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間人

后視鏡把小區大門甩得很遠了。

我拿著房產證，出現在這套剛剛屬于我的房子面前。兩梯六戶。有四戶的門上還貼著保護膜，顯然還沒有開始裝修，隔壁的門開著，一個跟母親一般年紀，約五十出頭的阿姨站在門邊。她一身赫本風，懷里抱著一只咖啡色的貓，看著我說：“你好。”我禮貌地笑了笑。

我客氣了一會兒，轉身進屋。這時，物業管家過來了。管家介紹自己，說她姓李，告訴我一些需要繳納的費用之后，問我是否需要家政過來打掃衛生。我說需要，越快越好。

李管家走后，我看著這套房子，看著房產證上的“單獨所有”四個字，心里一陣陣溫暖，感謝家人，讓我過上更好的生活。人的思緒一旦上來，就會回到最根本的地方。

去年，也就是我三十一歲的時候，我以醫學博士的身份考入市醫院，初來乍到，不愿意住醫院提供的集體宿舍，于是在不富裕的口袋里掏出一套房子的租金。就這樣，我在醫院附近的小高層租了一套兩室一廳，一間是臥室，一間是書房，如果再有一只貓，那就太完美了，可惜沒有臥室給它住了。這棟樓有十一層，兩梯四戶，1號和2號房的業主是北方人，只有到冬天的時候才過來住。3號房的業主是一個年近六十歲的叔叔，從氣色上看，他身體不太好。4號房是我住的。3號房的叔叔有一個跟城里人不一樣的習慣，那就是晚上睡覺之前，他家的大門從早到晚都是打開的，以至于他家的滿墻書柜可以清晰入眼，我每次路過都要看上一眼，在看見滿墻書柜的同時，我的目光也順便看到了在書柜旁看書的叔叔，他曾經抬頭看過我幾次，兩個月住下來，算是認得出臉的鄰居了，但是僅限于走廊上的一兩次打招呼，他便又沉浸式地徜徉在他的書海之中。自從本科畢業之后，我再也沒有讀過書了，當然，除了業務考試的書籍。我曾經喜愛的文學類書籍已經很久沒有看了，更別談去關注評論家對當下文學的看法以及文學生態了。

市醫院高強度的工作讓我沒有心思去想別的，還好皮膚科是一個較少出現急救的科室，我因為是半個“專家”，把自己的皮膚保養得很好，雖然已經三十一歲，但還長了一張少女臉。

這天，門診來了一個患者，雖然戴著口罩，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是我的鄰居——3號房的叔叔。我看著電腦上顯示的就診信息，楊樹，五十九歲。我叫了一聲“楊叔叔”，他盯著我的胸脯，我有一點不好意思，但是感覺他應該不是壞人。他說：“你叫白雪。”我為剛才的猜想而略感羞愧，原來楊叔叔看的是我的工牌。我問他怎么了，他說背上不舒服，我讓他脫下上衣，檢查以后發現他長滿了濕疹。我告訴他問題不大，口服參苓白術丸，再搽點丹皮酚軟膏即可，四到五天就好了的。他說知道了。楊叔叔穿好上衣，就走了。他是一個話不多的人。我也是一個話不多的人。

下午，我準時下班，步行幾分鐘就回到家了。楊叔叔家的大門依舊開著，我不止一次感到納悶，城里人，誰會一直開著門呀？在我思考的間隙，我看到我們這棟樓的兩個物業管家在他家，幫他搽藥。聽到走廊的動靜，楊叔叔也抬起頭來，他說：“白醫生下班啦。”我說：“是的。”兩個物業管家也是認得我的，跟著楊叔叔一樣打了個招呼，這回我算是知道了，楊叔叔算是一個“空巢老人”，背上搽藥不方便，只能求助物業管家，為了避嫌，他還請了兩個物業管家過來幫忙，從他們的交談中，我感覺他們彼此已經形成了默契。為什么不請一個保姆呢？我在心里問自己。管家幫楊叔叔搽藥之后，楊叔叔穿好上衣，謝過她們，兩個管家就走了。楊叔叔問我：“要不要聊個五毛錢的天？”我笑了：“楊叔叔您還緊跟時代的流行語啊！”楊叔叔淡淡地笑了，他從身后遞過來一張椅子，我們就在門邊聊了起來，他示意我走廊有監控攝像頭（我在這里住了兩個多月了，我當然也知道），但是我明顯感受到了“我不會對你怎么樣，請放心”的安心。

