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街人說,貓街有三座大山:大灣山、中峰山、白馬山。大灣山和白馬山實際上只隔著一條左苗河,東邊的大灣山余脈叫大石嶺崗,西邊的白馬山叫龍崗,因為曾經建過山神廟,也叫神廟山。兩座山都鋪滿石頭。貓街就流傳六塊老叫石的故事。石頭是這樣叫的:一塊牛身子大的巨石站在貓街街上,另一塊臥在神廟山,你隨便用手拍打其中一塊,如果側耳細聽另外一塊會有回聲。龍崗上有很多臼形石坑,為白馬山平添關于唐僧西天取經的神秘故事:山是白龍馬幻化的,馬腳跡是白龍馬踩出來的,盤地松是因為曬過唐僧的經書所以長不高,唐僧在獅子窩傳經留下傳經寺……龍崗夾峙著一條山谷,山谷里也是無盡的石頭,山谷盡頭西面和南面是兩面絕壁,沖西堵頭的叫絕斗崖,南面的叫望夫崖。過去,絕斗崖上有飛瀑瀉下,望夫崖上立著一塊巨石,像妙齡女子凝望遠方鹽馬古道,盼望趕馬的丈夫歸來。
隔著七八百米,山巔之上也凌空躍出一塊巨石,石面光滑平整,縱橫紋路交錯,中間似乎隔著一條河,貓街人說這是棋盤石,星空璀璨的夜晚,仙人在上面下棋,可以躲藏附近偷聽仙人說話。
最初的貓街離左苗河百余米,傍著一條小小的支流,依著大石嶺崗山勢,斜偏偏的爬坡建村,六尺街巷,馬店、旅社、酒肆、茶樓……從黑井鹽都馱運井鹽的馬幫,踢踏踢踏的沉重馬蹄,留駐貓街。街市走下山坡,過河,伏在河畔像肥大的貓身子。石頭鋪臺、石板街道、上馬石、鎮宅神獸,紅砂石、白砂石,都就大石嶺崗取材。開街之初,南來北往的馬幫商販約定十二生肖寅虎日為街,貓為小虎,就叫了貓街、貓鋪子。左苗河匯入勐崗河之后,流入金沙江,從貓街轉運的鹽茶物資也沿江流傳播。
坡道上最初的貓街,越來越像高高揚著的貓尾巴,現在石階更替為水泥路,沒有了街市,已經蛻化為純粹的村落,古木以外,處處留下遍地石頭的痕跡:沿著村邊小路下山,要走過風化的石壁,要走下一個陡峭的石頭崖。似乎無聲地說,瞧瞧,貓街石頭多。
貓街石頭多,就有了石匠和石匠村。
石匠在歲月里曾經不可或缺。建房子、造橋、勒石立碑、牌坊、石缸石磨、石槽、十二生肖石像、香爐佛龕灶頭,哪里少得了石匠手藝。在貓街地區,處處都有關于石匠的非常事物。貓街往南二三里,在白馬山南麓的海資村,龍和烏龜的兒子赑屃(也叫霸下),在石匠手里被雕刻成昂著頭的柱腳石,負重立柱和房梁,支砌大門的石頭有瞭望孔和槍眼,射出進攻的子彈,也能抵擋回擊。小屯村(隔著海資和貓街差不多都是一公里距離)沈家大院,三層的土木房子,四面出水,出墻面的飛邊和瓦檐全部都用雕花石板支砌,用以防火。桃源村的一口蟠龍井,一條巨龍從井底盤旋而出,像嘶鳴著飛天。
王宗福是海資村世傳石匠,他家一處祖宅后墻是一面巨石。在他的講述里,房子是這樣建成的:宅基地上有一塊面積五六十平米的碩大石塊,爺爺和父親兩代石匠和自己一輩的5個學徒,鋼釬、鏨子、鑿子、鐵錘,從裂石開始,硬生生鑿出4格房屋的石腳基石、柱腳石、院子里鋪的石板、石階,包括火塘、地火龍用的全部石頭,鑿出平地之外,還留下一面石墻。講的時候,已經62歲的老石匠臉上露著傲色,他說,那時候,除了鐵錘、鏨子這些工具以外,連搬動堆碼都全恁雙手的力氣,和現在不一樣,有鏟車、挖機、電鎬、切割和打磨的機器。在另一戶石匠人家,灶房里一眼柴火灶和火塘旁邊,都擺著一條二三十公分高半米長的條石,石面光滑有一層如包漿般的亮色,雕刻有花草火把圖案,問主人家說是火龕,仔細看也現出端倪,中間是空的,可以從兩頭裝進去火柴和引火用的松木明子。琢磨通透后,油然佩服打制的匠人。
