。不就是他的經歷帶給他如此的認知,體驗之余就對他人指手畫腳了。我呸。還大言不慚地說追求真相。

次日,太陽出來了,小火輪似的掛在天幕,曬化了積雪,也曬出濕漉漉的世界。大小路面被車輪碾軋出的轍痕,要人想起被扔到陸地的海豹尸骸。晚上我仍舊不回家,繼續住小賓館。半天的雪,足夠將山里山外隔成兩個世界。山里積雪要化完,起碼要一個禮拜,而山路彎道多,極易發生交通事故。天氣預報早有提醒,未來三天還有小雪。

而這些天上級部門還要來我這里考察,主要涉及我。我也是當天得到的消息,因為省城電信部門要調入一個副職,而我主持的電信工作在考評中突出,被列為候選對象。看來,這場瑞雪及時,給我帶來了幸運。

這個禮拜,小雪的確赴約了人間,而考察組有事更改了計劃,至于何時再來,再通知。我沒啥遺憾,反正這道程序要走,早走遲走一個故事。故事關鍵在結局,而結局——我能把握多少?

這個禮拜。高亞軍就留在我家里,與老于頭吃喝閑聊。他還告訴我,警察又來到了西園沖,圍繞那樁分尸案,到處查啊看的,還去了廢棄的廠里查看,后來找了廠里的老職工詢問,也找到老于頭了解情況,再后來朝三沖奔去。說到這里,他沒話說了,準備又扯別的。

“事情應該有了進展吧?”我插話——實際是催促,要他說出他曉得的消息。

高亞軍迅速否定,接著又扯到老于頭,說他問老于頭這件事,老于頭居然猜測那具殘骸是喜馬拉雅山的。高亞軍表示非常驚奇。

不光他驚奇,聽聞的我也詫異。老于頭猜殘骸是喜馬拉雅山的——說明他知道喜馬拉雅山在阿依失蹤后也是下落不明,為何知道?并且,他憑啥猜測是喜馬拉雅山的?晚上得空,我給老于頭打電話,直接問道:“你憑啥說那具殘骸是喜馬拉雅山的?當時不說又為啥現在才說?”

老于頭愣了好一會兒才說話。先是生氣我的不耐煩,感嘆他欠我的,然后還給我幾個反問句。

“那具殘骸查出三十多歲,而且骨架大,為啥不能猜測是喜馬拉雅山的?當時沒人找我問,我跟誰說去?”

我啞口無言,心中卻仍然有氣,便又拋給他一個硬邦邦的陳述句:“你有理,小心被別人編到故事里寫成反角。”

可能拗口了。電話那頭的老于頭只嘟噥:“你說啥?”接著是幾秒鐘的沉默,然后恍然大悟似的說道:“你說小高——我們處得很好,寫就寫,他還不是從我這里聽到的陳年舊事。”他不在乎,當然有他的理由。最大的理由可能就是所謂的“真相”根本沒有答案。

又到了周末,我回家。高亞軍剛好回了城,過幾天還要回來。對,通話中他用上“回來”這個詞語——他當這里是他的家了。我和老于頭本來就沒話說。電話里發生了爭吵,越發無話。老于頭還在生氣我對他在電話里的質問。他當我不存在似的,興味盎然地燒一大桌子菜。飯桌上,他喝酒吃菜,咂巴有聲,看似津津有味,我卻辨別出那聲音里的空洞寂寞。歉意下,我說起我列為考察對象有望提拔的事情。他放下酒杯,微微張開嘴巴看我,再哦了一聲,笑了笑。

“那是好事,小子。”他微微舉起酒杯,朝我偏了下杯口,接著將酒水一口倒進嘴巴,臉上霎時一陣潮紅。

他本是羞于表達感情的人。雖然是老軍工廠的退休職工,本質上仍一介山民。記得我考上大學的那年暑假,我從學校回來,他已經擺好了飯桌正準備開飯。我拿出大學通知書給他看。他也是這樣,先是微微張開嘴巴看我,再哦了聲,接著笑了笑,說道:“好事,小子。”吃飯時,他給自己酌酒,再端起杯子,杯口微微偏向我,再將酒水一口吞下。而今,情景再現,令我一時神思恍惚,記憶唰唰倒帶,遽然回到更久以前。

