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如果真的有前生后世,我時常懷疑自己可能就是那妖精轉世。每當在旅游點的哪座塔前,只要一抬頭,威壓感便從頭到腳將我罩住,仿佛曾被壓在塔下百年千年,由某個崩塌的契機開始輪回,壓迫卻烙進我的永生,成為揮不去的陰影。
有時候也自我安慰,無論是人是妖,如同白素貞一樣繾綣癡情這煙火人間,也就坦然了。所以當我仰望錦溪塔時,那種感覺還在。
錦溪塔竹節一樣立在懷玉山脈的雞公山頭,七層的六邊形,透視感直達天際的行云流水。每一層都墊有三重奇數蓮瓣護座,古人對于信仰的堅定,從容地一筆一畫鑿刻進每一個印記。二百多年來,塔以遺世獨立的氣節,看懷玉山花開花落,云卷云舒。雞公山眺望的初春,田園草木都浮起難以折疊的嫩綠和青黃,錦溪水繞著山腳婀娜而過,波光把花朵、青山與村子的倒影一一收入懷中。這樣的繁茂,由憑誰也難想象百年前的饑荒。
康乾盛世的乾隆十六年,也是懷玉山眾生的饑荒年。懷玉山的老幼因饑餓而肚腹閃電雷鳴時,恍惚間他們聽成了雞公山處的異響。雞公山時常在夜里發出異響,據說村里人都聽到了。辛勤勞作依舊食不果腹一定事出有因。請來風水先生堪輿,弄清是雞公山上修煉成精的石船作祟,把懷玉的五谷和財富趁著夜深人靜時一船一船漂洋過海了。或許錦溪水可以為證,可水利萬物而不爭、不語。
一位葉姓監生捐出自家積谷,低價賣出錢款,連同貧困鄉親一起,按照風水先生的吩咐,合力將一座巍巍的七級浮屠樹立在雞公山之巔。建塔的日月晨昏,這倔強的船精應該在符咒里裹成了一顆石頭束手就擒?或是在懷玉硯石一樣青黑的三清降妖劍下原形畢露?還是在塵世搖曳的燈火中,早已是骨肉菩提充滿善意的本分人?
塔面輪廓清晰,各層塔圍都有飛檐,為古印度密檐塔風格。我屏息鉆進塔內,承載一座塔的分量,感受隔世的悲喜。塔內中空,每一層鋪有木板,交替挖鋸可通過一人身的圓孔,一直伸向塔頂。這擋得住風遮得了雨的莊嚴慈悲的軀殼,里頭盡是柔軟的靈魂。上得七級,便得滿月一樣圓滿的真相。方明白,比塔更重的是期盼,是情意。
塔與村莊是共榮辱的,那些興衰都塞進了磚木的裂隙,那些裂隙都修葺成了一個個時代的詩眼。錦溪舉頭望塔,飛鳥嘬下的種苗舉高了塔尖,依稀芳草好似直插云霄的毛筆,青天白云都是寫意。
二
錦溪人自豪地告訴來往過客,錦溪是“贛劇發源地、贛劇之鄉”,古來“無玉不成班,高腔滿天下”。似乎為了證實這點,還會領著來客到村中古戲臺溜一圈。隨便點個看上去十分質樸的大嬸:“來上一段……”大嬸落落大方地挺身踱步,有板有眼地唱起《打金枝·勸駙馬》:勸駙馬兒,再莫生氣,國母娘我疼女愛婿都是一樣的,我的女不拜壽是她無禮……
對于贛劇的認知,是從小聽父親和串堂班子師傅的議論得來的。那時候村里有人家嫁娶,便會有串堂班子唱曲目,耳熟能詳的如贛劇《牡丹點藥》《白蛇傳》。夢幻的人和妖、人和仙的故事,令聽戲的人在角色的嬉笑怒罵和悲歡離合中,翻過生活另一面的艱澀。父親擅長很多種樂器,西皮流水信手拈來。每每正月或是農閑時,會坐在家里吹奏。記得那+6xiQ4Vs4f4fm6reH4NjSQ==個時候,父親是帶著淺笑微微閉著眼拉彈,家中那一刻也似乎月光如水的窗明幾凈,纖塵不染。收音機里的波段也常常是戲曲,最常聽贛劇名角潘鳳霞、胡瑞華的聲腔演繹。
