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師傅,您好,忙著哪?”那天,我遠遠地看見一個人正低著頭,蹲在地上給自行車補胎,心中不由得一陣欣喜。
“我昨天來過一趟,您不在。”還沒等人回應,我又趕快補上一句。
“嗯,怎么著?說。”干脆又簡短的應答。
“我想給孩子的座椅上裝個腳蹬。”我把自行車停放好,指了指后面的兒童座椅。
“好,我看看。”修車人站起身。
我一愣:瘦削的身材,干凈的空軍藍襯衣,微駝的背,兩只沾滿油污的手——像極了我的父親。
父親幾天前突發腦梗,現在正在醫院里治療。如果他沒有生病,我根本用不著到處找修車的地方。父親心靈手巧,什么活兒都會干,又麻利又熱心,因此整天忙忙碌碌,像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可現在這臺機器轉不動了… …
“有腳蹬,是舊的。你要嗎?”老人問我。
“要,要。”我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忙不迭地說。要知道,為了裝這個腳蹬,我先后找了好幾個地方,好不容易遇到個“救星”,哪還敢挑剔?
這時,老人從墻角的三輪車上取出三副舊腳蹬,說:“你選一個。”
“就這個吧。”我指了指其中一副寬一點的腳蹬。
老人麻利地開始干活。我趕緊過去幫忙,盡量把自行車放平,好讓他不至于半跪在地上。
“去,幫我把錘子拿來!”
“哎!”我顛兒顛兒地跑去拿,很像平時聽到父親使喚時的反應。
“師傅,您跟我爸長得可真像呀!”我把錘子遞到他手上。
“哦?”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用溫和平淡的語氣問,“你爸多大了?”
“七十五。”
“那我比他大兩歲。”老人繼續低頭干活。
“哦。”我又陷入了沉思:七十七了,還在外面擺攤修車,莫非是生活過得艱難?他的兒女呢?為什么不管他?再看看不遠處,七八個老年人正圍在一起下象棋,時不時還傳來爭論聲和喝彩聲。
我環顧四周,這是一個被過道和樓房圍出來的小院,看起來比較整潔。院子里有石桌石凳,一樓居民在窗下種的絲瓜結了很多,一根根在長長的藤蔓上吊著,頭上還頂著金黃色的花。在這樣的環境里,一杯茶,一盤棋,一把扇子,在我的印象里,這才是老年生活該有的樣子。
我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家里有吃有喝,子女爭氣,可他此前偏要種那幾畝地。我跟父親算過一筆經濟賬,除了種子、化肥、農藥等,他種的那幾畝玉米,根本不掙錢。不但不賺錢,還搭上許多工夫,把自己累得夠嗆不說,我們每次回家也得跟著忙活。
“好了。”老人說。
“師傅,您看這個車座能不能幫我調一下,人一坐上去,前邊就翹起來了。”老人二話沒說,三兩下就調平了座位。
“來試試,看看現在還翹嗎?”老人自信地拍拍車座。
果然,這么一調,車座變平了。只是嶄新的車座上,留下了一個黑黑的大手印。
“謝謝師傅!多少錢?”
“給三塊錢吧!”
“這么便宜?”我脫口而出。
“這舊腳蹬都是別人不要了送我的,扔了也是扔了。”
“我給您五塊錢吧。”我邊說邊掏出手機。同時,我又為自己感到臉紅:五塊錢現如今能干什么呀?
“不用。你以為我靠這個生活呢?就三塊,不過說好了,我只收現金。”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我沒帶現金。”我不好意思地說。
“沒事兒,你哪天順路給我捎過來就行。”
“老爺子,您信我嗎?”
“信,別說三塊了,三十都沒事兒。”
我還是覺得不合適,便走向不遠處石桌旁圍著的那一群人,想用微信“換”點兒現金。
“我們也沒有。您甭著急,老爺子有錢!”一位看下棋的老人爽朗地說。
我疑惑地回頭。老人對著我點頭笑笑,算是承認。
“您當過兵?”憑著作為軍屬的感覺,我遲疑地問。
“對,我是六三年的兵。我家就住后面那棟樓。”
“老爺子,您真了不起!”我由衷地贊道。
“沒什么,這就是個利他的事。”老人云淡風輕地說。
“您這是為大家解決困難啊!現如今找個修自行車的地方還真不容易!”不知人群中是誰感慨了一句。
“他就是這么個人,閑不住。”遠處下棋的老人們笑著看向我們。
這時,小院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許是聽見了我們的談話,有人主動掏出三元現金替我付給老人。我趕緊用微信轉給他。
“謝謝!”我跟眾人道別,欲走。
“等等。”老人從三輪車上取出一塊干凈的抹布,在水盆里蘸了水,細心地幫我擦去車座上的手印。
“謝謝!”我再次揮手再見,忽然后悔剛才不該讓別人替我付錢,因為我想找機會再來看看這位老兵,也想趕緊回去把這個故事告訴父親,告訴他有一位老友,跟他從未謀面,卻似神交多年。
回家的路上,遠處的天空中不知何時出現了很多潔白的、形狀各異的云朵,有的像花壇,有的像雄鷹,有的像絲帶,有的像沖鋒的戰士… …它們千姿百態,變幻莫測,但唯一不變的是它們背后的底色,那一片純凈而無垠的藍。
(選自《心香一瓣——北京教師作家美文》,王升山主編,中國言實出版社202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