這舊廠里的家住有我們父子倆。老家還有祖母,但祖母在我七歲那年過世。有個叔叔,一直在南方打工,后來去了泰國,再后來留在東莞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聯系就少了。起先,我們父子倆和祖母在老家住,我三歲時要上學,跟著老于頭搬進廠里的筒子樓居住,一直住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至二十一世紀初,此際,軍工廠已經搬遷到貴州。有身份有地位的自然會跟著去,去不了的又有手藝的就另謀出路。總之,調走的調走改行的改行。留下來的是少數,基本類似老于頭這樣半路進廠的當地山民,他們拿了一筆錢要么另謀出路,要么回老家。抱著舊廠不放的也只有老于頭了。他年歲大了,身體又有殘疾,回老家種田不適合,加上退休在望,舊廠一些搬不走的破玩意,也要人守,老于頭就是留守人。這棟紅樓里老于頭買下一個二居室,價錢極低,環境好,尤其是外面還種有大片菜園,菜園上面是一處斜坡,老于頭開發出茶園。而整棟宿舍樓有七層,四個單元,每個單元一層大致住有一兩戶人家。安靜,適合養老。

老于頭是爹媽一手抓,將我拉扯大。我還算爭氣,考上大學,找到一份職業,還混出人模狗樣。要知道,西園沖的山民能考上大學的還真是屈指可數。這應拜他所賜。雖然他從不以此倨傲,我心中還是感激。想想吧,要是我三歲那年不搬進廠里住,就住在大山半山腰里,能上軍工廠的學校?即使能上,又能有多好的環境接受教育?這可不是假話,當初在軍工廠的小學,有個語文老師書法好,后來省內外都有名氣,他當時特別強調要我們練習毛筆字。我跟他學了三年,算是有了書法基礎,還擁有了一個可以嘚瑟的愛好。高考那年,我報考省里的財經學院,分數剛挨線。那時,財經學院緊俏,招收人數和報考人數大大失調,達到分數線報考的幾乎是應招人數的一倍。我記得,學院來學校面試,我展示了書法特長,沒想到,這個特長真把我順利地送進了財經學院的大門。書法老師功不可沒(我結婚那年遇到他,他給我和闕美真都刻了枚印章),但說到底,還是老于頭的功勞。

我倒了一小杯酒,回敬老于頭。老于頭輕呷一口酒水,搖擺腦袋,說:“要是美真知道你要提拔,或許……”我舉起右手,迅速地手起刀落,切斷他的話。我抿了點白酒,表示提拔的希望有,但不是那么大。

“你個人建設不光是工作進步——”

又來了,我不耐煩地嘟噥道:“你喝酒就是。”

老于頭悶頭自飲,臉頰熱紅,肌肉一聳一聳的。我問起喜馬拉雅山失蹤的事情。老于頭挑起一顆花生米,慢慢咀嚼。他不理我。我仰起臉,再次詢問,還補上一句:“她失蹤與阿依有關嗎?”

花生米可能炸老了,咀嚼聲沉悶含糊。我跟上一句話:“有無可能是阿依和她的相好一起謀殺了她?”

“瞎扯沒影了,有意思嗎?”老于頭右手捏住酒杯捶下桌子,酒水濺出來,濺到我眼睛上,一陣辛辣。

我搖腦袋,表示亂猜測沒有意思,可是你老于頭說說喜馬拉雅山失蹤的事情不就得了?老于頭卻連珠炮似的說道:“什么相好,阿依太可憐了,模樣長得俊俏,心地卻善良柔弱,被人欺負了,那個姓黃的騙了她……唉,她一直被人欺負,還謀殺別人?你于一念是單位負責人,說話卻沒準兒。”

想起高亞軍說老于頭喜歡阿依的話,我當時還挺生氣,現在看來人家的猜測就沒錯。老于頭喜歡阿依不說,還如此袒護——事隔幾十年了,袒護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僅僅是因為阿依長得漂亮而私下愛慕?疑惑跑到嘴邊,我順口而出:“你也是局外人,根本不曉得真相卻下結論,這是極度袒護。”

這句話竟然惹毛了老于頭,他咚地一下站起來,右手抓起酒杯揚起再摔向地面。啪,酒杯碎成渣渣。破碎聲還在耳邊回旋,他離開了飯桌。

我坐在原位沒動,眼睛也沒眨下。心中卻是波瀾起伏。

老于頭動怒了,莫非他和阿依真有不一般的關系?一個念頭閃電般扯亮我腦海,并迅疾地占滿了腦袋。我想起母親,我對她知之甚少。甚至家里既無她照片,也無她的遺物,除了一把牛角梳子(還是牦牛角,老于頭當寶貝藏著,晚上就拿出來按摩頭部,說能活血解毒,好多年的習慣了)外。

除了一把梳子,真沒什么了。當然,這可以用搬家來解釋,這解釋卻一點也不完美,經不起追問。

關于我的母親,被問到的老于頭還是那些話。

“你媽身體不好,懷上你都不簡單,生你時難產,當時住在山里,什么都不方便,送去醫院的半途你出生,你媽卻死了。”

這話我早聽熟了,幾乎能背下來。這次我不愿接受,以拉成長搓布似的臉龐對抗。

“都不簡單啊,但我們活下來了。”老于頭的感嘆接近喃喃自語。他的目光看向空中,散漫無定。一團疑云似的東西卻氤氳在眼前,迅速地擴散并籠罩了我。他這話何意?是不滿意……我母親還是生活本身?

