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小吃店里嗑瓜子,走進來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戴著草帽,叼著煙,穿著皺巴巴的舊西裝,下身則是短褲拖鞋。我說,毛六,你怎么了?
毛六說,叫我許文強。然后轉身一個回眸。
我說,許文強是你爸嗎?毛六吐掉嘴上的煙,我才發現那是棒棒糖。
毛六整整舊西裝,霸氣一坐,輕摘草帽,放到桌上,一臉上海灘大佬的氣質,對我說,十只生煎,一碗紫菜蝦皮湯,蔥別給我放啊。我說,黑社會大哥哥不吃蔥嗎?毛六說,什么黑社會,上海灘看過沒?給我拿生煎去。
我拿著熱水瓶,給毛六沖了一碗紫菜湯。剛端起一盤生煎,鎮德就沖了進來,一把拉住毛六說,我曬西裝,你偷西裝。毛六甩手掙脫,一溜煙跑出小吃店。上海灘大佬瞬間變成逃竄小賊。鎮德搖搖晃晃在后面追著喊,不學好,學毛賊。毛六套著舊西裝往前跑,一雙瘦腿跑出了電風扇的效果。
我端著生煎看了一會兒,默默回到座位上,吃起了生煎,喝起了紫菜蝦皮湯。外婆看著我說,你倒好,直接吃上了。
我喝了一口湯,吃了一只生煎。鎮德喘著氣,拎著那件舊西裝走進了店里。
鎮德說,小毛賊被我追上,打了一頓才老實。
我說,你怎么跑得過毛六呀,你就比長壽奶奶跑得快一點,就算追上了,也打不過呀。
鎮德咳嗽了幾下說,小赤佬,再煩我拉二胡給H5tyH/T7UqXWobPmBhmp3A==你聽了啊。
我說,是不是你被毛六打了一頓,他看你可憐,把西裝還給你了。
外婆拉拉我耳朵,示意我閉嘴。鎮德說,給我來十只生煎,一碗紫菜蝦皮湯。
我看著自己面前的九只生煎和一碗紫菜蝦皮湯,連忙起身,拉著鎮德說,已經給你準備好了,生煎還差一只,馬上給你拿來。
鎮德拎著西裝,一臉怔怔地看著我。外婆從鍋里鏟出十只生煎說,鎮德,你還有西裝啊?
鎮德已經拿起筷子,吃起了那九只生煎,邊吃邊說,前幾年大賣場來擺攤促銷,三十九塊錢買的,人活著萬一有大事,喝喜酒啊,走親戚啊,要穿一下的,太久沒穿,發霉了。
外婆端著盛了十只生煎的盤子說,鎮德啊,這幾個送你吃。
鎮德說,什么話呢?我二胡拉得再好,也不能白吃啊。說完馬上掏出一張十塊,啪的壓在桌子上。
外婆拉著我耳朵到一邊,壓低聲說,以后你就給我吃別人剩下的。
那個年代,大家都舍不得剩下一只餛飩包子餃子,甚至湯都喝得很干凈,也只有包老板偶爾過來,浪費一下。我咧著嘴說,好啊,下次誰吃剩的就給我吃。
晚飯的時候,外婆說,晚上就吃我吃剩的東西。
我咬著筷子,沒想到外婆還有這一招。我盯著蝦仁豆腐羹、清蒸小龍蝦和一碟苔條炒花生咽著口水。外婆每個菜都吃了一口,說,好了,我吃剩了,你動筷吧。
我立即夾起一塊大肉,還沒放到嘴里,毛六又在小吃店外面晃蕩。這次他用報紙折了一頂濟公帽,穿著拖鞋,手上拿著大蒲扇,倚在門口唱,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沒唱完,阿珍外婆就一把奪過毛六手中的蒲扇說,我路邊乘個涼,一放手,扇子就給我拿走了。毛六笑嘻嘻地說,借一下嘛,又不是不還給你。
毛六學著濟公看著我說,啊喲,大魚大肉,我也要酒肉穿腸過……
外婆把自己的大蒲扇塞到毛六手里說,來,接著演。
我把兩塊破抹布掛到毛六肩膀上說,披上破袈裟,這樣更像了啊。
我和外婆繼續吃飯,毛六學著濟公的動作,在昏暗的小吃店走來走去,就像演一個人的話劇。有點滑稽,又有點孤獨。我有時候哈哈哈哈笑著,差點噎著。外婆說,毛六,先停停,一會兒他要噴湯了。
毛六是我們這個村里最愛表演的人,喜歡模仿各種人物,而且不害羞。他說,我以后要演電視劇,做一個大明星。我差點把湯噴他臉上。
2
早上不到五點,外婆開始忙活。走到店外,嚇了一跳,一個人靠在灶頭外側。仔細一看,是毛六。雙手攤開,盤腿而坐,一動不動。外婆說,大清早的,開始學菩薩了嗎?毛六依舊雙眼緊閉,不發一語。外婆說,這是什么菩薩?灶神嗎?稍微挪挪,我要掃地啊。
毛六嘩起身,說,我在學習少林高僧。
外婆說,大清早,來這里學干嘛,家里床上不能學嗎?
