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盛韜：我曾把幻想藏在床底

陳盛韜幾乎是所有采訪者翹首以盼的訪問對象——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回答中沒有任何生硬的套路，對你提出的問題背后的言外之意，也能迅速理解并自行延展；陳盛韜也是會讓采訪者“自慚形穢”的對象，你可能會沉浸在故事中而忘記拋出下一個提問，但不要擔心，他會自然地接過去并繼續娓娓道來，就算只保留對話中的個人聲軌，也能銜接出一個起承轉合一應俱全的故事。

他將這樣的語言表達能力歸功于自己的媽媽。陳盛韜記得自己兒時，媽媽有很多上臺發言演講的機會，臺下的他不僅是忠實的聽眾，還感受到她那種在人群面前侃侃而談的自信也鉆入了自己的體內不斷生長。這點從他如今鋒芒畢露的時裝世界也不難窺見—二。但很難想象，當問及如果要用一個關鍵詞形容自己的成長過程，尤其是與時尚結緣的過程，陳盛韜的答案十分出人意料——羞恥。

出生在重慶一個傳統的家庭、作為獨生子的陳盛韜，從小就十分清楚自己被期望去做一些“比較常規、正統的人生規劃和職業選擇”。而與嚴厲的父親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愛美的媽媽，她訂閱的時尚雜志散落在家中，正是它們構建了陳盛韜兒時的“庇護所”——一旦翻開雜志，就仿佛進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他并不懂眼前看到的是什么，但內心的向往幾乎是本能般油然而生。

但在當時仍相對閉塞的環境和氛圍之下，他無法光明正大地面對這份向往。陳盛韜記得很清楚，每次買雜志都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那時候的雜志厚厚的一本，去家門口的報刊亭買好后，他都要把雜志藏在自己的衣服里，掩耳盜鈴般緊緊捂著爬六層樓，躡手躡腳地打開家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換好鞋沖進自己的房間，迅速把雜志放在床底藏好。在完成這番驚心動魄的操作后，所剩的就是“劫后余生”的幸福感。當關起房門，拆開透明的塑料包裝，把隨刊附贈的小禮物仔細收好，便可以一躍進入到那個遙遠但極具吸引力的天地中沉浸地享受。

床下的雜志越堆越多，而與這種“躺在夢想之上”的幸福感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陳盛韜在面對父親時難以抑制的羞恥感，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事。即使有一次父親大掃除時發現了這些雜志，并沒有想象中劈頭蓋臉地責罵，只是嚴肅地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偷偷摸摸”，但陳盛韜仍覺得羞愧難當，“因為那個時候我很小，也沒辦法很站得住腳地跟父母說一一這就是我要做的，這就是我（想從事）的職業或者（想要的）人生。他們會覺得你是一個男孩，你要做的不是這些看似虛無縹緲的事情”。但這有限的接觸渠道——只是在雜志中淺淺地看到一些畫面——都讓他覺得大開眼界，也足以澆灌這份當時并不知道會駛往何方的向往。

其實早在三歲時陳盛韜就隨父母從重慶搬到了北京，但這并不代表著他與時尚的距離就大大縮短了，直到2007年北京新光天地商場開業，他才終于有機會從時尚影像真正走近看得見摸得著的時尚本身。在他的苦苦央求下，媽媽帶他來到了這個看似不是十歲的小毛孩該來的地方。Chanel店鋪門口排著長長的隊，而一邁入店中，陳盛韜就感覺“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空氣中的香氣、一塵不染的貨架、粗花呢材質的地毯和沙發……-他還驚訝地發現，即便是玻璃櫥窗里陳列的假人模特都有著精致的五官，戴著假發和假睫毛，更不用提身上的時裝了。陳盛韜清楚地記得，當時店內展示的是KarlLagerfeld所設計的Chanel2008春夏成衣系列，彩色的編織條紋、黑色的蝴蝶結綴飾、單寧材質的比基尼……時裝的魅力在他面前具像化，至今仍如數家珍。但印象更深刻的，是這次經歷讓當時懵懵懂懂的他更加明確了時裝將成為他與時尚聯結的載體，“這就是我要的人生，我想過的生活。”

然而，與越來越明確的向往背道而馳的，是仍然挑戰重重的現實。進入中學后，當同齡男生在操場嬉鬧推搡，在球場揮汗如雨時，外表文弱且性格喜靜的陳盛韜顯得格格不入。仿佛回到了兒時面對父母時的謹小慎微，他只能將這份對時尚、對藝術、對美的熱情“藏著掖著”一一這也是在學校這個他深刻意識到“不屬于自己的地方”生存的動力和孤立無援時的寄托。