“我媽她究竟……”我的話終止于他的恍惚。他就那樣看向空中,目光散漫,卻靈魂出竅一般,只剩下紙片似的軀殼,一陣風來就會癱倒在地。算了,七十多歲的老人啊,既然回憶要他傷感不已,我就閉嘴吧。

但在我早上出門上班的時候,老于頭忍不住說道:“你媽是城里人,過世后留下的東西我全都燒掉,這是風俗,只留下一把牛角梳子,當作念想吧。”

城里人?我皺眉。城里年輕的姑娘嫁給老于頭了?這中間的轉折……我又想起自己的名字“一念”——老于頭一介山民,還有輕微殘疾,哪能取出如此深意的名字。一念,一個念想,或者“依念”……滿腹疑惑中,我驅車趕去上班。

中午給老于頭打電話,問到母親的娘家。老于頭的回答很干脆:“就她一人,家里遭遇不測,她一人逃到這里來的。”沉默籠罩我們好長時間。終于,老于頭說話了:“你認為我在編造事情為難你?要不你編個事為難我下,可你都不跟我說話。”

很無語。我結束通話,決定再不問了。

高亞軍下班時又找來,與我一起回到了西園沖。他很興奮,說有大秘密要宣告。好,我等著那個大秘密砸中心窩掀起興奮的浪潮。我太需要這樣的浪潮沖擊。但現在來不及說,我們一人一車上路,朝西園沖駛去。

老于頭高興高胖子的到來,又在準備火鍋喝酒。

話說,高亞軍還真帶來了消息,關于分尸案。警察一路調查,查到湖南找到了當事人的親人,鑒定DNA,幫那具尸體明確了身份。不是別人,正是以前軍工廠失蹤的職工喜馬拉雅山。從拼湊的四肢來看,有綁架痕跡,腦部遭受了鐵錘的重擊,頭顱留下了明顯的凹印和折裂處。至于警察找的當事人的親人——高亞軍看了眼老于頭,說:“別人也沒有明說是誰,我猜是喜馬拉雅山的哥哥杜子全,杜廠長退休后會回湖南養老了吧。”老于頭說他不曉得,杜廠長是有身份的人,后來隨廠搬到貴州,還是有身份,自己一個山民哪曉得人家退休后的去向。

“喜馬拉雅山的老公黃老師呢?”我問道。

高亞軍說:“那個姓黃的去年去世,我得來的消息是,他上調到省城,馬上與一個跳舞的女孩相好,喜馬拉雅山也知道,吵啊鬧的,雖然人還在舊廠與黃老師兩地分居,卻就是不離婚。不久,喜馬拉雅山突然失蹤,老黃等到十多年后才再婚,據說老婆正是那個跳舞的女子,而且兒女三個都已成人。”

后來,他們喝酒又說起其他事情。我腦袋發悶,吃了點菜,準備下桌。高亞軍卻問我:“你心事重重,有啥事情?”老于頭看我一眼,又馬上把眼神收回,接著端起酒杯碰向高亞軍。高亞軍端起酒杯迎接,眼睛卻熱切地望向我。

在鼓勵我什么?是的,鼓勵我——我不由直接拋出疑問,對著老于頭:“這么說,你只熟悉阿依這個人,是嗎?”

老于頭的酒杯晃了晃,卻迅速地晃到他嘴上。一口酒下肚,咂巴下嘴唇,他說道:“阿依教我學習普通話,我作為電工,經常幫他們電視臺做事,自然跟她有些交往,了解多些。無論如何,她是個好人,人那么美,卻不擺譜,懂得感恩,待人總是心懷善意。”他的語調慢悠悠的,生發出回憶的味道。接著,他講了一件事,大冬天的一個周末晚上,阿依他們電視臺的線路壞了,老于頭趕來修,雙手都凍裂了口。修好后,阿依送給老于頭一雙毛線手套和一對耳捂。講完,他就低下了腦袋喝悶酒。

“那么黃老師呢?”我追問,打斷了暫時的沉默。

老于頭再吞口酒,答道:“阿依生孩子那年,他就發達了,不到一年上調省里,我跟他熟不了,不過,他忌憚老婆出了名,那種怕,我看就是痛恨,而后到省城,肯定想撇開老婆。”

“這么說,喜馬拉雅山的死……”高亞軍叫道。

“都不是好人。”老于頭看我一眼,朝嘴里丟一顆花生米,狠厲地咬碎。

睡覺前,高亞軍輕聲問我:“你也覺得老于頭與阿依有故事?”