社會這所大學，教給我們最原始的一句忠告就是“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但是看著滿墻的書，我的心理防線降低了——愛書的人，應該不是壞人吧？這么想著，我伸手接過楊叔叔遞過來的椅子。楊叔叔說：“原來你是市醫院皮膚科醫生，我一開始見你的時候，還以為你是我們師大剛來的新老師。”我笑了笑說：“原來您是楊教授啊，您是文學院的嗎？感覺您家就是一個溫暖的書屋。”我的眼里流露出的贊美，遠超我在話語里展示的驚嘆。楊叔叔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他認真卻略帶傷感地說：“白醫生，你跟我的女兒年紀相仿，她也是個醫生。”我略帶小興奮，急著問：“楊叔叔，您家寶貝也是在市醫院嗎？哪個科室呀？”就在我期待著馬上多一個九零后伙伴的時候，楊叔叔的目光暗淡下來，我意識到我問得多了，忙說不好意思。楊叔叔說：“她已經去世了。”我沒有再說什么，因為當年我爸失去他的大女兒，也就是我的姐姐的時候，也是一樣的悲痛、一樣的眼神。

楊叔叔可能是看出了我眼神背后可能有的故事，他笑了笑：“白醫生也有傷心事啊，都過去了吧？”我說：“過去了。”我們倆都嘆了一口氣。為了轉移話題，我說：“楊教授您家的書好多啊，都是專業書籍嗎？”楊叔叔說：“是的，都是與文學相關的書籍，我前妻退休前也是師大的老師，她也喜歡文學。”聽著楊叔叔連續用了兩個“也”字，我八卦的心一下子上來了，問他：“您前妻啊，像您這么優秀的人，是您甩她的吧？”楊叔叔“哈哈”了一聲，說：“我們是和平分手的，女兒走了之后，前妻剛好退休了，家里沒有了生機。我對前妻說，我伺候了你一輩子，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女兒沒有了，咱們的緣分就到這里吧。”我看著楊教授眼中的平靜，覺得他能跟我這樣一個幾乎是陌生人的鄰居說這么“秘密”的事，一定還有其他原因。我做出一副“您接著說”的表情，楊教授起身給我倒水，正值壯年的楊教授起身的時候，行動緩慢而略顯得遲鈍，他突然回過頭問我：“廚房在哪里？我家的溫開水都放在廚房？”我愣了一下，自己的家，還問我廚房在哪里？我以為是自己想多了，沒想到，楊教授走向廚房之后，又走了出來，輕聲問我：“我為什么要去廚房？咱們不是正在聊文學創作的事情嗎？”我趕緊回答說：“您是想幫我倒一杯水。”楊教授“哦”了一聲，又轉身去廚房，卻拿了一個碗幫我裝了水出來，他尷尬地笑了笑說：“家里的杯子都沒有洗，這碗是從消毒柜拿出來的，是干凈的，可以放心喝的。”我正打算端起來喝水，沒想到楊教授擺擺手，攔住了我說：“還是別喝了。”我驚異的眼神讓他比剛才更加尷尬了，他說：“好像這壺水是昨天燒的，也有可能是前天燒的，但是我想不起來具體的時間了。”我放下那碗水，楊教授端過那碗水，轉身拿回了廚房。等他再次從廚房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他臉上有淚痕，眼眶的淚水顯然是打轉了好幾次，頑強地堅持著，估計也快要落下來了。是因為剛才提到他的女兒嗎？是因為提到他的前妻嗎？還是？他說他累了，需要休息一會兒了。我轉身回到了隔壁。

莫名地，我對這位與父親一般年紀的鄰居產生了同情，我解釋不清我同情他的理由是什么，是他失去了女兒，是他年紀漸大卻離婚獨居，還是他在這會兒的反常？我說不清其中的原因，只是內心感到一絲絲疼痛，一種來自外人的疼痛。

