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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如麥

2024-12-09 00:00:00王善常
散文海外版 2024年11期

村莊里,每年都會有人死去,一個或幾個。村莊太小,他們必須給新的生命騰出地方,就像麥田里的麥子,只有割掉老的,才能長出新的,一茬壓著一茬,沒有人能賴著不死,這是難以改變的規律。這個規律看上去好像是一條線段,一端是生,一端是死。其實真正悟透的人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這個規律其實是一個圓,生死相接,循環往復。村莊人都知曉這個規律,雖然他們無法用準確的話把這個規律說出來,但心里卻都清楚。

我居住的這個村莊是寂寞的,它深陷在一大片塵土之中,藏在一大片麥田的中央。它拔不出腳,也突破不了麥子的重重包圍。

早晨,太陽從東山升起,無聲無息地向西趕路,它的腳邁過一道道低矮的屋脊、一根根陳舊的煙囪、一個個勞碌的身體,最后沉到西山的背后,濺起一大片火焰,燒遍村莊和一望無際的麥田。夜晚,月亮也從東邊升起,像一艘無人乘坐的小船,在藍黑色的海面上航行,駛過沉寂的村莊,駛過安靜的麥田,駛過村莊人恬淡的睡夢,最后也沉到西山的背后,如同小船進入了港灣。

村莊人活到了六十歲,或者不到六十歲的時候,他們的子女早已長大成人,握在他們手里的鋤頭和鐮刀被子女們接了過去。他們兩手空空,除了幾粒塵土,已經握不住任何東西,唯一可做的就是專注地等待死亡。如同一條路已經走到了終點,再也不能向前邁出一步了,只能坐下來,等待一場風將他們吹走,就像秋風吹走一片枯黃的麥葉。

在村莊的東頭,有一堵土墻,整個上午,那堵墻都能被陽光照射到。許多老人坐在土墻前,如同一群剛演完戲的演員,還沒來得及卸妝,身上堆滿了疲憊,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觀眾早已散去,他們的眼淚和歡笑,在剛才的那場演出中已經揮霍殆盡,現在只剩下了靜默。陽光將他們的影子貼在了身后的土墻上。我猜想,這堵墻里一定藏著無數個衰老的影子,從過去,到現在,層層疊疊,像夾在舊書中記事的便箋。幾乎所有的老人都喜歡曬太陽,他們活了一輩子,身體里積存了太多的寒冷和水分,他們必須在臨走前把自己晾干,就像麥子在入倉前的反復晾曬一樣,這是一道工序,不能隨意減掉。

他們很少說話,一個人活了一大把年紀,需要回憶的事情太多,他們必須趁這段空閑的時光,把所有的往事從頭捋一捋,再細細地咀嚼一遍,就像一頭牛在夕陽下緩慢地反芻。偶爾他們也會說兩句。一個說:“老根死了,是急病,睡一覺就過去了,沒遭罪。”另一個就說:“他積了德,享福了。”然后所有的老人都點頭,閉眼,心里充滿了羨慕。或者一個說:“鎖柱家的生個小子,我有重孫子了。”于是大家又都點頭,閉眼,心里充滿了羨慕。他們說的無非就是這些,在他們眼里,生與死才是人一生中值得談論兩句的事兒,其他的都是煙云。

村莊人就如同村莊周圍的麥子,他們的雙腳已經在貧瘠的土地里生根,無處可逃,時間一到,就會有一把巨大的鐮刀來收割他們。這個收割者很隨意地把一片成熟的麥子一鐮一鐮地割倒,不會特意避開一兩株泛青的麥子,但有時也會不經意遺漏一兩株熟透的,就如老高頭。

老高頭是村莊里最長壽的人,他已經艱難地活過了九十九個春秋。他唯一的兒子已經睡在南山坡上了,可他還默默無語地活在塵世里。老高頭說:“我太孤單了。”那樣子就像麥田收割后遺漏下來的一株麥子,寂寞孤獨,無依無靠。但我想他不會孤單太久的,收割者把一片麥子割到頭后,又會返身回來,把漏掉的那株割掉。

老高頭孤單地活著,他的土坯茅草房低矮陳舊,他的生活簡單清苦,但他家里卻有一具令整個村莊的老人都艷羨的大棺材。那具棺材十分氣派,用料是上好的紅松,僅上面的蓋子就有一尺多厚。棺材周身涂著暗紅的油漆,架在他家西房山下的小棚子里。

老高頭總也不死,年初時他對其他老人說:“我快死了,八成活不過五月節。”但他并沒有死,他挨過了五月節,又挨過了八月節,然后又默默無聲地挨過了春節。他就這樣賴賴巴巴地活在世上。他的房子快禁不住風雨了,而他氣派的棺材卻還派不上用場。這讓他很羞愧,也很著急。但干著急也沒用,鐘表里面的發條上要是還有幾圈勁兒,表針就沒辦法自己停下來。

