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草莓

誰說，蘋果樹只會接走什么，不會送來什么。其實，不盡然。也有沿著蘋果樹送來了的，送來了朵朵蘋果花，送來了四季，送來了人間的酸甜苦辣，送來了燈光煙火，送來了成長的蟬蛻，送來了生活的活色生香，也送來過一個粉嘟嘟的小嬰兒。

在煤礦家屬區打掃公廁的張師傅，人稱“廁所張”，他在天剛有一點麻麻亮的時候聽到哭聲。他慌慌地奔了去。在哪呢，在哪里哭？小娃娃哭得沒有人腔，“哇嗚”的哭聲哭得人心疼。

天上的啟明星和月亮，安靜地釘在天邊。放下掃把，棄了糞車，“廁所張”循聲而去：蘋果樹上落下來一只大草莓！一只草莓襁褓，草莓花型的小被褥里裹著一枚嬌嫩的小草莓——肉乎乎、粉嘟嘟的小娃娃。尖尖的腳，圓圓的頂，草莓的形狀，草莓的圖案。遠遠望著，迷離的路燈照射下，真就是一只哭泣的大草莓。這是從蘋果樹上掉落下來的嗎？“廁所張”小心翼翼，輕手輕腳，暈乎乎地捧起來，托在手掌心。

哎吆喂，蘋果樹下是誰家的草莓？是誰家的？

吱的一聲，門開了，是蘋果樹邊上住著的花奶奶：

一大早，你喊叫個啥哩！

這，這，你看看，誰家的“草莓”咋放在樹下面哩？

啥草莓？哎喲，是個娃娃啊，蘋果樹上掉下一個娃娃啊！

花奶奶幫忙仔細打看，是一個小女嬰7ee9f7ebf28165339a8090e7bbf62adb，襁褓里什么也沒有，沒有字條、交待、解釋、托付，傳說里聽過的橋段這里都沒有發生，只是一個草莓花圖案的襁褓里裹著一個哇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嬰兒……

每逢說起此事，“廁所張”就總是嘆氣。不知道自己這個連婚都沒有結過的大男人能不能夠把孩子養活！花奶奶當時就瞪眼嚴肅地對他說，你可要想好了，這是一條人命，你能養活就養，不能養活就趕緊給她找個人家送出去，可別糟蹋在手里。糟蹋性命可是造大罪孽哩！

爸爸反復講，講她的來歷。她認真聆聽，從一開始的驚異、害羞、惶惶不安到后來的平淡、安心和輕輕松松，又到后來她會嗔怪：爸爸，真啰唆，我都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是蘋果樹上掉下來的小草莓！這時候，爸爸會嘬嘬嘴巴，那是嘛，要不然咱爺倆咋會有這一世的緣分哩！蘋果樹給我送來的好孩子。不然，這么好的閨女怎會輪到我給她當爸？爸爸訴說著，很滿足。他慶幸他養了這么一個好閨女。

好閨女，好閨女！爸爸總是這樣夸她。張家好閨女，成了街坊鄰居對她的稱呼。

她的名字叫草莓。爸爸說，撿到她的那一天，看見路邊的草莓園里有一只草莓紅了，滿園的草莓密密的數不清，像一顆顆綠色的星星一般。捧起包裹著她的小襁褓，爸爸一轉身看到草莓園里那些綠星星都變成了紅草莓，他俯身拈起一個最紅的摘下來，在指端捏出紅紅的汁來，抹在她的小月牙一般的嘴角，“叭唧、叭唧”，她居然舔一舔，嘬進口里。小眼睛亮亮的，望著爸爸，微微笑著，無比香甜滿足的樣子。爸爸說，他一下子就覺得這是自己的孩子！雖然四處打聽，但并不真的希望有人來把她認領回去。

因了那一刻他們與草莓的緣分，也因了包裹她的小襁褓上印有草莓的圖案。爸爸隨口就叫她“小草莓”。爸爸甚至認為，女兒叫小草莓是很合適的，搭配上他們的姓氏“張”，諧音就是“長草莓”，而且他給女兒喂食的第一口就是草莓汁。