我試圖以醫生的身份，在日常生活中關心楊叔叔，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我這個隔壁鄰居的慢慢的熱情，是的，不是熱烈的那種熱情。最好的切入口，無疑是文學。一個周六我值班回來，電梯的門“叮”一響起來，楊叔叔就跟我打招呼：“白醫生下班啦。”席地而坐的他起身遞過來一本書——《霍亂時期的愛情》。我笑著對楊叔叔說：“我在大學的時候讀過這本書，那時候一起讀的還有《百年孤獨》，可惜讀了幾次都沒有搞清楚這里面的人物關系，倒是對梅蕾黛絲的床單感興趣。”楊叔叔聽了大笑起來，說我還是個初級讀者，像《百年孤獨》這樣跨度時間長、人物關系復雜的長篇小說，要先把人物關系搞清楚，再去閱讀，可以借助長篇小說本身自帶的人物關系表。楊叔叔說著還從書中抽出了一張他自己整理的人物關系表。楊叔叔還談起其他外國長篇小說，比如毛姆的《面紗》。那種洋溢在臉上的從容，是他常年浸泡在文學里的氣質和腔調。楊叔叔突然提起他的前妻。他說：“她也是師大文學院的教授，去年退休了，也就是她退休之后，我們和平離婚了。”我忍住了好奇心，沒有提出任何問題，因為上一次聊天，楊叔叔已經說過一次了，怎么今天又說了同樣的話呢？難道他忘記了自己在不久之前才跟我聊起這個話題嗎？楊叔叔接著說：“在文學的授課和作品的發表與出版上，我遠不如我的前妻，她是那么溫柔，那么有才氣。”楊叔叔說這話的時候，順手拿過看書之前取下的護封。我還是沒有提出任何問題，因為已經不用問了，從他的語氣和評價中，我已經知道，他的前妻在他心目中有很重的分量，一定是因為不得已的原因才離婚的。空氣突然安靜下來。這種安靜，讓屋子里充斥著低沉的氣壓。為了打破這種嘆息式的安靜，我說：“楊教授您可以把這本《霍亂時期的愛情》借給我嗎？多年不看，我重讀一遍，改天還能跟您談談我二次閱讀的感受。”楊叔叔說：“當然可以，不過里面的批注你可以不看。閱讀，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要跟著別人的節奏走。”多年后，每當我想起跟楊叔叔這樣愉快的聊天場景，我就覺得是我在三十歲出頭的年紀里，收到的最好的禮物，這也是我們之間建立友誼的橋梁。

我拿過書，走回4號房。

躺在一米八的大床上，我累極了。我看了一眼昨天在小區樓下撿回來的貓，我的貓也看了我一眼，它走過來，臥在我身旁，安安靜靜的，它應該知道我很累了。我沒有卸妝，隨手把《霍亂時期的愛情》放在床頭柜上，整個身體就已經自動調節為睡眠狀態。

不知我睡著后過了多久，隔壁楊叔叔家傳來換鎖的聲音，我醒來，起身走到門邊，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楊教授您昨天不是剛換了大門的門鎖嗎？”楊叔叔一臉懵：“我昨天換鎖了嗎？”我臉上的驚訝，引起了換鎖師傅的注意。在錄入指紋的時候，楊叔叔還是沒有想起來昨天也錄過指紋，他轉頭看了看我。我打算提醒一下他：“楊教授，昨天中午我回來的時候，您家這個鎖就已經換了，我路過的時候，您當時正在錄入指紋。”楊叔叔“哦”了一聲，說他是想換一個更好的鎖，所以現在再換一個。我看了看地上剛被取下來的鎖，是那種可以刷臉的新款鎖，沒有再說什么。

回到家里，我覺得很奇怪，楊教授這是怎么了？雖然感覺不對勁，但是又說不上什么。

天快黑了，我打開冰箱，準備隨便煮一點速凍餃子，對付一下晚餐。電視正在直播男排亞洲杯決賽，我和那只能與貓相處的狗，一塊看著男排取勝，在我的歡呼聲中，狗也跟著“汪汪”起來。突然，狗從我懷里跳起來，“汪汪”叫得很急促，我看了一眼我家客廳，沒有什么異常，我想把狗再次抱回懷里，可是狗狗直接跑到大門去了，我追過去，聞到了一股煙味，不好！這是著火了。打開門一看，楊叔叔家的廚房著火了！楊叔叔用毛巾捂著口鼻，慌張地看著我，火并不是很大，楊叔叔慌什么呀？一個大學教授，啥沒有見過呀。不要說消防員了，就是小區物業工作人員都能滅了這火，我趕緊打了物業電話。火很快就滅了。