毛六說,學完,你開門,就可以吃生煎了。
外婆說,少林高僧還吃生煎嗎?
毛六嘻嘻笑著說,扮演的嘛,不是真的,像不像?
外婆說,你要問少林高僧,我做生煎的,哪知道。
毛六經常在我面前表演武術,一招一式,有模有樣。有一次,表演了金鐘罩鐵布衫,能夠刀槍不入,我很不屑,一腳飛踹,毛六瞬間倒地。毛六猛地站起來,我見他要打我,搶先放聲大哭。外婆出來,摟著我說,別哭別哭,哪里疼,揉一揉就好了。毛六歪著頭說,阿挺,你這么會演?
毛六看到什么就愛模仿表演。看完黑貓警長,和我說自己要演黑貓警長,我說你演一個我看看。毛六說,那你演小倉鼠。我說,黑貓警長是滅掉小倉鼠的,那我不是被你打,被你消滅嗎?毛六說,那我讓讓你,你演黑貓警長吧。我說,這還差不多。
毛六拿出圓珠筆,在我嘴邊兩側,濃重地各畫了三根胡須,然后又給我畫了兩個大眼眶。畫完,毛六和我講怎么演,講到炊煙裊裊之時,我說,你等我,吃完飯我來滅你。我跑進小吃店,外婆剛洗完一條河鯽魚,拎著魚,一愣一愣的。
我說,別怕,我一會兒去殺毛六,可以吃飯了不?
外婆拿起濕毛巾,在我臉上使勁搓,搓得我滿臉通紅,恨不得將我頭直接摁在水槽里洗。外婆說,毛六這是欺負你呀。
我說,我自己要扮演黑貓警長的,讓他扮演小倉鼠,我打他殺他。
外婆捏捏我紅撲撲的臉說,從小就學會自己欺負自己啊,別說了,吃飯吧。
我拿著筷子說,一會兒你幫我畫個更像的好不?
毛六還扮演過機器貓、海爾兄弟等動畫片里的角色。當他準備要演葫蘆娃的時候,召集了村莊里十多個小伙伴,把我、三毛、阿正、小云、娜娜、樂樂、赤腳、阿蛋、小星、山牛、大黑等人全部叫過來了。
毛六動用了一大盒水彩筆,把自己和大家的臉畫得既看不出是自己,又不像葫蘆娃,一個個都跟妖魔鬼怪似的。每個人回去都被狠狠罵了一頓。半個村莊的人都在感慨,毛六書不會讀,又不好好干活,整天瘋瘋癲癲瞎搞,這輩子完了。大人們都勸小孩別和毛六玩,以防被他帶成人模鬼樣。
只有我還在和毛六玩。我和毛六說,電視上在放舒克和貝塔,我們扮這個玩吧。
毛六說,你扮舒克還是貝塔?
我說,我扮舒克和貝塔,你扮飛機和坦克,我騎你頭上,嚯嚯嚯,消滅敵人。
毛六對著我笑了笑。全村都不和他玩的毛六,最終都不和我玩了。
毛六還學過很多村里人。學鎮德在門口拉二胡,學老海夸自己是河神,學三缸大刀砍肉,學老胡大聲說話,學阿珍碎碎念念,學長壽奶奶定格在石凳上,還學外婆在小吃店揮大勺煮餛飩,外婆說,這個別學了,毛六說,這個我真的會啊。還學阿財在垃圾堆里翻找東西,我拿出外婆的話說,阿財可憐,不要嘲笑人家,別學了。毛六嘻嘻笑了笑。外婆告訴我,毛六沒學阿財,他和阿財一樣真的在垃圾堆里翻找東西。
3
毛六雖一度把村里的小孩子帶偏,但沒惡意,也無大害,且性格好又有趣,很容易和大家玩成一片。夜晚乘涼的時候,毛六站在曬谷場人群中,模仿新聞聯播:各位觀眾晚上好,今天是8月6號,農歷七月初三,以下是今天的主要內容……毛六一本正經,周圍的人一陣大笑。
笑聲中有人起哄,來,唱一首啊。毛六緊握拳頭,作麥克風狀,深情開唱: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喊,跳一個啊。毛六緊皺眉頭,微閉雙眼,屁股左右扭,腰部前后動,緩緩轉著圈。
毛六的表演逼真又搞笑。他不害羞,不怯場,淡定從容,全身投入。我在旁邊,好像在看一場真正的表演。夏夜的風吹過,溫暖又涼爽,灰色的曬谷場圍了一圈人,似乎被點燃了一串小火苗,毛六好像也成了真正登臺的大明星。
毛六來小吃店的時候,我說,毛六,你以后成大明星了,一定要記得我啊。
外婆笑笑說,人成功后,要記的東西太多,不一定記得你呀。
我說,毛六,我每天送你吃十個煎餃,你會不會一直記得我呀?