父親年老的時候,偶爾回去探望他時,也總見他坐在電視機旁收看戲曲頻道,只是贛劇越來越少,關于贛劇的喜慶熱鬧也越來越稀罕。父親去世的這么些年,每當在路邊或是哪個音頻聽到伴有胡琴的贛劇唱腔,便會凝神辨別其中的曲目,會禁不住淚流滿面。
原來有父親的贛劇是最值得留戀的鄉音。我應該不會是妖精轉世,我只是父親一個平平常常膽小的女兒,沒能活成父親想要的樣子,連一折完整的贛劇都唱不出來。過去聽父親講評那些戲曲故事,講到八仙之一呂洞賓點化牡丹時,被機智的牡丹巧答戲謔的狼狽,講到許仙的懦弱,講《聊齋》里一心向善的聶小倩,記得父親說:人和妖的距離,相隔的是人心的魔障。我不經意記住,有生之年從不敢對這世間任何生靈存有絲毫惡意。
贛劇使我想要把錦溪恭敬地放進文字里。我問錦溪人:“贛劇起源為何不是鄱陽或弋陽?為什么又會是懷玉山錦溪?”“同是贛劇,不同流派。懷玉山贛劇為結合三清山道情高腔和玉山官腔的信河調。鄱陽贛劇主要為饒河調,同時糅合了高亢的弋陽腔。”他們的答案很中肯。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全民族的,又何須厚此薄彼。
新中國成立后,信河調與饒河調被組建成江西省贛劇團。1959年,黨的八屆八中全會在廬山舉行,毛主席觀看了贛劇團《游園驚夢》的選段演出時,給予高度評價,親筆題寫了“美秀嬌甜”四字。
兩名村中老者拉胡琴的咿呀聲傳來時,我踢著小跑的節奏湊了過去。方正端坐的老者將胡琴擱在左膝,左手撫琴,手指不停勾弦,右手推拉琴弓,微微抑揚上下。悠揚的胡琴聲絲一樣流瀉一地,又飛上草木、房梁,引來蝴蝶和清風。我似乎看見了父親。胡琴還是祖傳的那把,古老的聲腔穿過時空,水袖甩拂這水墨江南,念白本色的忠孝節義、聚散興衰。往后的某一個時刻,山河逍遙,煙霞空渺,依舊會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聽到這熟悉的音韻后默默地淚濕眼眶。
三
錦溪古戲臺沉眠雉尾點動江山、紅顏妙曼珠花,去留皆是金冠顫動的一次揮手,百年還未醒來。
汽燈亮起來的時候,天井里的歡語已一聲落入另一聲。臺上的檀板“嗒嗒”兩聲,敲開一出戲的序幕。古戲臺令我似曾相識,厚重的木雕飛檐斗拱,圖案里的花草搖曳在一個又一個濕潤的春天里,精細雕刻唱戲人、聽戲人的氣息與時光,以及那么多一點就燃的爛漫。
想起還是父親抱著我看的大戲。白素貞誤喝雄黃酒現原形,臺下的驚嘆與遺恨如一陣冰雹砸過。胡琴幽怨,白素貞產下兒子被法海攝入金缽,那一聲“嬌兒——”的凄厲訴別,臺上臺下淚雨紛紛。“小嬌兒”唱段的南詞調,我的父親經常拉胡琴時也會和同好來上一段。他的二胡和京胡都掛在書房那有簫、笛子和書本硯臺的架子上。從沒想過父親有一天會離我而去,會再也聽不到他閑逸時的胡琴和簫聲。不知道是命運給了我這樣儒雅的父親,還是給了父親我這樣拙訥的女兒,如同是大地給了錦溪以贛劇,還是贛劇給了錦溪以八角覆斗藻井的雍容古戲臺?
