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香櫞樹

在鄉間，散步的路上可以看到果實累累的香櫞樹。金黃的果實仿佛一個個粗糙的小瓜。輕拉樹枝到鼻尖，深深地聞一下，柑橘家族特有的迷人香氣沁入鼻腔。看到香櫞樹，我不由得想起了外婆。

20世紀40年代，曾經是大戶人家小姐的外婆嫁給了貧寒的外公，靠著做各式各樣收入微薄的小生意帶大了四個孩子。最困難的時候，她有兩個孩子在遠方插隊。她心急火燎地給遠在大西北的心灰意冷的孩子寫信，她總要在信上給孩子新的希望：江南的小胡蘿卜下來了，她承諾給孩子做五香蘿卜干。吃螃蟹的季節到了，她承諾給孩子寄蟹粉油。

寫完信，外婆騎一輛自行車，專門到郵局去寄。孩子們埋怨大西北缺乏水果和蔬菜，外婆便想把香櫞樹苗種到大運河河岸的荒地上去。三年，河岸邊的香櫞樹真的被她種成了。到了深秋，外婆借了兩個大籮筐，來回三趟，一次性把河岸上的香櫞都采了回來。外婆將香櫞洗凈，切成薄片，在大團匾中晾干表面的水分。緊接著，拿出珍貴的糖，一層糖一層香櫞片，緊緊碼好，在大陶甕里密封一夜，再將這些被充分糖漬的香櫞片平攤到大團匾中去曬。一直曬到捏起來硬錚錚，丟在碟子里當當響，而后，外婆開始縫制郵寄用的小布包：她要把這些香櫞片寄到正在冰天雪地中撈河泥、種小麥與青稞的孩子手里。

外婆能在艱苦的生活中支撐那么多年，始終保持淡定樂觀，與她舍得留給自己一點兒精神生活也有關系。我至今還記得，外婆將帶著果柄的香櫞一個個穿起來，吊在衣櫥里，為衣服熏香。外婆把采回來的香櫞攤放在盤子上，每個盤子里放八九枚，滿屋都是黃燦燦的顏色以及清冽又撲鼻的芬芳。

外婆從不把時間花在抱怨上，遇見事兒，她只是不斷地去想辦法，不斷地去行動。外婆離去多年，那些運河河岸上的香櫞樹還在。每次回到故鄉，我就去看望那些樹，外婆若有所思的樣子就會浮現在腦海中。它們的香味，比佛手還要好聞。不知道為什么，聞到它，我就覺得這輩子遇到再大的溝坎都能心平氣和地過去。

（本文入選2023年湖南省張家界市中考語文試題，文章有刪減）

華明玥，主要涉及散文、隨筆、時尚評論，有一雙洞穿人世的銳眼，用最寧靜的文字，帶你欣賞世間的流離之美。著有《幸而還有梅花糕》《封存時間》。

《意林》：外婆能在艱苦的生活中保持樂觀，除了對兒女的愛，還有哪些因素支撐著她？

華明玥：我相信，還有外婆的矍鑠精神。如果外婆只是為兒女在付出，她就會逐漸掏空自己，變得干癟。她過得潑辣且愉快，才有足夠的能量去惠及她的兒孫們。我并非想單純謳歌女性的奉獻精神，我更想傳遞長輩的樂觀自洽對后輩帶來的啟迪。

《意林》：在書寫外婆命運的大起大落之時，有哪些作家的作品啟發過您？

華明玥：在很多年以前，我讀過作家陳丹燕的《上海的金枝玉葉》。這部作品寫了上海富家女郭婉瑩跌宕起伏的一生。這本書告訴我，遇到挫折與苦難，抱怨、憤懣與崩潰都沒有用，女性的平靜與高貴，絕不來自生活境遇的一帆風順，而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勇敢和韌性，還來自心中的希望火種。我在外婆的身上，同樣看到了這種在逆境中毫不氣餒的品格。而我從前輩作家身上得到的啟發，也可以證明，閱讀對寫作深刻又持久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