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火融雪者的獨行

初春的南開大學，素雪漫天，白茫茫的雪幕織就的大氅披在穆旦雕塑上。他眉宇靜穆含笑，目光似乎穿越時空，駐留在嶄新的世紀。雕像上刻著他的《冬》，院子的墻壁則刻著他的《春》。在這樣的時刻，冬天和春天奇異地交融在了一起。

結識穆旦，是在詩歌鑒賞課上。料峭的季節(jié)，雪甫一下便開始消融，樹梢濕潤而干凈，枯草掩映著春的新芽。我坐在窗邊，帶著虔誠的偏執(zhí)，緩慢地讓穆旦的詩句敲擊心房，讓春日的冷氣吐納出溫熱的感動。他寫道：“看著冰凍的小河還在冰下面流，/不知低語著什么，只是聽不見。/呵，生命也跳動在嚴酷的冬天。”

文學史課本上的青年穆旦，周正而英俊，朗笑著注視前方，似乎前路幸福而光明，有無盡的力量。在許多照片里，從青年到晚年，他永遠臉頰含笑，溫柔平和。可那些記錄在歷史書中的字眼又分明提示著，他經歷過怎樣的慘烈和動蕩。

一

在穆旦的人生劇本里，開端即頂峰。他本名查良錚，與金庸是同族兄弟。他6歲作詩發(fā)表，17歲時同時被三所大學錄取，最終選擇進入清華大學深造。全面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寇的鐵蹄踏破中原，華北再也容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穆旦隨校遷徙，途中帶著一本英文字典，背一頁撕一頁。他用勤奮和努力為日后的詩文翻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他也一直熱切關注時局，接連創(chuàng)作了《防空洞里的抒情詩》《贊美》等名篇，將對祖國的深沉情感熔鑄于筆端。1940年，風華正茂的他畢業(yè)留校任教，成為西南聯(lián)大閃耀群星中的一顆。至此，他的人生一直行進在高昂、熱烈之中。年輕的他還未料想到，接下來的選擇會帶給他怎樣的改變。

兩年后，穆旦懷揣一腔愛國熱情投筆從戎。入伍不久，他便經歷了以慘烈震驚中外的野人山戰(zhàn)役。撤退途中，部隊誤入幽暗的野人山腹地。層層疊疊的雨林滋生了致命的毒蟲蛇蟻。山洪、饑餓、瘧疾、高溫張開兇獸般的大口，將血肉吞噬。穆旦的戰(zhàn)友一個個倒下。夏季的雨林將生命收割得干脆利落，死去的人僅過數日便化為累累白骨……穆旦不敢向身后看，他憑著堅強的意志穿山越嶺、扶病前行，踏著無數英靈的身軀僥幸逃出。

直面戰(zhàn)爭和死亡后的穆旦，為紀念戰(zhàn)友們寫下了《森林之魅》，揭開了野人山戰(zhàn)役的殘酷和慘烈。“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這是穆旦替那些為國捐軀、埋骨他鄉(xiāng)的戰(zhàn)友，替那些西南聯(lián)大的同胞，用詩意幻化的冠冕。

這段不堪回首的經歷，穆旦只向自己的老師吳宓和幾位好友說過。吳宓在日記中記述：“錚述從軍的見聞經歷之詳情，驚心動魄，可歌可泣。”

二

生命之無奈，時光之無情，自然之殘酷，意象之恐怖，心志之恍惚……凡此種種全是血淚凝結，震人心魄。但面對戰(zhàn)爭留下的創(chuàng)傷，穆旦沒有選擇逃避，而是將更加飽滿的愛國熱情和對苦難的思考熔鑄在生命當中。

國家危亡，當要挺身而出盡青年之力；時運不濟，便以虔誠之心去求學報國——穆旦的文人血性和風骨盡顯于此。1949年，他自費赴芝加哥大學攻讀英美文學。求學期間，他與夫人周與良先后收到了臺灣大學和印度德里大學的聘請書，但學有所成的他們還是決定回到出發(fā)地，將一生所學獻給深愛的祖國。

獲芝加哥大學文學碩士學位后，穆旦回到天津，成為南開大學外文系的一名老師。夫人周與良是生物學博士，回國后任教于南開大學生物學系并創(chuàng)建微生物學科。兩顆純粹的心，懷揣國盛民強的期望，投身于教育事業(yè)。殊不知造化弄人，命運讓他們與最初的理想背道而馳。冉冉升起的新星來不及照亮前路，便滑落在歷史的長河。穆旦因為一些經歷、一些詩文，被拋進一段貧瘠的歲月里。

那樣的人生際遇，足以消磨人的意志，而穆旦是個例外。他傳奇般的生命力悄然間扎根瘋長，似乎要將自己燃燒殆盡，去點亮暗夜。他白天從事繁重的勞動，晚上回家便開始偷偷翻譯英國詩人拜倫的長篇詩歌《唐璜》。為了追求譯詩的準確優(yōu)美，他常常夜不能寐，也曾為了一個注釋跑遍圖書館，哪怕腿部受傷也全然不顧。