外婆拉著我的耳朵說,我會牢牢記得你。
每年的幾次鄉間大戲,我們都會趕去湊熱鬧。有一次,表演間隙,毛六爬上戲臺,后面跟著我以及一串小孩。我們爬上戲臺只是好奇,毛六直接在戲臺上大喊,我給大家表演,三打白骨精。
說完就在臺上出拳踢腿,前滾后翻,嚯嚯嚯,嘿嘿嘿的聲音響徹戲臺。只不過沒幾分鐘,就被后場的人趕了下去。看到有個人來趕,我們全逃了下去。毛六卻左躲右閃,結果上來三個人才逮住他,把他抬了下去。被抬著的毛六,還在那邊手舞足蹈喊著,吃俺老孫一棒!這是那場鄉間大戲笑聲最熱烈的一次。自從毛六表演后,演鄉間大戲的人都防著我們。我們再也登不了臺了。
沒有真正的舞臺,但對于想要表演的人來說,所到之處都是舞臺。
夏日悶熱的午后,我拿著水槍,在祠堂邊的草垛里看見毛六。他半躺著,臉上青紫,嘴角帶血,眼神暗淡。一切都很逼真。我拿著水槍對著他問,水彩筆畫的?額頭再包個白布就更像了。毛六沒說話。我說,在演打仗嗎?毛六揉了揉胳膊肘說,疼。
我扶著毛六,得知癩頭糾集了隔壁村的幾個小混混,把毛六揍了一頓。我說,我們去復仇,打回去。
毛六看了看我手里的小水槍說,你去吧,我等你。
我緊握著小水槍說,算了,小吃店里有紅花油和牙膏,我幫你涂涂吧。
我扶著毛六走進小吃店,外婆正在打盹,我們輕手輕腳走進里屋。我拿出紅花油和牙膏,啪啪啪往毛六臉上涂,毛六嘶嘶嘶叫著說,阿挺,你扇了我十多個巴掌了,能不能輕一點。我說,輕一點沒效果,一定要重一點。毛六說,外婆都被你拍醒了。我說,你放心,我外婆睡著的時候,收音機開到最大,她都醒不了。
外婆在后面摸摸我的頭說,走開,我來涂。
我一驚,不知道說什么,想了想,把毛六被癩頭等人揍了一頓的過程,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毛六說,我都講不出這么詳細。外婆涂著紅花油說,學有些人是嘲笑,學有些人要被罵,學有些人要被打,你學學阿挺得了。
我說,學我好好做人吧。
外婆說,學阿挺安全。
晚飯后,大黑在路邊截住我說,下午你錯過了好戲。
大黑說,毛六在隔壁村被癩頭他們逮住,說想看他表演。癩頭說,演一只狗給我們看看,毛六不肯,癩頭說,不演今天就走不了。
從推搡到群毆,短短幾分鐘,毛六臉上就像化了彩妝,最后,毛六在地上爬來爬去,演了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狗。癩頭還獎勵了毛六兩包咪咪薯條。他們把咪咪薯條拆開倒在地上,讓毛六爬過去吃。
大黑說,真的很像啊。
我聽了心里很氣憤,我說,大黑,我們一起幫毛六報仇好嗎?
大黑說,我已經替他報仇了。
我說,你這么厲害嗎?
大黑說,我撿起石頭要砸他們,還沒砸,他們走過來了,我放下石頭說,下次不敢了。
4
外婆一邊刷鍋一邊說,現在,毛六可好了。外婆說的好,是毛六去包老板廠里上班了。不好好念書,總得找一份活干,整天晃來晃去,扮這個演那個,也不能當飯吃。這一年,毛六初中都沒上完。
外婆說,毛六,人機靈,總會有飯可以吃的。
我說,我躺著,也有飯吃。
外婆說,你命好,生在小吃店。
我偶爾會看見毛六騎著一輛自行車匆匆而過,他沒再扮演什么,好像每天很忙,而我少了一個玩樂的大伙伴。
我上了小學高年級,依舊在村里東奔西跑,厭倦讀書,卻坐在志高小店門口,喝著冰汽水夢想要做一個科學家。我一轉頭,驚呼,毛六!毛六穿著一件白襯衫,黑褲子,系著皮帶。
我拿著汽水瓶說,你怎么長得跟電視劇里上班的人一樣了。
毛六在志高小店買了一包煙,他似乎瞬間大了我很多歲,甚至像我爹。毛六告訴我,他不在包老板廠里干活了。現在他在做銷售。我聽不懂什么是銷售。毛六和我解釋,就是讓人去買產品,主要讓人買拖鞋,每天要和各種人打交道。
我說,那不是小吃店門口擺攤的嗎?