楊叔叔看著我寫滿好奇心的臉，無奈地說：“原來，這病來得那么快。”

我輕聲安慰他：“啥病啊，我就是醫生，您跟我說說。”

“阿爾茨海默癥。”

我怔在原地。這俗稱“老年癡呆”的病，就落在我的鄰居身上，一個才華橫溢的文學院教授。

楊叔叔緩緩坐下來，坐在他的書柜墻下，楊教授用虛弱的眼神暗示我，希望我坐下來陪他一會兒。我看著毯子很軟的樣子，就輕輕地坐下來了。我家的狗也挨著我坐下來。楊叔叔說：“我忘記廚房還開著火，就去臥室休息了，才導致了這場小火災。兩個多小時之前，安裝新的智能鎖，也是我一時興起，確實忘記了昨天才剛剛換新的。”楊叔叔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早幾年剛查出來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很平靜，想著不能連累了我的老伴，于是，我提出了離婚，沒有想到，她不哭不鬧，居然很平靜地同意了。那時候，恰逢她退休了，我寧愿哪天老天爺把我收走，也不愿意讓她為了照顧我而倍受生活的折磨，最近，我忘記的事情越來越多，‘癡呆’的時間，越來越長。”我默默地聽楊叔叔說完，問：“楊教授，您還有其他親人嗎？”楊叔叔說自從女兒去世后，就只剩下他和前妻了。我說了一句后來想起來就覺得勇敢的話：“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盡管說。”楊叔叔笑了起來：“你個小丫頭，自己都顧不上自己，還照顧我呢！三十而立，你應該盡快找個優秀的男人嫁了，也給你家狗狗找一個伴。”楊叔叔說完伸手摸了摸我的狗，狗也任由來自他的撫摸，仿佛自己的前世今生都認得這個老頭子似的。楊教授平靜下來不到五分鐘，竟然冒出一句：“哎呀，我的狗怎么換了個顏色了？”我知道楊教授還沒有恢復到平靜的狀態，于是把狗狗抱到懷里，很輕很輕地對楊教授說：“這是我的狗狗，楊教授您家里沒有養狗！”楊叔叔用左手重重地拍在他自己的腦門上，說了一句狠話：“這個腦子估計是廢了。”狗狗從我的懷里跑到楊叔叔的懷里，他順勢抱住了它，這種久違的擁抱的感覺，楊叔叔怕是很久沒有體會過了。大概過了半個小時，楊叔叔才緩過來，把狗狗歸還到我的懷抱。我看著他似乎已經清醒過來，就離開了。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我從系統調出了楊叔叔的病例，果然，他早就在我們市醫院治療阿爾茨海默癥，病例信息顯示他已經在別的醫院做過相應的治療。看用藥的情況，應該是控制得不錯的，到了今年一月份，病例上顯示的手機號碼換了，為什么要換手機號碼呢？我有一點想不通。電話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媽媽打來電話，說是我昨晚發在家庭微信群的那套二手房，看著很好，采光和通風好，地理位置也好，她支持我買下來。關于房子的首付，她和爸爸打算幫我一把，弟弟也愿意支持一部分，我順勢看了一眼自己的銀行卡余額，應該是沒有問題了。我正想著聯系中介，商量簽合同一事，這時，一個急診科護士走了進來，她說：“白醫生，有個病友，昨晚踩空了樓梯，從樓梯上滾下來，出了好多血，右腿骨折了，他現在清醒過來了，說他是你的鄰居，想見見你。”我“哦”了一聲，跟辦公室其他醫生簡短地打了個招呼，就往急診科那邊跑。在我奔跑的時候，我的心里出現了所有可能的畫面，我不知道我為何會對一個老人的遭遇如此上心，我不知道天底下的老人是否都能遇到一個善良的鄰居，我甚至不知道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像這樣的老人該如何熬過漫漫長夜……但凡我能幫忙做的事，就為他做一些。這是我心底的聲音。