后來,大概是又過了兩到三年,那具棺材不見了,老高頭終于心滿意足地住了進去。我猜想,他咽下最后一口氣時,臉上一定露出了驕傲,是即將喬遷新居時的驕傲。

“趙豁牙子”曾經是村莊里叱咤風云的人物,做過二十多年生產隊的隊長,領著村莊人磕磕絆絆地從貧困和饑餓中走了出來。但如今不應該再叫他“趙豁牙子”了,他唯一的幾顆牙早已不知去向。牙齒應該是一個人身上最堅硬的骨頭,可是他的這幾塊小骨頭卻早已經被歲月磨蝕掉了,只留下一張癟癟的嘴,銜著一根煙斗,一努一努地吸著嗆人的旱煙。

此刻,他的一雙眼睛正望著村莊外的一大片麥田。四十多年前,那里還是一塊荒地,是他領著村莊人一锨一鎬地把它變成了現在的麥田。他曾經是一個鐵打的壯漢,一頓可以吃掉十二個饅頭,甚至可以一個人拉著一副犁鏵開荒。時間如流水,他這塊堅硬的石頭,被時光沖刷著,已經崩出無數道裂紋,隨時都會轟然倒塌,變成一堆細碎的沙子,然后被沖得無影無蹤。

胡再興,一個全身已經死掉了百分之八十的老頭,每天早上由他的兩個孫子用輪椅把他推出來曬太陽。他年輕時嗜酒如命,一天要喝掉四五斤白酒,別人去地里干活兒會帶一壺水,他卻要帶著一壺酒。據說沒有下酒菜的時候,他曾經一邊舔鐮刀頭,一邊就著鐵的咸腥味喝酒,喝得怡然自得。他曾自豪地說,他的血管里流著的有一多半是酒精,就連他撒的尿都有四十度。我小時候曾經試著舔過鐮刀,確實有一絲咸味,像一粒從汗水中凝結出來的鹽。

村莊人講,一分酒一分活兒,酒精曾經給了胡再興用之不竭的力量,那時他是整個村莊里最出色的莊稼把式,一個人可以頂五個人。但如今他已經衰老不堪了,酒精最后戰勝了他堅如鋼鐵的身軀。死亡從塵土中鉆出來,從他的腳趾開始向上爬,已經蔓延到了他的胸部。他只能靜靜地等待,等待鐮刀的刀鋒切過他麻木的身體。

早幾年,劉得寬是個頭腦靈活的人,他性格開朗,待人親和,村莊里的紅白喜事都會請他去操辦。但他卻得了肝癌。他拒絕進城住院,而是吃了無數的偏方。有一陣子,他的病情似乎好轉了,其間,他還替人操辦了兩次婚事。可這一切只是假象,最后他的病情急劇惡化。疼痛讓他像一只卑微的狗,令他失去了所有的顏面。

但劉得寬畢竟是個聰明人,他偷了懶,選擇了捷徑,用一根麻繩提前給自己的生命畫了個句號。他一生都在幫別人操辦婚喪嫁娶,早已見慣了生死,所以他能明智地選擇提前和村莊告別。這應該是對自己生命的尊重和愛護,因為生命沒有遭受痛苦的折磨,保持了最后的尊嚴,畢竟對于生命來說,尊嚴最重要。

得知劉得寬吊死的消息后,我們一群小孩跟在大人的身后跑去看熱鬧。死亡對于孩子們來說,既恐懼又新奇,我們忍不住要去看個明白。沒有大人驅趕我們,認識死亡是人生必須上的一堂課,了解死,才能珍惜生。

當人們把劉得寬從繩套里解下來的時候,我看見許多老人都暗暗地豎起了大拇指,這證明他死得很值得,贏得了別人的尊重和羨慕。

姜老六要死了,他躺在炕上,身上穿著一套肥大的殮服,臉上像貼了層金紙,這使他看上去像一個馬戲團的小丑,雖然一動不動,卻透著滑稽。許多人圍著他,擋住了從門窗進來的風。他喘氣很困難,半天才吸一口,又過了半天才吐一下,像一條擱淺在泥里的魚。

他老婆側著身子坐在他旁邊,手拉著他的手,說:“你就放心地走吧,孩子們都大了,我興許過兩年就去找你。”可他不死,眼珠子向自己的胸脯上瞅。有人說:“把他身上的被子掀下去吧,他覺得壓得慌。”人要死的時候,力氣先沒了,即使胸口上放一片樹葉都會覺得像石頭一樣重。被子掀下去了,可他還不死,眼珠子不停地轉圈。他老婆說:“孩子們都成家立業了,你還有啥不放心的?”于是他的兩個兒子和三個女兒就一起把腦袋向前湊了湊,又紛紛叫了聲爹。