王宗福說,自己家里5弟兄都師承父親,那時候爺爺也還在世。據爺爺說,也是師承祖上,在往上就說不清楚了,似乎從遷徙而來開村的時候就有石匠技藝,只是沒有家譜一類的文字記載。少年時代,也曾聽爺爺講過石匠故事。說村中有石匠為連城寺刻過一塊碑,記載明朝建文皇帝遁跡連城寺的一段往事,只是石碑竟然莫名消失,多年后卻出現在外地。連城寺藏匿在白馬山深峽中,只有一條石崖棧道可以出入,寺廟附近開辟有數百畝田地,開辟一片果林,也在山壁鑿有洞穴,疑似屯兵積糧地方,如果沒有官家運作民間哪有這樣雄厚財力,傳說建文逃至云南,得到駐滇鎮守的沐英后代暗中幫助(此一歷史公案流傳民間,相關地方各執一詞)。還說村里石匠也在解放前參與走夷方,跑到騰沖緬甸賭石和加工玉石。說誰家祖上出去了沒有回來,誰家的卻發了財,一家遷居昆明。王宗福有些許惋惜說,可惜村里面沒有一個玉器師傅。
海資村地處山區,交通不變,生產生活條件都落后于貓街壩子,為淘生活,村里青壯年都愿意習得石匠手藝。石匠是海資村的,石頭是貓街的,交通便利就地取材,民間話語里石匠就成了貓街石匠。上世紀90年代到本世紀初期,在20多年時間里,是貓街石匠最風光的時期,一股風的打碑甚至立生基(未亡人的墓碑)、打生活器皿、打制古鎮鋪街鋪農家院壩鋪進山游路的石板。
規模最大的時候,王宗福家5弟兄名下有石場(作坊)2家,村里圍著大石嶺崗總共建了11家石場,在縣城南山寺一帶石雕作坊區也有5家石場,全部18家,每家算八九個人,總數也有近兩百人從業。在牟定獨此一家,其他有石匠的村莊扳著手指頭就能數清楚。縣內有鐵匠村、篾匠村、缸罐村、海資就算得是石匠村。王宗福是石雕非遺州級傳承人,縣級傳承人中有5個都是他帶出來的徒弟。
出自王宗福的石雕作品是修復牟定文廟時的泮池、池橋全部石頭和龍板,南山公園的“紅軍長征過牟定”和“解放牟定”兩幅漢白玉浮雕,至于其它的龍柱獅子墓碑這些石器幾乎遍布牟定及周邊縣市。
開山裂石(選料)、設計(描圖)、雕刻、打磨,當當當鑿石的聲音,從人類石器時代傳承至今,也留下難于計數的石雕藝術精品,民間最常見的貴如盤龍柱、鳳回頭,平凡如一個石圓臼和一個喂豬的石槽。王宗福聽爺爺講過石匠的風光。擇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要建塔或者造橋的村莊,牽著掛紅的高頭大馬或者抬著滑竿,帶著煙酒糖茶隆重熱烈地在鞭炮聲中迎請石匠師傅。師傅帶著徒弟奔赴石場,叮叮當當按照主家要求設計施工,風餐勞苦數月,喝了竣工酒收了剩余工錢歡天喜地回家。王宗福說,石匠技藝高低大宗的如建橋造塔,工序遠不如精巧的龍柱龍板和鏤空的雕刻,一步差錯材料就廢掉了。好的鏤空雕,是創作更是藝術。
過去,在一面山坡上或者依傍在山腳,一堆亂石,幾個打石頭的漢子騎坐石頭或者一個矮板凳上,從早到晚叮叮當當,石粉紛飛,一天兩天,雛形初現,一個石槽、一個圓臼、一個獅子;現在,在石雕工廠,微電腦、數控技術的應用,從設計到精準切割鐫刻打磨全部機械化,一邊作業一邊淋水,比如一個石槽一兩個小時的流水作業就全部完成。王宗福講述貓街石匠的過往,講述應用數控科技的現代石雕工藝,抑或是為貓街石匠的沒落加一個含蓄的注腳。他說,在歷史的漫長歲月,石匠功勛卓著,貓街石匠也是。
現在的貓街,圍著左苗河兩岸,延展了上世紀的幾倍,比最初的六尺巷大了十幾倍。貓街的名稱一度時期囊括整個牟定東界,也就是現在的安樂和戌街兩個鄉,1982年因地名相同原因,貓街更名為安樂。但集鎮還依然叫做貓街。
選自《楚雄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