與此同時，陳盛韜也在主動尋求一些改變。他從公立學校轉到國際高中，在外面進行專業的藝術培訓，還在家人朋友的引薦下得到了一份在中國設計師王在實的工作室實習的機會。雖然當時做的和設計、剪裁、技術等服裝層面的事關系不大，但他最困惑的事在這里得到了解答：“因為王在實是中央圣馬丁畢業的，我就會跟她聊，我說我—直知道我要做一個時裝設計師，但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做。她告訴我，你可以通過專業的教育走上這條路。”

于是，陳盛韜立刻申請了中央圣馬丁的預科，年僅17歲的他就這樣踏上了海外求學之路。來到倫敦，獨自生活的無所適從被終于接近夢想的巨大興奮所）中淡，在這個時尚氣息從歷史氤氳中彌散至當下每個角落的地方，他如饑似渴地吸收著養分。之后，完成預科學習的陳盛韜順利拿到中央圣馬丁本科FashionPrint（時尚印染）專業的錄取通知書。這個專業著重于印花、刺繡等工藝和各種裝飾手法的培養，先后孕育了ChristopherKane、RichardQuinn等倫敦時裝界最具藝術張力的設計師，也為陳盛韜如今為人所熟知的繁復華麗的美學做了堅實的鋪墊。

在求學的過程里，縈繞在陳盛韜成長歲月中的羞愧和怯弱慢慢地煙消云散，他終于可以毫不遮掩地追求美、表達美。這樣的“養精蓄銳”讓他更知機會的來之不易，也讓他更有勇氣去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大四時，陳盛韜當時的導師ElisaPalomino邀請Loewe的皮具總監，同樣畢業于圣馬丁的JuhaMarttila來學校做一場訪談。一直都對這個品牌很有好感的陳盛韜意識到這將是一次干載難逢的機會，他帶著自己用皮革做的一些作品和許多手繪草圖來到Juha面前，懇請對方能給自己十分鐘的時間來介紹自己，短暫的會面結束后還立刻追了一封郵件，再次表明希望共事的愿望。就這樣，陳盛韜成為了Loewe皮具部門的第一位實習生，隨后順利轉正為設計助理，為品牌工作了一年半的時間。結束Loewe的工作后，陳盛韜又去先鋒品牌KikoKostadinov的女裝部門做了一段時間。

值得一提的是，從本科開始，在設計服裝之余，陳盛韜也接了很多模特的工作，比如曾分別在羅馬、米蘭、上海三次登上Gucci的秀場。雖然從未考慮過正式往這個方向發展，但他十分享受做模特的過程，尤其是碰到好的團隊的時候，能學到的東西不比課堂上少。做模特時，他合作過的業界人士名單可以說是星光熠熠：攝影師TimWalker、NickKnight，造型師KatieGrand、LottaVolkova……“我發現他們之所以有名，是因為視角、審美和工作方式真的很出色，工作起來又快又準，非常清楚自己要捕捉什么，從不猶豫，不浪費大家的時間。”陳盛韜笑稱，別的模特是去工作的，而他是去“偷師”的。比如，他經常悉心觀察——大秀前試裝時，設計師與團隊如何為模特量體試衣，并在一天內高效地將衣服調整完成。

成長求學的經歷，不斷為陳盛韜的“厚積薄發”添加著燃料，直到2021年點燃了他的個人同名品牌——LouisShengtaoChen橫空出世。橫空出世這個詞或許聽起來有些夸張的成分在，但用在他這里其實一點也不為過。一方面，他坦言，如果不是因為疫情回國的關系，他原本完全沒有成立品牌的想法一一既沒有資金準備，也不懂產品開發，甚至不知道如何計算收入與盈利；另一方面，品牌在上海時裝周期間發布的第一季就引起了極大的反響，不僅被各大媒體爭相報道，甚至這個他口中“那么不成熟和視覺化”的系列還收獲了來自多家知名買手店的訂單。各方的積極扶持和正面反饋對陳盛韜來說是一種信號，指引他逐漸堅定地走上獨立設計師之路。