高亞軍這些天賴我家里,與我同住一個房間。我睡床,他睡行軍床。他的話如同鐵錘砸在我腦袋上,砸出一個洞,曾被我按捺的想法頓時冒涌,內心波濤起伏。老于頭說我母親是城里人,曾遺留一把牦牛角梳子,還有我的名字“一念”……

那個念頭投來驚鴻一瞥,喚醒我的思維。怎么可能?我右手抹下額頭,再揉揉眼睛,笑著說:“你想多了,我是在將老于頭的軍。”

“將軍?老于頭騙了我和你?還是他故弄玄虛……不會,他不是那樣的人。”高亞軍在行軍床上探起白胖腦袋,左右搖擺。

我關燈。黑暗潮水般卷來,迅疾地漫延并吞沒了所有的聲響,又滲漏萬千細微之音:被隔絕在窗外的冷風,夜鳥的振翅呢喃,野貓的夢囈,山泉的淌落回漾,浮塵掉落于地,呼吸,行軍床上的翻身聲。

“他只是找到了話頭,想說說過去,回憶下過往。”高亞軍打破沉默,小心翼翼地投來這句話,末梢的語氣拖出好幾個節拍,似乎想得到確認。

我嗯了聲,補上“也許”兩個字。

高亞軍繼續絮叨:“你們爺倆相依為命,彼此卻并不了解,尤其是你對老于頭態度堪稱惡劣,而老于頭年紀大了,心里孤單吧,急欲與人分享心中埋藏的事情,想走近你于一念。你呢,總是漫不經心,實則自私自利,導致你忽略或者抗拒一些東西。”

“人生真諦高大師。”我慢慢回復道,不無譏諷。

“我是以己度人,以前,我對我老媽也這樣,她一直壓抑,患上絕癥而亡,我啊,悔死。我說過,愛和漠視都是真相的底子,卻是天壤之別。唉,老于頭巴巴地跟我嘮嗑,實際想跟你兜底。”高亞軍聲音低下來,再停頓。我考慮是否回答時,他又繼續說:“他絮叨啰唆,又怵你的壞脾氣,剛好遇到分尸案……”高亞軍的聲音小得接近夢囈。他快要睡著了吧。

我的興趣卻來了,問道:“他跟我兜啥底?”

呼嚕聲響起,頗有節奏,令我想起風吹稻花的景象。我們山里的稻田小,窩在峽谷里,一陣風來,稻花紛紛倒向一邊,而嘩嘩風聲在谷底回旋,不絕于耳。

風聲鼾聲,要我的聽覺發生錯位。

在高亞軍進屋前,我看了一個電影。基努·里維斯演的《疾速追殺》,也看了他的一些介紹——來自《紐約客》的介紹,一句話概括他的處世格調“這個世界配不上基努·里維斯”,并列舉了一個事例,在成功出演《黑客帝國》中的救世主后,他收獲了高票房,收益滿滿,而基努·里維斯卻將百分之七十的收入捐獻給治療白血病的醫院,只因他的妹妹身患白血病,同時又將七千五百萬美元的報酬分給了幕后所有的工作人員,有些人瞬間成為百萬富翁。此際,黑暗中輾轉反側的我想起基努·里維斯這個名字。據說,這是他父親取的,寓意良好的祝愿,因為“基努”夏威夷之語就是“吹過山岡的清風”的意思。名字恰恰成全了基努·里維斯這個人,或許名字就是一個人頭上的金箍吧。

我又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誰取的名?老于頭不會吧。也說不準,概率卻相當小,很顯然,這名字寄托了一些想法。我呢,如高亞軍所說,無心人似的,總在漠視,尤其是對老于頭。就是自私吧。可不,自私的性格讓我丟失了老婆。

這樣,我又想起了闕美真。

我們相識源于黃佳妮的介紹,但黃佳妮早有言在先,說闕美真有些怪,模樣看起來清純,但誰也別想走進她的內心,之所以撮合我倆,是因為她覺得闕美真和我都會書法,再則還有點點相似——具體哪里相似她說不清。在黃佳妮的安排下,我和闕美真見面,在一個茶樓里。當時,我們默默喝茶,氣氛有些難堪。一個電話來了,我單位分管辦公室的副職領導吩咐我,下屬要找我報銷一筆餐飲費用,說是用于接待客戶了。那時我還是辦公室主任,分管單位財務人員。關于餐飲費用有明文規定,同城不吃飯,這個報銷不合適,我斷然拒絕。副職領導提醒我,要報銷的同事已經辦好事情,不免以此獎勵,換成外地酒店的用餐單據即可。我不贊同。領導又說,我現在正值工作上升期,要與同事多了解交好——我打斷,重復她的話:“要與別人多了解交好,是嗎?你了解我嗎?如果了解就不會如此吩咐我。來報銷的同事了解我嗎?也不。我不強求,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了解自己就夠了。”我記得,我的回答吸引了一直默默看著窗外風景的闕美真,她眼睛亮了下。后來,我們一起看電影,結束后我送她回家,分手時,她問我:“自己了解自己是否就夠了?”我點頭,又補充:“無論如何,我會終其一生了解你的。”隨后,我們確定戀愛關系,不久結婚。