看著病床上的楊叔叔，我一陣揪心，一個渾身是傷的老人，臉上卻帶著淡淡的微笑，那種從容，是我不曾見過的。我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來說：“楊教授現在感覺怎么樣？”楊叔叔帶著他一貫的微笑說：“白醫生，耽誤你工作了，我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我住院期間，能不能幫我照看一下我家的魚。那缸魚是我女兒生前最喜歡的魚，魚缸是我前妻買的，我怕住院幾個月之后，魚就不行了。”我為難了。楊叔叔說：“如果不方便，我可以請物業這邊幫忙安排。”我忙說不是這個意思，主要是我沒有養過魚，怕養不好。楊叔叔說：“沒有關系，養活一條魚，就算一條魚，如果全都養活了，算是功德一件。”聽他這么一說，我趕緊答應下來：“楊教授您安心住院，我一定照顧好那些小魚，就算餓著我自己，也不會餓著您家的這些寶貝。”楊叔叔笑了，說我還沒有開始養魚，就學會了喊口號了。說著，我們互相加了微信，楊叔叔把智能鎖的密碼發給我，并告訴我一些養魚的技巧。楊叔叔的阿爾茨海默癥已經比較嚴重了，不僅出現了記憶力下降的情況，視力也出現了較為嚴重的問題，才導致了踩空樓梯。加上現在右腿骨折，別說幾個月了，他估計這一年都得住院了。我弱弱地問了一句：“要跟您的前妻說一聲嗎？”楊叔叔很果斷地回答：“我就是預想到了今天這樣的局面，才跟她離婚的，讓她過得開心一點吧，不要因為我的病，耽誤了她喜歡旅游、周游世界的夢想，況且，我已經換了手機號碼，就是不想讓她再牽掛我。”

我輕輕地“哦”了一聲，原來這就是楊叔叔換手機號的原因啊，我還以為是為了躲避情債呢，畢竟這么帥氣多金的大學教授還是很搶手的。

楊叔叔看見我走神，便對我說：“明天你來上班的時候，能不能順便帶幾本書來給我呢？多看幾本書，也許這‘老年癡呆’能來得慢一些呢，也許死不了那么快呢。”我說：“呸呸呸，好好的，怎么會死，我明天就帶書過來。”楊叔叔滿意地點了點頭。

晚上下班回到家，我先去看了楊叔叔的那缸魚，有五條，金黃金黃的，活得非常歡暢。楊叔叔叮囑我，金魚一天喂一次就可以了。我自己也百度了一些養金魚的小技巧，看著這些活蹦亂跳的小家伙，我覺得有個伴真好，如果魚缸里只有一條金魚，那它一定會孤獨至極，并且抑郁而死。我往魚缸里放魚飼料，看到桌上有面包，我手撕了幾片放進去，小家伙們吃得可歡了。第一次走進楊叔叔家，只見家里整齊而干凈，簡潔得很，全都是生活必須的物品，沒有一樣多余的東西。桌上還放著一張全家福。一家三口笑得很燦爛。可惜，他病成這樣，他女兒去世了，一個家，散了。雖然我知道他是不想拖累前妻才選擇和平離婚，但是依然感覺到惋惜。

中介打來電話，各項手續都辦好了，可以去打房產證了。我說：“好的。”

突然，我的思緒被急速拉回到此時此刻。

因為我猛然想起，楊教授家的全家福上的女主人，不就是門口的“赫本風”嗎？我的女鄰居，就是楊教授的前妻！

我走到門口，發現“赫本風”還在，她以為我需要幫忙，便微笑了一下，那是一種讓我感到很溫暖的微笑。我想說點什么，但是又忍住了——我何不做個中間人，在楊教授和他前妻不知情的情況下，構聯他們那兩顆溫柔又苦難的心呢？

這么想著，我笑了笑，說：“很高興成為阿姨您的鄰居，房子打掃干凈，過一段時間我就搬進來住了。”“赫本風”顯然也是很高興的，她孤獨了很久很久了啊，終于有個鄰居了，而且還是我這樣超級可愛的鄰居，她是不是也想起了他們那個逝去的女兒呢？也許吧。

買家具、搬行李的這半個月，一來二去，我跟阿姨漸漸熟悉起來，她的溫柔深深地溫暖著我。住院中的楊教授，多么需要這樣一個溫暖的人啊，人在病中，還有什么比親人在身邊更重要呢？哪怕這個人是自己不想“連累”的前妻，何況他依然深愛著她。