早在這場為他打開局面的首秀發布前，超模項偞婧Gici就聽業內的朋友提到特別看好一位“很年輕的、朝氣蓬勃的設計師，名字叫陳盛韜”。沒過多久，兩人居然真的開始了合作。Cici還記得，最開始聽到LouisShengtaoChen這一季的主題“TheDebutante（元媛之章）”時有點意外，因為源于18世紀的“元媛舞會（TheDebutanteBall，即貴族女子首次在上流社會公開亮相的重要場合）”對于中國大眾來說似乎是一個相對遙遠的語境，這也使她意識到這位初出茅廬的設計師“沒有把自己放到已有的體系里面，完全是帶著自己的那種執拗，帶著自己的幻想和夢想，突然出現在了大家的視野當中”。不過很巧的是，Gici正好曾經陪朋友去參加過類似的舞會，所以當作為模特去演繹時，她更能找到那種狀態。

這場秀沒有擺放椅子，因為陳盛韜不想讓賓客拘謹地坐著，以很傳統的方式觀看自己的作品。雖然他打造了一個讓人意料之外的美學系統，但并不想拉遠和大家的距離，他還是希望人們意識到，“看似遠在天邊的時尚，其實近在眼前”。秀前彩排，他特意囑咐模特走秀時離觀眾近一點，“讓他們甚至能嗅到你身上的香味和你頭發里發膠的味道”。這一點Cici同樣印象深刻。她記得陳盛韜反復強調，要模特們打破以往走秀千篇一律的狀態，展現一種自信的、積極的、褒義上的高傲，一種極具女性氣質同時又強有力的姿態。他甚至會親自示范，在模特找不到狀態時，也會以他娓娓道來的方式引領對方走入他的異想世界。在這樣的烘托之下，服裝本身自然也不負眾望，在奢靡華麗的氛圍之余，陳盛韜發揮專業所學，解構重組了封箱膠布、vintage領帶等意想不到的材料，與金屬綴飾、蕾絲面料、波點條紋等各種元素組合在一起，在裝飾性、豐富性、趣味性與戲劇張力等方面皆讓人眼前一亮。

在此之后，他以“RomanceAnonimo.白日夢”、“FlyMeToTheMoon”、“流浪詩者”等光聽就極具畫面感和故事性的字眼為題，接連描繪出一個個夢幻、浪漫、詩意的時裝世界。LouisShengtaoGhen的女性形象往往脆弱又強大、疏離又熱烈，仿佛他本人成長經歷的真實映射。在這一點上，“VOGUERunway”的時尚新聞編輯JoseCriales-Unzueta深有同感。早在LouisShengtaoChen的第二個系列-2022春夏系列一—發布之時，在網上看到相關圖片的Jose就被那獨樹一幟的風格所吸引，親自撰寫了這個系列的秀評并發表在“VOGUERunway”上。“當時我還沒見過他，但從他的作品，我看到了一個浪漫、感性、技術精湛的設計師。”而從去年開始，Jose成為了上海時裝周的常客，每季都會特意從紐約趕來，親身感受中國設計的蓬勃景象。在繁忙的日程中，他也會盡可能抽出時間去showroom看看陳盛韜的新作，或是和他一起吃吃飯聊聊天。從網絡走入現實，他對陳盛韜的印象絲毫沒有改變，“在他身上，我看到的是一位生機勃勃、恰然自洽的設計師，他遵循自己的直覺，讓情感引領著創作。他的作品猶如自傳一般，而且僅僅是因為作品本身的獨特風格而受到關注，并不是追隨任何潮流趨勢、市場行情所帶來的結果。這將使他走得更遠。”

說到市場，與LouisShengtaoGhen合作密切的notShowroom聯合創始人張櫻很有發言權。她第一次看到陳盛韜的作品，是在2021年10月份舉辦的“HUFashionForward”時尚大獎上，那時給她的感覺是“娓娓道來、如沐春風，感受到一個品牌的浪漫，但同時很有力量”。展開合作后，她深入地了解到陳盛韜“對材料選擇的執著，對氛圍營造的重視”。今年，notShowroom還牽頭了兩次LouisShengtaoGhen的Pop-up活動，陳盛韜對于合作的投入程度再次讓張櫻感覺到了出乎預料，“從限定產品的研發、方案的制定、空間氛圍的打造，以及現場與客人的互動等，他讓在場每個人都感受到了真誠。”而她也與我們分享了他們攜手多季后的市場觀察，“品牌客群比較明確。初步想嘗試的客人往往會驚嘆于作品，在觀察幾季之后建立合作，合作之后，會發現客群的畫像很清晰。可能市場的廣度不是最大，但是勝在氛圍，垂直精準。”