她應該是理解我的。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是我在被列為單位一把手候選人時,被請進了紀委。有人匿名舉報我行賄受賄,并出示了幾張旅游度假區的照片和消費名目,這不算啥,我能自證清白。倒是有幾張照片很不利,是我與一個年輕的女客戶一起吃飯和游泳的照片。拍攝的角度來看,兩人的確有些曖昧。這個女客戶是我高中同學的妹妹,我們的關系比普通朋友要好,闕美真也認識。而紀委負責處理的同志剛剛上任科室主任,想在我這個事情上建功立業。他們找到切口,利用妻子不能容忍丈夫背叛的鐵律著手,打算從闕美真嘴巴里掏出什么。事實是,這事不到一個月就結束,結果出來,我清白,不久順利地被提拔成一把手。

去年,我遇到紀委的一個熟人,他透露給我當時闕美真的態度。闕美真看見那幾張曖昧照片,皺眉沉思了一會兒,才說:“我知道你們的意思,只是這幾張照片能說明什么?一個客戶帶著利益來做事情,而且還是比較熟悉的朋友,親近無法避免吧,我理解,何況于一念并非容易被他人走近,大多數時候很自我,絕非世俗面的自我,而是……心靈。”闕美真說得書面,還有些深意,反而被別人牢牢記住。反饋到我這里,原話也沒走樣。

我回家問闕美真,她毫不猶豫地承認了。我很感嘆,她卻看我一眼,眼神茫然,幽幽地問道:“一個總是困在內心的人,優點就是缺點,這是否意味著‘理解’即探險?”

我無法回答。她似乎在說我,但我又覺得她更在說她自己。兩人相對站了一會兒,便各自笑笑完事。

這事仿佛就在昨天。

元月中旬,團團住院了。源于一場小車禍——駕駛員是新手,倒車時不小心刮倒團團,幸虧剎車及時,卻還是導致他的右腿骨折。我和高亞軍不知,約牌黃佳妮才知曉,便一起去醫院看望這對母子,一向潑辣能干的黃佳妮看上去滄桑許多,也許疲倦,在兒子面前的強顏歡笑透露出滿滿的無助。高亞軍和我這兩個大男人首次感受到羅嘉禾這個父親缺席的遺憾。

時間已到年底,春節在即,單位也較前段時間閑了些。我們各自進入辭舊迎新的散淡狀態,團團也出院,我、高亞軍和黃佳妮聚在一塊打牌。

黃佳妮帶來羅嘉禾的消息。她已經和羅嘉禾聯系上了。羅嘉禾離家那天來西園沖,走到三沖那里,找到了大雪覆蓋的山泉,然后返回,再然后去南方,到東南亞一帶游歷。說到這里,黃佳妮失口呀了聲,發問:“取了積雪覆蓋的山泉和去東南亞有何關系?”我們面面相覷。她唉一聲,接著說:“不管那些了,好歹有了消息,羅嘉禾掛念團團,會盡快趕回家過春節。”

有消息就好。這些天的煎熬磨煉,黃佳妮態度大有改變。她給羅嘉禾轉了一大筆錢,要他好好玩,無奈,羅嘉禾拒絕了。黃佳妮就納悶,羅嘉禾出門時,并未帶什么東西,更別說錢了,手機里綁定的銀行卡,與黃佳妮的手機銀行共享,里面的錢幾乎沒動。黃佳妮相當不解,反復問我們羅嘉禾如何地生活。

這的確令人費解。羅嘉禾可是去了東南亞——就是在國內吧,也要消費,吃喝拉撒哪一樣不要錢?這真是一個謎。

高亞軍開玩笑說:“羅嘉禾可能跟上款姐周游世界了,要不他穿上了隱身衣。”

這句玩笑話提醒了黃佳妮,也刺激了她,她頓時急躁不安,蘋果臉一片潮紅,身體的肌肉都在抖顫,接著丟了手里的牌,涕泗橫流。我瞪眼看高亞軍,低聲責備他亂嚼舌頭。黃佳妮倒也不避嫌了,趴在桌子上大放悲聲。高亞軍有些歉意,卻又找不到安慰話,便向我使眼色。我哪有本事安慰人,只能勸她別把高亞軍的玩笑話當真。黃佳妮仍舊趴著,邊哭邊問:“你說美真出走是不是跟別人跑了?”我一時手足無措,她這是……一說感情婚姻,女人的智商迅疾降至零。我氣惱又好笑,嘴巴不由放開。

