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唱》是葉三對一些音樂人的訪談合集,共記錄了大鵬與小管、老狼、袁惟仁、張楚、五條人的阿茂與仁科、趙牧陽、野孩子的張瑋瑋與郭龍等12位音樂人的故事。
2015年,我們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在某大媒體集團旗下,做了個非虛構寫作的小平臺。我們為這個平臺起名“正午”——我最喜歡的一部西部電影——當時我們并不知道,那一年其實已經是傳統媒體的黃昏。
“草臺班子”搭起來,就得唱戲。讀者萬萬想不到,記者編輯最常干的事,就是“殺熟”,術語叫“跑口”。我的專項是人物報道,常年跑文藝口,熟人大多在音樂圈。于是,我殺的第一個熟,就是朋友的朋友——中國朋克的大哥、SMZB的主唱吳維。
說是中國朋克大哥,其實只有圈內尊重。“朋克?中國一共兩三千個吧。”采訪時,中國朋克的二哥、頂馬樂隊的貝斯手梅二憂心忡忡地告訴我。我去武漢待了一周,見了吳維,又見了不少人,聊了很多。那時正值春天,谷雨,我還去武漢大學看了櫻花,門票20元。
我把吳維的故事寫了出來,標題《裸體朋克》。這是我在“正午”的第一篇正式作品。一直到散伙,“正午”的文章點擊量都不高,所謂的“10萬加爆款”平均分配,一年一次。好在那個時候我們也沒有KPI要求。我的朋友兼同事說,互聯網像吃稿子一樣,形容得很傳神。《裸體朋克》和“正午”的大多數稿子一樣,沒有多大反響。也有一些讀者留言,說他們喜歡這樣的故事——不知名的音樂人的故事,時代的故事。我的朋友兼同事又有意見發表了:“你不如寫寫這樣的樂手,反正你認識很多,寫個系列,湊一湊還可以結集出書。”
“結集出書”這四個字打動了我。我不相信互聯網,我始終喜歡雙手能夠觸碰到的東西。一本書,物理的,廣延的,結結實實捧在手里,誰也吃不掉。
“嫁女兒,向來是第一個最麻菇,以后一個拉扯著一個,就容易了。(張愛玲)”約采訪也是一樣,朋友介紹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再介紹朋友……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我真寫了不少音樂人,什么類型的都有,有從小喜歡的偶像,也有老早認識的熟人,還有些是新相識。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我喜歡。我喜歡他們的作品,我的好奇心飽滿明亮。我也喜歡采訪過程,因為一半時間在看演出,剩下的一半時間,又有一半在看排練。排練比演出更松弛、更自然。演出過后的Afterparty,則是大家真正掏心窩子,說上一些稿子里不能寫的話的時候。這些,我都喜歡。
《哪一位上帝會原諒我們》是我的最后一篇音樂人報道。寫野孩子張瑋瑋與郭龍這些西北音樂人。我去了西北,再去大理——現在這些人都聚居在大理,日子清淡無聊,聽說我來采訪,他們騎著小電驢奔走相告:“北京來人了!上面來人看望我們了!”
在大理,我們聊西北往事,聊逝去的青春和兄弟,我忽然發現,我在干的這件事是關于回憶。后來,我的朋友兼同事在給《我們唱》的序里寫道:“一群人在中國的大地上歌唱。不是校園,不是音樂廳、體育場,甚至不是錄音室,就是在大地上。曾經誕生了《詩經》《古詩十九首》的大地,野草叢生。”而在大理,我意識到,像所有時代一樣,那個漫游、歌唱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們在大理的陽光下一起懷戀它。
“媽媽說,她以前坐過那趟火車,是跟他爸爸談戀愛的時候。那時候他倆還不到二十歲。爸爸帶著媽媽坐那趟火車去看白銀的礦,那條鐵路特別熱情,一路掛著建設社會主義的大紅綢子。”寫完《哪一位上帝會原諒我們》的最后一段,我還在大理的陽光下。音樂人系列,我列了一大串名字在采訪手冊上,完成一篇,就在名字后面打個鉤。寫完這一段,我合上了采訪手冊。我想,夠了。
現在,“正午”早已散伙,我也不再是個媒體人,《我們唱》差不多10歲。我沒有那么經常把它想起。它確實是一本書,能夠結結實實捧在手里,而它也確實沒有改變什么。書中的故事各有各的結尾,大多數在意料之中,也有一些情理之外——比如因一檔音樂節目忽然爆紅的五條人,比如當年與我在百花深處(北京的一條胡同)聊天的袁惟仁,而今失去意識,長臥病榻。
命運盡力表演,日子疼痛,我們圍觀。寫過的音樂人朋友,我們沒有那么經常見面,但偶爾一見,總是親。我想還是與《我們唱》有關。我們曾經一起懷戀那些民謠,吟游,月亮與誦唱,白紙黑字,栩栩如生。在遙遠的山谷中,我與《我們唱》所做的,只是略事挽留正在消失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