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不同的人有各自的性格,不同的書也有專屬于自己的風格;因此,讀不同的書,就應該有不同的讀法。以此立論,想要真正讀懂司馬遷的《史記》,就需要帶著強烈的情感。
讀《史記》,要讀懂司馬遷所梳理的三千年歷史脈絡。這是該書最基本的內容。司馬遷把上至黃帝下到漢武帝時代的歷史脈絡做了系統的記載,使得三千年的歷史有了“頭緒”,這是大歷史學家的大手筆。當然也是后世讀史者首先要埋頭苦讀的經典。
讀《史記》,要讀懂司馬遷的“筆法”與“寄托”,也就是要探索司馬遷對于某個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如何寫”以及“有何寓意在其中”的問題,實際上是通過讀《史記》來讀懂司馬遷之心。我始終相信:盡管我們與司馬遷所生活的年代以及他書中所記敘的年代有著兩千年至五千年的時間跨度,生活環境、社會制度以及文字、語言都有巨大的差異,但鑒古而知今,在“人心”與“人性”這個層面,古今的變化卻不是很大。
要實現以上要求,就應該“帶著自己的感情甚至是激情”來讀《史記》。那么,在讀書的過程之中,如何自我鑒定是否進入了“帶著感情讀《史記》”的狀態(或者稱之為境界)?有兩個成語,有助于我們進行自我鑒定,它們是“掩卷而思”與“廢書而嘆”。
“掩卷而思”,就意味著讀《史記》不可以一目十行地閱讀,而是讀到某些關鍵處,合起書來,縱意冥想,或者設身處地融入《史記》的世界,與其中的人物共振共鳴;或者揣摩司馬遷的暗喻與寄托所在,與太史公神交面敘。英國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有句讀書的名言:“有些書只需淺嘗,有些書可以狼吞,有些書要細嚼慢咽,慢慢消化。”用在這里,堪稱得其所哉。《史記》就是需要“細嚼慢咽,慢慢消化”的書。
“廢書而嘆”,指的是讀書讀到了感情充溢、心緒激蕩而無法排遣之際,濃烈情感怦然爆發,進而把平時視若珍寶的書籍,怒擲于案頭,繼之以一聲浩嘆!其實,當年的司馬遷在著述《史記》之時,就有過這樣強烈的情感爆發。請看他的“情感自白”——“太史公讀《春秋歷譜牒》,至周厲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太史公曰: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太史公曰:余讀功令,至於廣厲學官之路,未嘗不廢書而嘆也。”(《史記·儒林列傳》)在這三處,司馬遷都使用了“未嘗不廢書而嘆也”這一同樣的語句,是在表達他著史過程中的感喟!司馬遷著史有如此心路歷程,后世善于讀史者,理應有共同的情感表達形式。
為什么特意強調我們要帶著感情甚至是激情來讀《史記》呢?這是由《史記》自身所富有的濃烈情感所決定的。我們應該注意到如下現象:兩千年來,圍繞著一部《史記》,尊之者,奉為“二十四史之首”、“史學雙璧”之一;貶之者,則羅織罪名,百般挑剔。更有意思的是,褒貶雙方都承認,《史記》有著巨大的感染力。它可以控制讀者的情緒和情感,使讀者身不由己地喜、怒、哀、樂,甚至拍案而起!這種亙古未見的“情感魅力”,在其他史學著作中并不多見,我們該怎樣認識呢?
《史記》的作者司馬遷,是偉大的歷史學家,也是一位才氣縱橫的性情中人。
司馬遷著史,決不自甘做一個客觀記述的“述史者”,他以自己的人生閱歷和熾熱的感情,去解讀歷史、褒貶人物,去創立自己的“一家之言”。對漢代歷史和人物的評議,司馬遷常用較為隱晦的方式,這就是后世學者總結出來的“寓論斷于序事”的方法。讀史者只要稍微留意,就不難體味出司馬遷的感情。當然,司馬遷并不滿足于這種曲折地宣泄情感的方式,只要稍離文網,他就將自己的真情實感赤裸裸地表達出來,或慷慨激昂,或扼腕嘆息,或冷嘲熱諷,無不入木三分,感人肺腑。
司馬遷對于其一生心血凝聚而成的著作的自我評價,同樣也是充滿了濃烈的情感。在《報任安書》這一千古名篇中,他就流露出大作定稿之后的欣喜和自得之情。他甚至表示,只要此書能夠“藏之名山”、流傳后世,那么此前遭受的身心摧殘、不得不忍受的屈辱,就都是值得的。在這個意義上說來,《史記》已經不僅僅是司馬遷的作品,更是他奔涌的生命、吶喊的靈魂,是他的理念操守和精神寄托。
面對這樣感情熾熱的作者和著述,如果后世的讀者不知道要帶著自己的情感去讀《史記》,而一味地堅守“理性”“冷靜”之類的治史原則,誰敢說你真正進入了《史記》的世界、讀懂了司馬遷的所思所想呢?
(選自《人民日報》,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