“黃佳妮你真搞錯了,闕美真和我是離婚,她和誰一起,我們無權過問,那是她的自由。對她我是了解不多,不過我很確定,她沒跟別人跑,即使你們以前碰見她和某個男士吃飯喝茶之類,也說明不了什么——就像我們仨聚一塊打牌一樣。這點我充分信任。”

我隨口的話,亦大實話,卻真起到作用,黃佳妮馬上停止哭泣,并抬起淚雨滂沱的一張臉。她不看我們,也不拿紙巾擦一把,就是愣怔著,呆呆盯看某個地方出神。

“我為何不相信他?”黃佳妮喃喃低語一句。隨后,她上衛生間,再回到桌子上,熟練地洗牌。

這是舊歷年的最后一次打牌。

春節時,我們本來要聚會的,可惜羅嘉禾并未回家,而是回國后直奔西藏了,并再次失去聯系,黃佳妮心情沮喪到極點。高亞軍呢,倒是來西園沖給老于頭拜年問好,兩人推杯換盞,從中午喝到晚上,高亞軍醉倒,早上醒來,想起攀巖館有客人到訪,才匆匆趕回。

時間流水般滑到三月,西園沖已是一派春色。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而綿延的青山處,風煙俱凈,天山共色。

高亞軍來了電話。他居然將前段時間在西園沖遇到的聽來的事情整理出來。筆記記了一整本,不過,他寫不了偵探小說。因為沒能力,而且一些事情還需弄清楚。

具體是誰的事情?高亞軍沒正面回答,只說:“春節與老于頭喝酒,他沒以前爽快了,吞吞吐吐地。”

“這么說你現在的重點在我家老于頭身上?有意思,不過上我家玩,我們還是很歡迎。”

我這話看似詢問,實則提醒他別亂猜。我也懷疑一些事情,也想弄清楚,但這是我們的家事,涉及隱私,哪里希望外人知曉——要是真被訴諸文字,那豈不是昭然天下?

高亞軍毫不在意我的話。他似乎與老于頭關系親近不少,詢問老于頭的身體情況,還交代我照顧好老于頭,他畢竟年紀大了,心事也蠻重,又是獨居的殘疾人,生病了麻煩。他高亞軍還真了解老于頭,我在心中感慨,仍是不搭話。高亞軍繼續絮叨,說春節給老于頭拜年,準備了一件五糧液的陳釀,他自己喝了不少,怪不好意思,下次會再帶一件來彌補。

他那親熱勁頭,仿佛是老于頭的親兒子。我還是不作聲,由著他說去。他接著說到了黃佳妮。黃佳妮今天給他打電話了。前兩天羅嘉禾聯系了黃佳妮,說他去年年底提出申請,要到山南去援藏,醫院批準了,目前他人已經到了山南——說到這里,高亞軍還哈哈地自我表揚:“我看得準吧,那家伙丟不了老本行,他天生就是一眼科醫生。”

不過,羅嘉禾援藏就援藏,春節回來團聚下再去,又不耽擱他,為何不落下窩?還現在才聯系黃佳妮?

電話里,我和高亞軍一陣感嘆。高亞軍推測了下:“也許羅嘉禾想藏匿他自己,好像也做不到徹底,你看,又聯系黃佳妮了。”接著他又問:“一念,你說,羅嘉禾會永遠留在山南嗎?”

“真在山南?他和黃佳妮可是同一個單位,黃佳妮怎么現在才曉得,還是接到羅嘉禾的電話才知曉?”我再次拋出疑問。

那么,羅嘉禾是在要黃佳妮死心,他真可能不打算回來了。這點,我和高亞軍達成了一致意見。

接著高亞軍說到了闕美真。他與闕美真也加上了微信。因為涉及闕美真要的八大山人的字帖——在我們離婚前,闕美真托他找,他二月底在一個名叫爾雅齋的老書店里找到。但是他沒找我,而是找黃佳妮加上闕美真的微信,他的解釋是,估計闕美真的微友也沒我。

他還在絮叨,有些惱怒的我插進一句話:“反正她也不發朋友圈,一條也不發。”

高亞軍叫道:“她現在是不發,因為她去年年底去了非洲安哥拉,據說,她以醫護人員的身份參加了一個國際孤兒援助組織。”接著是停頓,估計在翻看手機吧。我喝了一口水,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對,她在庫佐拉兒童之家孤兒院,說每天忙且充實。”

“她還頭疼嗎?”這疑問最終沒有出口。出口的是:“以前她發過朋友圈嗎?”

