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棗遍地

德爺家門前有一棵大棗樹，樹歸德爺所有，是村里的一處美麗景點，大人孩子都喜歡它。

初春時節，棗樹褐色的枝條上，萌發出嫩綠的小芽，小芽像精致的翡翠，早晨帶著晶瑩的露珠，格外清新可愛。不久，棗花次第綻放，米粒般大小的花朵，簇擁著、擠擠挨挨的，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新生的綠葉和淡黃色的小花相互映襯，形成一幅美麗的畫。“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陰長。”大人在樹下談生活、說收成，孩子在樹下捉迷藏、瘋跑、玩耍。

小暑剛到，棗樹結滿棗子。棗子結得太多，樹被壓彎了腰，遠遠看去，像駝背的德爺站在那里。

這時的棗子還不能吃。有一次，我和小春、小星、小房等幾個小伙伴在棗樹下玩耍，見德爺不在家，就用石子砸下幾個棗子來吃，小青棗又硬又澀，特別難吃。我們把剩下的棗子扔在了地上。

德爺見了地上的小青棗，瞪著眼，喊道：“又是你們幾個小兔崽子打我的棗，現在還不能吃呢，白白毀壞了，看我不打爛你們的腚眼。”我和伙伴們撒腿就跑。

“白露皺紅棗，西風擺老荷。”到了金秋十月間，小青棗變成了大紅棗，壓彎了枝頭，令人垂涎欲滴。一個石子打上去，紅棗像冰雹子似的落下來，撿起一嘗，又甜又脆又水靈，還有一種特殊的香味，越吃越想吃。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我和小伙伴經不住誘惑，趁德爺不在家，爬上樹偷吃棗。有時我們正吃得香，德爺把我們堵在樹上，逮個正著。德爺并不罵，只是用燈泡一樣的眼睛瞪著我們，揚起長長的竹竿，舉了半天也沒有打下來。最后，他還用竹竿打落棗子分給我們吃。他在一旁嘿嘿地笑。

德爺說：“生瓜梨棗，誰見誰咬，好吃嗎？”

我們齊聲回答：“好吃，好吃，真好吃。”

德爺又說：“叫爺爺。”

我先叫了一聲：“爺爺，爺爺真好。”

小春說：“謝謝爺爺，爺爺的棗真好吃。”

小星說：“德爺真好，德爺的棗又香又甜又脆。”

小房嘴甜，會說話，說：“德爺爺，你就一個人，以后我來給你當兒子，我來給你養老。”

德爺聽了就樂，臉笑成了菊花。

棗子熟透后，德爺在地上鋪一個大床單，四周用玉米秸稈圍上，用竹竿將棗子打落，收起來，晾曬。德爺的院子里遍地都是紅棗，成了紅院子。

進入臘月過新年，家家戶戶蒸花饃，紅棗就派上了用場。

德爺把曬干的紅棗給每家送上一些，做花饃。母親把德爺送來的紅棗做成各式各樣的花饃，有桃花、杏花、玫瑰花、金魚、元寶、小兔子、小老虎……花饃又香又甜又好看。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棗樹年年綠，棗花年年開，棗樹越長越大，棗子越結越多，可是村里的人卻越來越少。

又是一年臘月，德爺像往年一樣，將曬干的紅棗子給每家送一些，做花Du7Krknede0+xDAu1PBLYjtEgbxi5YxhGDYFdH1iFyM=饃，可是，家家戶戶不是大門緊鎖就是院里沒人，送了一圈，也沒送出去幾個棗。

德爺望著剩在家里的大紅棗，愁眉緊鎖，瞪著眼，青著臉，深深地嘆氣。

今年秋天，我回鄉見到了德爺。他坐在大棗樹下，望著滿樹紅通通的棗子發呆，滿頭白發，又黑又瘦，顯得愈發蒼老。

見了我，德爺來了精神，笑著說：“小鵬回來了，好久沒有看到你了，來，吃棗。”德爺遞給我一根竹竿。

我說：“我的腸胃不好，現在不能吃棗了。”

德爺很失望，搖了搖頭，說：“從小你最喜歡吃我的棗了，現在咋不吃了呢？”

我對著德爺笑了笑。

德爺問：“小春呢？他回來了嗎？”

我說：“小春考上了大學，在城里安家了，不回來了。”

德爺又問：“小星呢，他在哪里？好久沒有見到他了。”

我說：“小星在城里開了家裝修公司，他忙，我也很久沒見到他了。”

德爺還問：“小房子呢？他也不回來了？”

我說：“小房子在城里一家工廠做了主管，沒有空回來。”

德爺嘆了口氣，說：“年輕人都進城了，家里人越來越少了，城里真的好嗎？”

我說：“德爺，我們是沒有辦法才進城的，在家種地掙不到錢，一畝地一年掙一千塊錢，不進城打工掙錢，老婆孩子也養不起。”

那天，德爺拉著我的手，我倆說了很多話，說從前，說現在，說了很久。

臨別時，我說：“德爺，我要回城里干活了，我在城里買了房，得掙錢還房貸。”

最后，德爺送給我一袋紅棗，讓我帶回家給孩子吃。

我看著德爺孤零零地坐在棗樹下，望著滿樹紅棗，發呆。

一陣秋風吹過，紅棗滾落一地……

張學鵬：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小說月刊》《青年文摘》《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報刊，入選《中國微型小說排行榜》《中國當代微小說300篇》《中國微型小說精選》等多部精選本，部分入選各省市語文試卷，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文。獲第四、第五屆世界華語文學小說獎，第32屆梁斌小說獎等。著有詩集《鄉村之戀》、小說集《一樹繁花聽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