臺后有供演員準備和休息的退堂,也是出將入相的乾坤。戲臺墻上還依稀可見光緒期間、民國八年粵北大福齡班等,當年各路戲班在這個戲臺活動的記載。百來見方天地目之所及百來年間風云。
“下湯酒”是錦溪人觀賞贛劇時的靈魂伴侶。錦溪村傳承千年的傳統宴席,懷玉山語的念“hè”,不知是“下”還是“賀”,其實我更愿意理解成“賀”。仿佛是贛劇開場的那一陣鈸和鑼,打糍粑、分碗筷是快節奏的,鞭炮之后上菜上戲。
每桌約上十六個炒盤、十個湯碗外加幾個下酒小菜。或有更加富足人家為求體面,會有二十多道菜,富貴人家多至三十六道菜。數字都遵從“好事成雙”。湯的鮮美在于熬制的大骨和辣椒油。餐品花色各異,楓葉粿、香菇粿、桂圓湯、蓮子湯、滑肉湯、餃子、豬肝湯、肉皮湯不一而足。上一兩盤炒菜就要上一碗湯,“一炒一湯”循環往復。第一盤定是麻糍粿,第一碗定是粉絲,“麻糍粿”意為生活香甜美好;“粉絲”寓意健康長壽。末盤定是清白豆腐,末湯定是團圓小肉丸子湯。
一出大戲一般都在兩小時左右,悠悠慢時光里,一菜接一湯的熱騰騰,熨帖常年奔波在外的戲班人的寒暑,入戲出戲的遙遠和虛空之間,接地氣品味生活的滋潤;客人們品嘗著清香的懷玉古釀,眼觀風花雪月,千年塊壘流淌瞬間;那些鉆進人縫里的孩童,攜帶著童年的記憶成長拔節,鄉愁不覺間纏綿心竅,出走的腳步時不時磕絆其中,而那碗落進信河調韻味的溫暖“下湯酒”,總會柔順因夢想而躍的奮斗。
四
玉琊溪畔,信江源頭,素有“水懷珠而川媚,石韞玉而生輝”之譽。人說這里“一塔、一硯、一筵、一戲”驚動四方。錦溪人什么時候開始學用糧食釀酒,以三清山道情高腔排戲自遣,發現了石頭里的秘密呢?錦溪人說,立于古戲臺的天井看戲,即便雨水綿稠,也絲毫不會濺濕鞋襪。我想,或許不是風雨有情,而是立身的那塊石頭靈性。
大唐“丹青神話”閻立本徜徉懷玉山,描繪盛唐山河的光輝燦爛,并將自己隱逸在了這塊石頭里。石頭里亭臺樓閣、車馬凌煙,以《步輦圖》的絢爛和威儀,畫一個給自己的句號。他曾對狄仁杰說:“我是一個畫家,在我心中自有想畫與不想畫之人,初見便有下筆沖動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你就是極少數之人、非畫不可之人。”真正剛硬如石的高手目光如劍,能穿透皮囊,與靈魂知遇。
閻立本書畫的硯臺必是懷玉羅紋硯。錦溪是懷玉硯的發源地。據說閻立本、朱熹、王安石以及當地的狀元汪應辰曾多次到錦溪采石制硯。朱熹還作有《懷玉硯銘》。懷玉硯非遺傳承人說,好硯臺必具備“硬度適中、石質細膩油潤,易于發墨。磨墨時,下墨較快,墨汁細膩;能藏墨,不易蒸發,不易變質,且滴水成珠。在不打蠟,不抹油的情況下,滴上水不會四散”的特性,懷玉硯便是這樣的鶴立雞群。錦溪人奢華地站在一方難得的硯臺上看大戲。
錦溪村仍留存唐代便已開采的石硯洞,村人世世代代采石雕硯。作為羅紋硯的一種,出錢塘,越淮揚,到長安,懷玉硯墨香流長,一方人文也在詩、書、畫、印的硯臺里,迸出炫目的火花。懷玉硯色青黑,沉默如一個誠實的孩子。石不言,卻讓文字站穩了身姿。石的腹語在古漢語、在贛劇唱腔、在三清山的道誦中不緊不慢,被云影摩挲,被光陰圓潤,被八千里路上的風月撿拾,珍藏。