“偶爾發,有兩條。都是關于鯨魚——一張是廟里的鯨魚照,那個鯨魚是塑像,黑乎乎的。看廟門上的文字,像是越南語……對,她朋友圈的背景圖也是那照片,不同的是,有她的背影。另一條嘛,轉發的幾年前的新聞,一個虎鯨媽媽背著死去的幼鯨深海游十九天完成了漫長告別……”

我沒看見,那么,她發的這兩條消息都屏蔽了我。為什么?

恍惚中,我中斷了通話。闕美真發出的兩條朋友圈,關于鯨魚的,尤其是前一個轉發的虎鯨媽媽不忍放手夭折的幼鯨的新聞,是二○一八年的,來自美國《國家地理》,一度占據了新聞的重要位置,我怎能不知她轉發有何深意。

而那次越南游,在頭頓鯨魚廟里,她走了一圈,出來就說頭疼,而后就頭疼不已了。我懵懂不知,一直至今。

捏著手機的我蹲坐在一個山石上。太陽依舊明亮,料峭的山風緩緩吹拂,花草搖曳,芬芳沁鼻,泉水泛起明澈的波紋。

我醉酒一般踱回家里。

老于頭見我恍恍惚惚的,以為我感冒了,煮了一大盆開水加進陳艾草泡好,要我泡澡。我沒理,吃了飯還喝了酒就倒在床上。老于頭摸我的腦袋,喊聲“好燙手”,頓時慌成一團,找出感冒藥要我吃。

我擺手,要他別管我。我知道自己沒發燒,是喝多了酒,燒心。睡一覺就沒事了。

十一

三月下旬的一個周末傍晚,高亞軍跟我回了家。

他給老于頭帶了一件五糧液,外加一條中華煙。老于頭晚餐燒了一大桌子菜,熱氣騰騰,葷素搭配均勻。

上桌前,高亞軍拉我到一邊,低聲說道:“那個……我多次打羅嘉禾電話,都是空號,前天找佳妮要羅嘉禾新號碼,她就是不給。”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繼續說道:“不給?還是她根本就沒有羅嘉禾的新號碼?那她為何要跟我們編造……”說到這里,他停下來,朝我遺憾地一笑,彈起右手食指順了下額前的頭發。

我回他一個空洞的微笑。

“來來,趁菜熱乎,上桌喝酒。”老于頭嚷道。我們上桌,高亞軍給兩個酒杯斟酒。兩人推杯換盞,又老調重彈,說到了阿依。

高亞軍借著酒勁問老于頭,是否關系不一般。老于頭訕笑下,眼色溜向我。我讀到了難堪。老于頭微微點頭,而后又搖頭,再也無話,一杯接著一杯地倒酒喝酒。

我放下筷子,準備下桌。老于頭卻問我提拔的事,我說:“黃了。”

我看完一個電影,渾身酒氣的高亞軍才回到臥室。他沒醉。大稀奇,老于頭居然醉倒,已經睡下,鼾聲穿墻越壁,陸續傳來。高亞軍一張白胖臉紅成豬肝色,步履踉蹌,卻不忘彈起右手食指,朝我嘟噥,老于頭這次醉倒,掏了不少心里話,估計他是故意醉倒自己。

他轉述了老于頭的醉話。

“三十多年前,阿依被姓黃的男人欺騙,未婚先孕懷了孩子,又被杜子全看上,遭受威逼似的追求,還被喜馬拉雅山處處打擊。生下孩子后,阿依的境況更慘了。喜馬拉雅山無法生育孩子,便向阿依施加壓力要領養那個孩子,阿依斷然拒絕,喜馬拉雅山越發懷恨,多次設計陷害阿依母子倆。阿依那時已經下調到倉庫當保管員,還是無法避開陷害。九月中旬的一個晚上,阿依值晚班,倉庫莫名其妙發生火災,她帶著孩子逃出來,雖然火被撲滅,但倉庫損失慘重,阿依又毫無證據自證清白,更沒能力去賠償損失。當時,她被人指認縱火,被廠里的保安帶走。中途借上廁所的機會逃脫,遇到了老于頭,便抱著孩子跟著他朝山里跑,老于頭擔心自家被搜查,就陪她在外面躲了一夜,第二天老于頭回家確定安全后,傍晚時才帶著阿依母子倆跑回家躲住。大約一周后,阿依準備離開,她見老于頭實誠,又喜歡那孩子,便將孩子留下。但他們倆約定,孩子長大成人并有了骨血后,她就會找回來。為何那樣約定?老于頭解釋,孩子有了骨血,一切都是塵埃落定,也不會在老于頭和阿依之間做選擇而鬧出分離,這樣最好。至于你母親……叫什么麗琴,那是老于頭隨口編的。”