面對頹然的心境、孑遺的理想、沉浮的身世，穆旦痛苦卻頑強。他想要留下些什么。一句詩，一個字眼，于他都是短暫的救贖。

三

有人說穆旦是近現代文學史上的杜甫，他們一樣的沉郁頓挫，一樣的無悔愛國，當歷史的灰燼傾覆在個人生命之時，依然抱薪融雪。縱然歷經苦難，穆旦的火總是柔情而包容，溫暖著每一個與他交織的生命。

國之大愛他有，家之小情他也有。他不曾辜負任何愛著的人。

那段特殊的歲月，艱苦而匱乏。穆旦牽掛妻兒，好不容易得到一包花生，便頂風冒雨30公里送到夫人周與良手中。而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讓他的身體瘦削而又浮腫。周與良不忍，拿出一斤紅糖讓他帶走。他怎么會肯呢？結果是他舍不得吃上哪怕一口，全部留給了妻兒。

“風暴，遠路，寂寞的夜晚，/丟失，記憶，永續(xù)的時間，/所有科學不能祛除的恐懼/讓我在你的懷里得到安憩……”這是多年前，年輕的周與良赴美時，穆旦送她的照片后面寫著的幾句詩。漫長歲月緩緩折疊，熱烈的愛情在磨礪中依然純粹。寂寞的夜晚，數十公里的風暴遠路，阻隔不了他們的愛。

只是，就他自己而言，生命并不能同愛一般永恒。“歷史打開了巨大的一頁，/多少人在天安門寫下誓語，/我在那兒也舉起手來：/洪水淹沒了孤寂的島嶼。”這是穆旦《葬歌》中的詩句。歷史的滾滾洪流，終究是淹沒了化為孤島的穆旦。

1976年，穆旦病痛交加，預感到了生命的結束，寫下《冥想》。他總結自己的一生，百感交集。曾經，“生命的突泉”捧在他手里，他覺得新鮮，像濃烈的酒、清新的泡沫，而有一天突然面對墳墓時，回顧過去，“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但是，在動蕩的年代，以堅強的意志、不屈的品格，完成普通的生活，他已然是英雄。

穆旦剖開了生命的虛無，用殘酷的真實與人生和解，哪怕遭遇不公，哪怕承受莫須有的誤解。他的樂觀、堅強和純粹，化作力量充盈的詩句，立起了中國知識分子的風骨。他在最后一篇詩稿中寫“人生一個嚴酷的冬天”，思忖過后又一筆畫掉，改成了更倔強更無悔的“人生的樂趣也在嚴酷的冬天”。寫完這首《冬》的第二年，他在春天剛剛到來時，走完了59歲的一生。

四

穆旦曾經歷嚴酷的冬季，但他依然滿懷熱忱，用最炙熱、最勇敢的火焰去溫暖珍貴的旅程。他說，當我踏出這蕪雜的門徑，關在里面的是過去的日子，青草樣的憂郁，紅花樣的青春。他說，我從我心的曠野里呼喊，為了窺見美麗的真理，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將不再有了。他說，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穆旦筆耕不輟、弦歌未斷，靠耕耘一片詩田，將詛咒變?yōu)槠咸褕@。縱然苦難的一生被折進時代之書，成為歷史微不足道的注腳，他依然微笑著揮揮手，坦然作別。他也一生都在向人們傳播善良、愛心和夢想。他無懼寒冬，無懼死亡，沉默地向內在生命汲取養(yǎng)分，綻放出智性而有力量的詩歌之花。

曾經，懵懂的我初識穆旦，學寫詩，不成樣。再讀穆旦，又是一個春日，新生的暖陽熱烈地穿透皮膚，灼燙而明媚。“而賜生我們的巨樹永青，/它對我們的不仁的嘲弄/（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為平靜。”我默念著，內心豐盈而飽滿。

細微處窺光

●因為家庭的原因，穆旦的母親過得并不開心。少年穆旦每天放學回家后，會與母親圍坐在小煤油燈下談心，給母親講各種見聞。后來，戰(zhàn)火蔓延，這大大激發(fā)了穆旦的愛國救亡意識。他不允許母親買產自日本的食物。如果母親買了，他不但一口不吃，還會憤怒地倒進垃圾桶。

●穆旦在西遷途中撕字典的故事是真實的。當時他與聞一多等師生同行，經常談論詩藝。“不過，相較于這一充滿文學意味的行為及具體的詩歌寫作，同學們更愿意提及他在遷徙途中邊走邊背邊撕英文字典的經歷。”他在離開長沙時買了那本字典，抵達昆明時已經撕光。

●在那場戰(zhàn)爭中，穆旦所在的部隊執(zhí)行的是殿后任務。撤退途中，他的馬死了，傳令兵也死了。他拖著腫脹的腿在死人堆里艱難前進，有時甚至只能爬行。難以忍受的，還有饑餓，“曾有一次七八日未食，又一次五日未食”。大家只能尋找一切可以入嘴的東西。

●在芝加哥大學攻讀碩士學位期間，課余，穆旦會打工掙錢，以維持生計。艱苦的求學生活，以及對祖國、親人的思念，使得穆旦一直有強烈的回國愿望。他堅持認為，留學生最終應該回到祖國去。為此，他還通過各種途徑在思想上不斷充實自己，苦修俄文就是一個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