或許是因為極具想象力的設計語言，很多人誤以為陳盛韜是那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閉門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創作者。但其實三年多來，他一直在花時間了解市場，盡其所能讓自己設計的衣服更好地融入女性的日常生活。只要是LouisShengtaoGhen入駐的店鋪，幾乎每一家他都會親自到訪，甚至花很多時間在和銷售的聊天上，因為總能得到一些很實際的反饋，比如哪件衣服太短了，胳膊一抬就走光了：比如有一天一對母女一人買了一件LouisShengtaoChen的衣服，開心地離開了店鋪……這些看似瑣碎的日常讓他受益良多，一方面可以根據問題及時調整，另—方面，“這讓我覺得有達到我小時候的理想：我是一個有價值的設計師，一個服務于人民的設計師，一個給有血有肉的走在街上的女人做衣服的設計師。”陳盛韜十分珍惜這個機會，在他的衣服上傾注了等待被發現的巧思，比如有時內襯是一幅畫，領標或織標是一句情詩，抑或以一條小魚或一朵喇叭花來替代傳統的紐扣……他的秀場不乏宏大敘事，但衣服的細節足夠經得起考驗。

與此同時，陳盛韜也直言自己是一個很愛“網上沖浪”的人，他輾轉于各個社交媒體平臺，關注當下女性所關心的事情、生活狀態和她們的需求，所思所得皆化作創作的養料。在這樣的向外摸索之余，他也從未停止過向內探尋的旅程。負責LouisShengtaoChen公關工作的BOHProject主理人邱博瀚，用“Self-driven（自驅力）”一詞來形容自己心中的陳盛韜：在運營品牌時，他會聽取多方意見，會妥協和取舍：而在進行設計時，他則心無旁騖，一往無前。“我其實在美的世界里挺自我的，雖然我看的東西跟當下有關，但是對自己的時尚語言非常堅定。有的時候我不會去想那么多，怎么想就怎么去做了。比如說，我看到了一個很讓人傷心的事情而導致情緒不好，可能就把它作為系列的終點了，我的創作動力就是自己的很多不完美的地方。”

今年春天，在這個品牌成立幾乎三年整的關鍵時間點，陳盛韜報名參加了2024VOGUEChinaFashionFund中國青年設計師扶持計劃的比賽。一路過關斬將闖入決賽后，他將決賽作品系列命名為“IHideMyGrystalHeelsUnderMyBed（我把水晶鞋藏在床底）”，“這是一個極其私密視角同時自我治愈的成長經歷的自述，是我影射自己的一面鏡子，過往的羞恥和自卑、理想與堅持，都是屬于一個熱愛美的男孩寶貴的經歷，這一切造就了現在的我。”曾經讓他如癡如醉但只能藏在床底的時尚雜志，曾經對著鏡子欣喜地擺弄但只能塞在衣柜深處的漂亮衣服，在經歷了漫長的蟄伏后，終于有足夠的勇氣拿出來呈現。

結果不負眾望，在十月份于深圳舉辦的VOGUEForcesofFashion時尚之力盛典上，陳盛韜被宣布為“VOGUE中國新銳時裝設計師大獎”類目的獲獎者。相比于站在舞臺中央在眾人的矚目下接受這份殊榮，能夠有這個契機證明給十年乃至二十年前的自己看，更令他感覺彌足珍貴。“這對于我來說是一種嘉獎，它嘉獎我從小哪怕是一個非常沒有話語權的人，到今天我有LouisShengtaoGhen這個品牌，我有自己的角色，我有能力去宣揚我自己的審美：它嘉獎我自己對于美的執著，我的作品就是我的武器。曾經我沒有這個武器，但我一直在養精蓄銳，偷偷地把美麗的水晶鞋藏在我的床底，直到今天終于可以用美證明自己。”

今年的秋天，陳盛韜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在時裝周期間帶來一場聲勢浩大的秀。在結束了為期半年的VOGUEChinaFashionFund的旅程后，他隨即前往柏林，參加由柏林中國文化中心和北京當代藝術基金會共同舉辦的“中國可持續設計”展覽。在這個備受國際關注的展覽上，陳盛韜與云南白族扎染非遺傳承人張翰敏花費數月共同打造的釉面繡片裙驚艷亮相。草木染所帶來的旺盛生機綻放在玫瑰般的粉紅色紋理之上，仿佛陳盛韜人生的真實寫照：一路走來，他看似時常處在與社會既定規則的博弈之中，但在他看來，“是一種溫柔的博弈，是一種被鮮花包裹著的抗衡。我的作品也是我的武器，是浪漫而非尖銳的武器。我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外界，最重要的是也告訴自己一一你是珍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