我的父親也有硯臺,而且不止一方。很小的時候,父親會買來描紅本,令放學后的我學書法。點如空中墜石、豎如枯草掛壁、橫如遠云回峰……蘸墨舔筆也有講究。有時偷懶直接往硯臺里注點水,稍稍磨一磨便又有了墨水。后來去更遠的地方念書,也就疏于練習了。每當回家還是時不時會見到父親寫書法。過年時,父親會買來紅紙寫對聯。他裁紙的當息,我就在一旁往硯臺里注水磨墨,水與墨的比例父親有交代。滿堂對聯寫好已是滿庭墨香。記得那硯臺很重,上沿有個擱筆的溫潤凹弧,硯池寬的一頭鏤刻著幾只蝙蝠的回紋。另一方硯是有蓋的,很少用,幾經搬家后,就再也沒有見過。
我不知道那會不會是懷玉硯。父親去世時,如同正月里他那些拉胡琴寫書法的嫻靜日子。父親似乎去遠方做客的安詳,這一生我深知再也無以為報他給的世界。匆匆把父親曾經喜愛的胡琴和硯臺都放到他手邊,希望能替我陪伴他這一路孤旅直達彼岸。一顆石子離開熱鬧人間投回洪荒——我也是父親從深山淘出的頑石吧,在生生世世的皺褶上面,歷經打磨雕鏤,歷經世間繁華,最后重歸大地。
錦溪村四處都是從懷玉山采下的硯石。三兩個作坊外面堆著整齊的矩形石片,仿佛是排好版等待付梓的書本。刻硯人拿著石材,低頭構思設計,因材施刀。花朵、飛鳥、蟬蟲或一片荷葉上的露水,都在取舍中破繭成蝶。運刀手指如風中之蓮,時而緊,時而松。指尖卻是緩慢的,如同小火炆煮一段故事淳綿的歲月。手和石頭共舞的飛花令。那碰觸仿佛刮骨療傷,脆脆的“刷刷”聲推出一團團白石屑,但那些白不如他的鬢發如雪。蓮池已現雛形,隨后是一聯:“池上有亭先得月,竹間無水不流云。”“刻硯人刻的是文化修養。”他說。從十二歲到六十歲將自己鉆進一顆石頭,才發現石頭成精的傳說或許不會是虛構。
那如夢如幻的花大門、走過太多衣錦還鄉的800多歲衍慶石橋、孤城萬仞的贛劇高腔、頂著落日的錦溪塔以及坐如磐石的古戲臺,還有那羅紋硯上折不斷的橫流滄海,都是石頭走進心靈的去向。名號“石癡”的懷玉羅紋硯非遺傳承人砥礪著刻刀,把硯石刻成了古琴,雕成了高山流水,鏤刻鄉村振興的萬丈光芒如同贛劇唱腔一樣令人驚艷。人抱著一顆石便抱住了圓妥,石頭里住進一個人便住進了萬物的柔軟。
在這兒,每個人都愿意把自己交給一顆石,每一顆石都愿意跳出來接觸輝煌的霞光,摘取史前的風景,治愈流年的襤褸。忽然就明白,賈寶玉和孫悟空為什么都是石頭,而白素貞寧愿破壞千年修行被壓石塔……不瘋魔不成活,不入戲不成讖,仿佛一顆石頭著迷于不滅的熱愛,將自己最終還給自己。
石頭上開花的錦溪,自帶謎一樣天生的奪目色彩,微雨中有如生旦凈末的長裙廣袖,才子佳人在懷玉山下吟詠故鄉。這春風十里,高高舉起了錦溪。
(特邀編輯 丁逸楓 27831769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