找不到孩子的家，他就帶著女孩過，掙的倆錢，全給孩子買了奶粉，自己拾路邊的菜葉子煮了吃。因了他的善舉，礦上的人們對他和他的孩子都比較關注，有人家會給、他也會向人家討要一些小舊衣帽，他還會向女人們討教喂養小孩子的方法。他樂呵呵地，見誰都表決心，說要把這孩子帶好。真格地，他干起活來，似乎更多了使不完的力氣。

因了種種他認為的緣，他認為孩子和草莓、和他有緣分，苦命的孩子、苦命的俺，過在一起日子就成了甜甜的草莓，又紅又香又好看，日子就是這樣過。這樣的緣分是天意！他想著，咂巴咂巴嘴，在春風里、在夏雨中、在秋葉里、在冬雪中，一臉幸福的模樣。

有人說，這“廁所張”呀，哪輩子欠這孩子的吧，辛辛苦苦掙倆活命錢，都花給這小丫頭了。他愿意，他喜歡，他愛這孩子。花錢難買俺愿意。“廁所張”說，人世海海，她管俺叫爸了，她是俺閨女！

掃廁所清理大糞的時候，他就把小草莓捆在胸前，像是老袋鼠兜著一只小袋鼠。待到“小袋鼠”大一些，就蹣跚地跟在他的糞車旁。他邊拉車，邊呼一聲“小草莓”。一聲一聲，手拉著車，目光扯著女兒。他打掃，女孩就在一邊看，一邊玩著。揪棵草，撿塊地上的石子，她扔著、摞著……就這樣，女孩兒慢慢長大了。

一年一年，也有人惦記他爺倆，在偶爾一閃而過的念頭里。而太多的人并不知道，她考上了大學，離開了這座小城，把年邁的老爹爹獨自放在一間出租屋里。

走的時候，她說，爸爸，我會回來，回來為你養老。或者說，回來接走你，為你養老。爸爸，相信我，我會的！

老人依然打掃衛生。退休之后，他有不多的退休金，夠花了，可還是閑不住，不想閑著。閑著無事，閑著無聊。他又在小城郊區找到一個掃地的活兒。他打掃，掃著掃著，路邊，就會有閨女的身影站在那兒，他掃得更起勁了。掃到跟前，影子沒有了。明明看到閨女就在跟前，其實已在天邊。他抓握不到，便不再提起。他從不給人說起，他有一個閨女。只是在掃地之余，他開了一小塊土地，買下草莓秧子，開始種草莓，悉心打理。一年年，小小的園子里滿是草莓秧子。他澆水、施肥，看著它們開花，白白的小花。草莓花，清秀、芬芳、可愛，像他的女兒張草莓。可是，張草莓長大了，她不停地上學。一開始，他還給她湊學費。后來，她自己打工、當家教，說爸爸年紀大了，她再也不能花爸爸的錢了，讓爸爸好好買些好吃的補養自己的身體。就這樣，滿園子的青草莓，一年一年變紅了，他的女兒草莓卻很少回來看望他。他只知道孩子在學習。有人說，你個傻瓜老張呀，你能享這孩子啥福呢？你都這么老了，還支持她一個勁地上什么學！等她出息了，你恐怕離黃土也不遠了……

他種草莓，滿園的紅草莓吸引了路人。有人問，賣不賣？可以自采嗎？批發還是零售？他搖頭，搖頭，頭搖得像風中的草莓葉。青青的葉，紅紅的果。而他呢，是白白的發，黑灰的臉。他說，不賣！任誰說出個天來，他也不賣。他也不吃。他自己也不采摘，他就看著它們。在風中，在雨里，在陽光下，在小鳥一掠而過的飛翔里。草莓生，草莓長，草莓紅，草莓落……紅色落了一地，燦燦爛爛在泥里，像當年的草莓在他的懷抱里。當年的小女兒，拉了臭臭，喂了奶粉，吐了一懷在衣襟里……他只看著，自顧清理、靜養他的土地，來年再育秧苗，繼續種植，一年又一年。

有一天，他是真的絕望了。他發燒，燒得睜不開眼；拉肚子，肚子拉空了，還是往下墜，擰腸子似的還是想拉；嘔吐，哇哇吐，吐得苦膽都快要吐出來了。他一雙老眼，干巴巴，心上沁出一滴滴混水，他感覺自己這是哭了吧。

