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親臨現場,投入地聆聽一場河北固安屈家營的古音樂會,便會心潮奔涌,難以自抑。
“京南第一縣”固安,古稱“方城”,擁有三千多年悠久歷史。荊軻刺秦王“獻督亢地圖于秦”的“督亢”,即今固安、涿州一帶,自古富庶之地。
固安屈家營村,因國家級非遺而聞名。屈家營古音樂會,為漢族民間笙管樂,相傳源于明永樂七年的寺院佛教音樂,距今已有六百余年歷史。它既有北方音樂的古樸、粗獷,又兼備南方音樂的柔婉、清麗。
屈家營村古樸、祥和,陽光給音樂會堂披上了一件金色外衣,莊嚴而又神圣。舞臺上,老中青三代人,正在神情專注地演奏著。
最年長者須發皆白,雖已耄耋之年,卻精神矍鑠,布滿核桃紋的臉上,沉靜、安詳、莊重,雙手捧笙,仿佛捧著自己火熱的心,微閉著眼睛,深深地陶醉在妙樂里。
中年人,動作優雅又嫻熟,神情悠然又自得。一支管子在指尖仿佛頑皮的鳥雀,鳴叫,撲翅,不知是管子給予了指尖靈感,還是指尖賦予了管子魔力,婉轉高亢的音樂,鉆入了觀眾的耳朵里,有人竟聽得熱淚盈眶。
古老的音樂會有了年輕人,才有了不老的青春。你看那衣袂飄飄、長笛輕奏的年輕人,陽光而富有朝氣,令古老的旋律,多了幾分撼動心魂的力量。
笙、管、笛、簫等傳統樂器,經過手和唇的安撫,注入了人氣,奏出有溫度的音樂,如泣如訴,仿佛午夜靈魂的低語。古音樂就像那無形之劍,柔軟而鋒利,瞬間穿肝透肺,任你鐵石心腸,也會為之動容。
民間的笙管樂大多在祭祀、喪葬時演奏,曲調低沉悲亢,不同的曲目,風格也各不相同。側耳細聽,激烈中蘊含悲壯,雄健中帶著一絲柔情,悲戚哀痛的旋律,似乎在訴說一個人從呱呱墜地,到咿呀學語的幼年、天真活潑的少年、意氣風發的青年,再到辛苦打拼的中年、風燭殘年的暮年,最終一抔黃土掩風流,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管笙笛悠揚,余音裊裊;鼓鐃鈸镲鏗鏘,蕩氣回腸。音樂面前,眾生平等,無論是富貴,還是貧窮。古樂引領亡者孤獨的靈魂走向天堂,同時,也在撫慰、溫暖生者。人們在鼓樂里追憶、反思、靜默,音樂拉近了族人的距離,喚醒孝心與良知,曾經的恩怨,早已悄然化解了。
音樂止淚亦催淚,刺心亦止痛,讓生者從中汲取力量,愈加惜緣,珍愛生命。
荀子說:“禮者,人道之極也。”音樂在潛移默化中塑造靈魂、教化大眾、傳播文明、凝聚民心,對社會的文明與進步,起著不可小覷的作用。
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一個民族的文化DNA,具有獨特性和穩定性。翻看古樂的滄桑歷史,可以觸摸固安的文脈。屈家營古樂所保留的傳統曲目成于宋元時期,與北京智化寺的廟堂音樂有淵源,與它相臨的霸州、永清等地的古音樂會也有淵源,曲譜、演奏、風格非常相似。古樂流傳之廣,數量之多,實屬罕見,非常值得挖掘考證。
自古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古往今來,朝代更替,戰事不斷,音樂會與燕趙大地一起經歷了無數劫難。
抗日戰爭時期,日軍多次查抄搶奪樂器和曲譜,被當地人舍命保護,埋藏在屋里,并壓上石磨,從而躲過一劫。“文革”期間,古樂面臨滅頂之災,又一次被酷愛民俗文化的村民機智掩藏。音樂會歷經磨難,幸有眾多仁人智者,才保住這個“活化石”般的仙樂。
固安古樂的曲譜是“工尺譜”,難懂難學,主要靠師傅口傳心授。隨著時代發展,古音樂會也受到經濟大潮沖擊,青年男子忙著外出掙錢養家,沒有時間學習和訓練,古音樂會出現青黃不接的危機。于是,有識之士大膽改革,勇敢地打破自古音樂會里“無女子”的傳統,鼓勵本村的年輕媳婦,入會學習演奏。
民俗文化傳承與創新,固安走在了前列。本村媳婦撐起音樂會的半邊天,為演出增添了一抹靚麗。女子對音樂的感悟與相融,讓傳統古樂煥發了生機。被音樂洗禮過的靈魂,有著與眾不同的潔凈和安詳。演奏者柔和的面容洋溢著圣潔的光澤,目光泉水般清透純凈,挺拔的身姿,優雅的動作,仿佛從古畫中走出來的詩意女性。“生于斯,長于斯”,依然是農家婦女的身份,古樂卻賦予她們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風姿。
文化,是一種包含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的共同體。它通過積累和引導,創建集體人格。民俗文化,是高雅藝術的母體,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古樂年輪般記錄著當地的人文、民情、環境等變遷。有聲的旋律、無聲的文字,訴說著歷史悠久、文明厚重。
笙簫悠悠,訴不盡紅塵悲歡;鑼鼓鏗鏘,驚不醒黃粱癡夢。音樂修身養性,升華靈魂。這塊土地得到古音樂的滋養,人杰地靈,才有了綿延千載的文脈,才有了那數不清的慷慨志士。這是鄉音鄉愁,是華北平原的一個文化符號。無論天涯海角,它總能喚起游子心底久遠的記憶,觸動內心最柔軟的角落。
傳承數百年的屈家營古樂,在人世間普及著愛和善良,從一個獨特的角度提醒大家,我們是誰。
選自《河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