姜老六閉了會兒眼睛,又慢慢地睜開,眼珠子依舊轉著圈。“他八成要看看他最小的孫子吧?”有人說。于是一個孩子就被領到了炕沿邊,三四歲的樣子,臉上滿是灰。他很不高興,因為他剛才在院子里玩得正起勁兒呢。“叫一聲爺爺。”有人說。孩子不吱聲,惦記著院子里的一堆沙土。“叫一聲爺爺。”孩子的爹沉聲命令。“爺爺。”孩子勉強叫了一聲,轉身跑了出去。在他眼里沒有死亡,只有院子里的沙土,沙土里埋藏著太多的樂趣。

我有時會看見一個面容模糊的老太太,她端坐在昏黃黯淡的舊時光里,裹著小腳,綰著發髻,發髻上橫插著一枚有些發黑的銀簪。她叫王楊氏,是我的太奶。

我對我太奶并沒有多少深刻的印象,她顫顫巍巍地從陳舊的過去走來,穿過無數個黑夜和白天,帶著一身苦味,快走到盡頭的時候才和我碰面。

我太奶一直住在我二爺家。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快九十歲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時間在她的臉上留下了蛛網一樣的印跡。她總是坐在炕頭,端端正正,像一枚發黃的老照片。她常穿著一件斜襟的夾襖,是灰黑色的,盤著蒜頭樣的小扣子,上面沾滿了時間的舊味。她就住在這件衣服里,像一只慵懶的蝸牛住在灰暗的硬殼里。

那時我十分喜歡看她的嘴。也許是因為她一生吃了太多的飯,糧食把她的牙齒都磨光了,這使她的嘴看上去既扁又癟,尤其吃飯的時候,十分滑稽可笑。她用這張扁嘴,吸著一根細長的煙袋。那根煙袋足有二尺長,銅煙鍋里分分秒秒燒著辛辣的煙葉。炕頭上很熱乎,但我想她還是覺得冷,于是就必須吸進煙草的熱量,來暖一暖她越來越涼的身體。

我太奶應該是老死的,她死之前沒得什么病,像平常一樣睡著,第二天就再也沒有醒過來。她死的時候我正在村莊外的水泡子里鳧水,李鐵匠的老兒子李旺全跑過來,說:“小二,你還在這洗澡,你太奶都死了。”我當時很生氣,就憤怒地罵他:“你太奶才死了呢,你全家都死了!”然后又一個猛子扎進了水里。我那時總以為死是很遙遠的事情,不會落在親人的頭上。

但后來我回了家,雖然很晚,但也沒有挨揍。父親對我說:“你太奶沒了,你去看看吧。”我很納悶,就問:“咋沒了?上哪去了?”父親白了我一眼,說:“就是死了。”

每天下午,在村莊東頭那堵墻下曬太陽的老人,會追著陽光的腳步,來到村莊西頭的老榆樹下。他們肩挨肩坐在樹下,都像老榆樹一樣老,也都像老榆樹一樣靜默。他們彼此間依舊沒有交談,所有的話題已經被他們翻來覆去地說過無數遍了,再也尋不到新鮮的話題。他們就那樣靜靜地坐著,臉上是榆樹皮一樣的皺紋,眼睛迷離地望著虛無的遠方。時間不疾不徐地流過村莊,流到他們這里,繞了一個彎,躲了過去。他們已經坐在了時間之外,就像村莊外最后一片即將被收割的麥子,他們已經做好了準備,隨時迎接鐮刀的到來。

人們祖祖輩輩生活在村莊里,一個人不論走多遠,最后都要給自己留出一些走回村莊的時間和力氣。每一個背井離鄉的人都不知道,其實他們的腰間一直有一根橡皮筋連著村莊。終于有一天,當他們倦了老了,再也無力在異鄉站住腳跟的時候,這根橡皮筋就會瞬間將他們拉回村莊,然后在村莊里靜等著自己化成一粒塵土。

沒有人能夠躲避開死亡,因此村莊人都不畏懼死,只當是從異鄉回到了故鄉,回到久別的院子,回到了熟悉的土屋。人的死就是這么普通,和一片麥葉飄落在地上沒什么兩樣。

這就是我的村莊。如今,最初的土坯茅草房已經被歲月壓塌,變成了塵土;后來建造的青磚碧瓦的房子也漸漸地老舊殘破,遲早也會成為一片瓦礫。

村莊向南,越過一大片麥田,就到了南山坡,那里是村莊人靈魂的棲息地,是整個村莊投射出的一個倒影。所有死去的村莊人都會在那里重新定居。那里是整個村莊人的最后歸宿。死去的人頭朝著山頂,腳沖著村莊,但他們卻再也走不回村莊了。他們的軀體已經被一堆黃土壓實,兩腳也被冰冷的墓碑定住。

那些長眠在南山坡的村莊人,時刻惦念著自己的村莊,在晴朗的日子里,他們會一同醒來,又一同向村莊的方向張望,想尋找那些跟在他們血脈之后的村莊人。但村莊里塵土浮蕩,村莊人都隱在了塵土之下,他們看不見他們的后人,只能看見村莊周圍一望無際的麥田。

(選自2024年第5期《延安文學》)

原刊責編 魏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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