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朋友圈里沒有家長的位置

英國的夏天是最美好的季節，人們都盡量在戶外待著，燒烤、聚會、歡迎和送別，都集中在夏天。帶孩子去了一個學院組織的幾十人的燒烤，其中有幾個同事，當年跟我差不多時候懷孕生孩子。沒有幾年，曾經的小寶寶都長大了，在一起能說能玩，不像過去，稍微離開父母的手一小會兒，就轉頭回身扎進媽媽的懷抱里。學院有游戲室，房門向吃飯的長桌敞開，里面有好幾種游戲，放在那里供人使用。我忙著吃喝聊天，一瞥發現幾個小孩不見了。進屋去找，發現他們居然在下國際象棋。一個孩子很耐心地教其他人擺棋子，按規則挪動。別的孩子沒有那么耐心，不時把棋子拿起來玩，或者假裝兵人打架，教人下棋的孩子就去一個個糾正他們。我在旁邊偷偷看著，發現幾個孩子（包括我孩子）在打打鬧鬧間居然真的學到了一些國際象棋的基本知識。我想，難道這里還有國際象棋課后班？我得打聽一下，這是一個把孩子送去上課讓家長得到休息的好機會。

看見教別人下棋的孩子的媽媽，我向她打聽哪里有國際象棋班。她回答說，沒有這種班，她家孩子的國際象棋是另一個孩子教的。她接下來不停感嘆：自己教孩子，不論教什么，孩子的第一反應總是拒絕。她兩口子一直在努力教孩子學騎自行車，孩子就是不愿意。她說：“你能想象不會騎自行車的德國人嗎？”有一天他的朋友來家門口按鈴，說“咱們去騎車吧”，自己孩子就乖乖出去了。一下午過去，孩子已經掌握了騎車的本領。孩子之間有什么秘密的交流方式，大人無法得知全貌。

來自朋友們的影響不全是正面的。孩子們天生有抱團挑戰權威的傾向，這是好事，也不一定是好事。在他們閱歷不深，難辨是非的時候，“反抗權威”也就是挑戰父母建立良好生活習慣的嘗試。我的孩子每天在學校吃飯，有一段時間忽然抗拒吃蔬菜，說“綠色的食物都很惡心”。他小時候可沒這毛病。好在學校也教育要吃“健康的食物”，他對學校還在無條件接受的階段，本來也不反感蔬菜，再加上一點父母威權，“綠色的食物很惡心”這個歪理邪說總算被我驅逐了。

孩子逐漸長大，做父母的應該意識到他們在家庭之外還有個朋友圈，這個朋友圈是父母不了解的所在。如果孩子話多，父母可能會聽著幾個名字耳熟，除此之外，一無所知。自從懂事以后，孩子就一直被自己年齡段的少年社會包圍著。同一年齡段的人一起長大，一起進入成年社會。

孩子們從幼兒園起就開始“混世界”了，他們的交往一開始在成年人的眼皮子底下進行，但交流程度比父母能感知的要深，越長大越是如此。我有一個朋友，性格開朗樂天，但他自述他小時候是個畏怯的，尷尬的，不知該怎么參加到別人活動中去的小孩。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轉變？他說，中學時代他交上了人生第一個真正的朋友。這個朋友學習成績不佳，但很有活力，在同學中人緣好，他對這個曾經畏怯尷尬、不會交朋友的孩子說：你要表現得有自信，哪怕是假裝有自信也好，裝著裝著，就真的有自信了。從此他試著照做，竟然真的像朋友說的那樣，逐漸變成了開朗有自信的人。孩子跟孩子講的“人生哲理”，其中的語言邏輯不一定符合成人世界的思維，但是在孩子的世界中很有效。

以成年人的成長經驗推論，少年的朋友圈和成年人一樣，也充斥著羨慕、嫉妒、競爭和排擠，甚至更為直白。孩子的甘苦很難與家長分享，必須自己消化。孩子之間也不乏真正的友誼，朋友是支持鼓勵和誠實批評的來源。來自朋友的無心但誠懇的言語，可能在未來的生命中支撐自己許多年。同樣，學著應付來自同輩小圈子的敵意，得到的經驗也會在未來的生活中發揮作用。我們身處形形色色的人之間，自己也是形形色色的人之一員。在人群中，我們被種種張力拉扯著，得知自己的變形界限在哪里，學著做個“正常人”。而這一切，家長都不必知道，因為少年的朋友圈沒有家長的位置。我們和其他孩子的家長，都是懸浮在少年世界上方遙遠的云。家長的角色是：孩子需要掙面子時多幫忙，有朋友來訪時準備零食飲料，孩子心情不好的時候支持一把，無事時遮遮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