毛六說,檔次不一樣的,現在我每天可以抽兩包煙,一頓可以喝五瓶啤酒,卡拉OK都去過好幾次了,找人去都打的去的。
我看著他,突然問,毛六,你發育了沒?
毛六摸摸我的頭,真的像我爹一樣說,要不要給你買兩包麥麗素巧克力?
我看著他說,毛六,你現在還會扮機器貓、葫蘆娃、黑貓警長嗎?
毛六對著我,哇地一咧嘴說,你看,像不像?
我搖搖頭說,一點都不像了。
小店老板志高走出來說,毛六,現在賺了不少錢吧?
毛六分了一支煙給志高,志高擺擺手說,我不抽我不抽。毛六說,你自己賣煙不抽煙,說不過去。
我看著毛六的煙說,能不能讓我試試?
毛六說,你不行,沒長大。
曾經和我一起扮演各種角色的小伙伴,告訴我,我還沒長大。我有點恍惚。如果毛六還在讀書,應該高中還沒畢業。毛六走的時候,我還對著他的背影,愣了很久。
過了會兒,他又走回來,說,對了,你外婆還好吧?
我還拿著空汽水瓶,說,不太好,經常揪我耳朵。
我似乎還沒適應成年人的問候方式,但是毛六卻已經飛速長大成人,從我的世界里遠去。
5
外婆拿著座機聽筒,正在看天氣預報,將電話線拉得很長,說,好好好,晚上,我準時看,你要保重啊,保重!
晚上八點,外婆打開電視,鎖定頻道,《仙劍奇俠傳3》開始。外婆完全看不懂《仙劍奇俠傳3》。座機鈴聲又響起。電話那頭,依舊傳來毛六的聲音,你等著啊,別眨眼,馬上來了,盯住了。外婆瞇著眼睛說,盯住了盯住了。幾秒鐘后,毛六說,外婆,看到了沒?外婆說,看到了看到了,毛六,你厲害啊。
還有一次毛六提前來電,讓外婆打開電視,看《大唐游俠傳》,外婆拉著長長的電話線說,看到了看到了,毛六,你真厲害。毛六說,還沒開始呢。過了一個數百人的大場面,毛六說,外婆,你看到我了嗎?外婆說,看到了看到了,毛六,這次真的看到了。
那兩次掛了電話之后,外婆其實什么也沒看到。
當我也終于變成大人的時候,毛六去了橫店做了一名“橫漂”。有兩個代表作。第一個是《仙劍奇俠傳3》里的一個路人,一共兩秒鐘的背影。第二個是《大唐游俠傳》里演了一個小士兵,混在千軍萬馬的場面里。
我已經到了外婆不會管我吃什么的年齡了。我在外婆的小吃店里,和毛六喝著啤酒。我問,銷售不好做嗎?去做群演了?
毛六已經喝得滿臉通紅,他說,做銷售也是演,白襯衫,黑褲子,冒牌皮帶,不能喝了硬喝,不想抽了還分煙,沒錢還要打的,卡拉OK里裝老板,提成還拿不到。
我說,人生就是一場劇,大家都在演。
毛六蒙眬著眼說,你還記得癩頭嗎?
我第一時間想起癩頭讓毛六演流浪狗的事情。我說,記得,怎么了?
毛六說,在卡拉OK里,被人打得滿地找牙,還要笑著給大哥賠禮道歉,被人抓著頭發拿著瓶對著嘴,強灌啤酒,都一樣。毛六咂了咂嘴說,后來,我給了他一支煙,讓他緩緩神,他流淚了啊,但說自己是結膜炎。
我說,你以后繼續做群演嗎?
毛六舉起酒杯說,做大明星啊,一定要演到底,演成大明星!演成大老板!
外婆從里屋出來說,還不睡嗎?不要吐在店里啊。
毛六站起身,腳步踉蹌,說,外婆,給你表演個濟公啊。
生活中的時間比電視里過得慢,但總過得不知不覺。生活不能回放,不能預知,不能在電話那頭喊,等著,馬上就出現了,也不能拉著長長的電話線,瞇著眼假裝說,你真的很厲害。大部分的人,是生活里兩秒鐘的路人,是千軍萬馬里的模糊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