我抓住一個杯子砸向高亞軍。高亞軍一偏頭,杯子掉在地板上,碎出清脆的響聲。

“你丫再亂嚼舌頭,老子劈了你。”我趕上前,踢他,邊踢邊罵。他躲了幾下便放棄,任著我踢,結果,被我踢吐,一團熱乎乎的穢物噴濺到我身上。強烈的酸臭味鐵鏈一般拴住我的腳。

“別,老于頭就是無法跟你說,才與我喝酒左彎右拐地說出來,他怕你,年紀又大了,擔心再沒機會,嗐,你太沒心沒肺。”高亞軍見我不再急躁沖動,吐出幾大口穢物,又接著說,“我都轉告你了,那偵探小說,我寫不好,就是探下真相……”他停下來,閉眼,嘔吐出穢物,又半睜右眼,右手食指彈向他的太陽穴。

“真相,你要懂,呃,像我爸媽……我悔死。”高亞軍的左右手分別捶了下胸脯,他喘了口氣,繼續說,“人的命就像天氣不可測,卻又避免不了……但我們憑借一顆心,還是有選的……”一大口穢物涌出,一些水渣濺到我臉上。

我沒有動,而是一字一頓地問道:“阿依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殺死并分尸喜馬拉雅山的又是誰?”

高亞軍搖晃著身體站起來,右手食指翹起,朝我彈彈,苦笑道:“我去衛生間,你收拾下,太、太臭。”他的雙手左右劃下,替身體開道,右腳挪出。很快,他扭過腦袋,再次翹起右手食指挑了下發梢,又說:“呃,老于說,不能離、離開這里,阿依要、要找回來,一念……”

砰的一聲,他坐在地上,接著就勢一躺,口里卻嘟噥一句話:“我們都……是有罪……”他的腦袋一歪,迅速地發出高亢的鼾聲。

我脫去高亞軍的外衣并將他扔在行軍床上,還給他擦了手和臉。要不然弄臟床褥,還遺留氣味,遭殃的是我。

花了很長時間才打掃干凈房間,然后,我走向老于頭房間。

他居然沒關門,果真醉了。房間漆黑,但他的鼾聲——拖有五個節拍高低起伏的鼾聲,在黑暗中回旋,回旋出巨大的旋渦,我的思維被它牽引,跟著淪陷。但我看見,旋渦中浮現一張緊張的笑臉。

我愣怔了一會兒,輕著手腳走進屋,將窗戶微微打開。

清幽的月光飄進來,浮起房間的酒臭味。我抬眼看去,黑魆魆的山峰上,月亮若發育中的少女,羞赧又熱情地掛在天幕,給山野敷上瑩白。三月中下旬的山風,微冷清冽,攜手月色,無聲地刮洗房間的異味。

我拿上手機、煙和火機,出門下樓。

我撥打闕美真的微信電話,傳來的音樂聲簡單而寂寞地朝前滑行,滑行,直至消失。她在干什么呢?此際的安哥拉應該是下午吧,那么她正在工作中,說不準正在陪伴一個孤獨的孩子,那時她是天下最溫柔的母親和最誠摯的朋友,一定是。我留下語音:美真,對不起,是我害……我知道你在做有意思的事情,也許你頭疼好多了——說到這里,我整個腦袋悶疼,喉嚨似被堵住,無法吐出一個詞語,只好終止。昏頭昏腦中,右手食指點擊那段語音,選擇了“撤回”。

不知是露水,還是山間起了夜霧,我感覺到涼濕。摸下臉,摸出裊裊水汽。我繼續朝前走,站在一個山包上吸煙。

山包有一處灣沱,鏡片似的反射瑩瑩月光,又隨夜風輕漾,劃出萬千紋路,不斷地波送蔓延。蟲子呢喃,夜鳥觳觫,而綿延黑暗的山林卻沉陷一種浩大的寂靜。

這是時間的反光。

我又看見了鯨魚廟,里面供奉了一個巨大的黑色鯨魚塑像。游客們依次進去禮拜。輪到闕美真了,她脫鞋赤腳走進,還捧了三炷香,接著她回頭,抬起腦袋。我們視線交接——我不確定,因為距離有些遠,但我能看見她微微仰起的腦袋。很快,她站定于那座漆黑龐大的鯨魚塑像前。鯨魚塑像架在三組六個矮粗木墩上。闕美真在塑像前輕輕走動。我愣怔,隨即扔掉吸了兩口的煙。

漆黑龐大的鯨魚塑像旁,闕美真的背影看上去寂寥極了。

原刊責編 員淑紅

【作者簡介】朱朝敏,湖北宜昌人,出版有《百里洲紀事》《黑狗曾來過》《山野虛構》《遁走曲》等多部作品,為多家選刊選載,曾獲華語青年作家獎、湖北省文學獎等多種獎項,有作品被翻譯成英語、韓語、西班牙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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