可是，閨女卻并不知道這些。要是知道，她還不回來……他想著，心上涼了，越來越涼。唉，何苦盼哩，這一世！

不想就不想吧，不回來就不回來吧。小鳥養大了，翅膀硬了，展翅高飛。誰還不希望自己培養的鳥兒飛得高嗎！飛得我都看不見了。這算是好？還是不好呢？

他想著，腦瓜里成了一盆漿糊。

“嘭——嘭”有人敲門，要買草莓。誰又被這一地的草莓吸引來了，敲打這小屋的門。

他哼哼著，動不了。人家感覺屋里有人，就推開門。發現一地狼藉，發現他要死不活的樣兒，打了120電話，叫來急救車。

好好學習容易，好好生活不容易，對于一個基本上沒有經濟來源的小姑娘來講更是難上加難。她知道爸爸不容易，從大二開始她就不再從爸爸手上拿錢花。她在校園餐廳打工、周末做家教掙錢，有時還在校門口的面包店干小時工，她要自己養活自己，負擔起自己的學費。只是，太不容易了，要上課，還要讀書。

咬著牙堅持著。假期也在打工，她沒有回家去。不是忘記，是回去也只能是向父親索取，還要搭上往返的路費。這路費就夠她兩個月的餐費。爸爸是一個木訥的人，不善言談，回去也是兩人靜默對坐。況且，只有一間房，每次張草莓回去，爸爸都要睡地鋪或舊沙發，她不忍心：越長大，越酸楚。越長大，她越明白了爸爸的不易。貧窮是會吃人的。爸爸更顯蒼老了，生活的水靈早被榨干了。她的每一次回歸都是對這干枯的日子加了一把力量的壓榨，令她心生愧疚和不安。爸爸的背只會更彎，一次比一次佝僂，把他能擁有的精華都省給她，讓她吃好吃的，喝好喝的，穿戴好看的。臨行，他還要塞給她余下的所有票子，大的小的，連鋼蹦都要塞給她。她不能再要！

四年來，她感謝班主任懂她，包容她偶爾的遲到和早退，給她最大可能的救濟和幫助。疲倦的時候，她的鼻翼邊會襲來一陣草莓香，她知道是爸爸在想念她了，她的腳步就又有了力量：匆匆，再匆匆，行走，繼續行走。張草莓，她走著，生長著，在人群中精神抖擻地舞蹈著。

終于畢業了，她回來了，正是草莓紅艷艷的季節。她要接走爸爸。她在爸爸的草莓園里，把草莓吃個夠。冰雹打落的，大風刮掉的，她撣撣灰，洗了泥，吧唧吧唧吃得香。爸爸看著她吃得香甜的樣子，又想起她的小時候。爺倆一邊打包，一邊絮叨，往事如潮水。爸爸說，幸虧閨女你回來，你要是不回來，爸真是活著沒指望哩。突然，爸爸又問，爸老了，絮叨嘴，閨女你嫌煩不嫌煩？她說，爸，你咋又說這話哩，你問多少遍了。爸，草莓，你天天看著，煩不煩？不煩哩，草莓是我閨女哩。爸，那我也不煩哩，你是我爸哩。

時光機，轉啊轉。春天開滿草莓花。她在睡夢里回憶接爸爸來深圳后的甜日子。日子甜啊，甜得安詳，甜得稍縱即逝。有一天，爸爸一直睡著。

是個周末，爸爸一直睡。怎么了呢？爸爸平時不是早早就下樓侍弄草莓了嗎？

她從里間小床上起來洗漱，看到爸爸好好地在睡，沒有睡醒的跡象。

好吧，我去替您澆草莓。她拿起灑水壺，灌滿了水，拎著下樓。

草莓棵拖了很長了，小白花迎著微風，搖搖曳曳，似一個個小騎士。保衛什么呢，小草莓？保衛我和爸爸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直到永遠吧！

時間久了，她的心上爬滿了草莓藤蔓。看著爸爸侍弄草莓，她的耳畔總是響起年少時她渾身上下那流淌在空氣里的草莓鈴鐺聲，歌謠一般，香甜了歲月。

街市上有賣草的，賣水的，賣餅的……爸爸，我們一起賣草莓鈴聲吧？

那個周末，爸爸一直睡著，沒再醒來。

秦一丹：河南質量工程技術學院在校學生，曾有作品在報刊雜志和網絡平臺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