回到醫院，我看見楊教授的床頭放了一本剛出版的文學雜志。我趕緊祝賀：“楊教授您發了新作品啦！恭喜恭喜。”楊叔叔掩飾不住喜悅，說是用新筆名發的，是以他女兒為原型寫的，小說中寫成“兒子”，雖然大部分情節是虛構的，但是寫的時候，依然淚目。我計上心頭，笑嘻嘻地對楊教授說：“您借給我拜讀哦。”楊叔叔擺擺手：“寫得不夠好，全靠刊物鼓勵，你拿去吧，多批評。”

我拿著新刊，去了我的新房，以新買了裝飾畫為由，請我的鄰居，也就是楊教授的前妻過來家里幫忙參考擺放的位置。我根本不用敲門，因為“赫本風”也有大白天開著門的習慣。

阿姨很開心地問我：“這么快就搬過來啦？”她懷里那只咖啡色的貓也是高興的。我說：“是呀，買了一些裝飾畫，感覺阿姨您的眼光一定很好，特地請您幫忙指導一下，看看擺放在什么位置比較好。”阿姨爽快地答應了。這時，快遞員把我的魚缸送到了，阿姨愣住了幾秒鐘，說她女兒也喜歡養魚。我看到了她眼神里淡淡的失落和眼眶里淺淺的淚。我借機拿出了那本新刊，說我的朋友寫了一篇短篇小說，我想給他一個跨年的驚喜，想請阿姨您幫忙寫一篇評論。阿姨沒有立刻回答。我以為她是拒絕的意思。我趕忙說：“阿姨您沒有空就算了吧，我自己寫個評論也行，就是水平沒有您這位師大文學院退休教授的水平高，擔心我的朋友嫌棄。”阿姨聽完露出了自信卻仍然平和的微笑：“你第一次請我這個老鄰居幫忙，我先看看吧，寫好了，發你微信。”我激動地拉著阿姨的手，一個勁地謝謝她。阿姨卻在這個時候，突然間流淚了，說她看見我，就想起她的女兒。我假裝不知道，做出一副要聆聽的樣子，可惜阿姨沒有繼續說。

但愿她讀完楊教授的短篇小說能想起一些什么吧。我祈禱著。

讓我出乎意料的是，一個星期之后，阿姨就把一篇近五千字的評論發到我的微信了。我認真閱讀著兩個老人的文字，被他們的深情所感動。我知道，阿姨的心門漸漸打開了。我內心既有竊喜又有擔憂。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把這篇評論發到那本發了楊叔叔作品的雜志的公共郵箱，沒想到，一個月之后就收到了留用通知，并且即將刊發在新年第一期上。這可把我興奮壞了，暗喜自己成了當代小雷鋒。這期間，我沒有告訴楊教授，也沒有告訴阿姨。

轉眼四個月過去了，馬上就要跨年了。

楊叔叔每天躺在病床上看書，偶爾也會出現傻笑的時候。他積極配合治療，而且堅持閱讀，因此，總體情況還是很不錯的。我在想，要是換成別的老人，也許阿爾茨海默癥會來勢兇猛。我想著法子，盡量讓他的日子過得有意思。我每個星期去病房探望楊叔叔，他都會問我最近一個星期讀了哪本書，有什么新的發現。我還在吃老本——讀本科的時候，使用著文學老師教的評價用語。楊叔叔說我這么好的天賦，遺憾沒有遇到資深的文學教授，不然會大有建樹。于是，他教了我許多有效的閱讀方法，我在那些方法中逐漸找到自己閱讀的氣息和節奏。我感覺不是我照顧了楊叔叔，而是他作為文學院的教授在給我補課，是的，是我賺了。我想到昨天晚上魚缸里死了一條魚，欲言又止。楊叔叔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小心思，把手上的書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對我說：“小白同志，我的那些魚怎么樣了啊？”我“嘿嘿”地笑了笑，伸出四根手指，慚愧中又帶著一點得意，說還有四條活著，沒有全部陣亡。楊叔叔給我圓場：“那不錯啊，幾個月的時間，存活率達到了百分之八十，孔子帶學生的優秀率比你這個低很多呢！”我不好意思地配合著楊叔叔的冷幽默。

醫生和護士走進來了，說楊叔叔可以下床了，但是動作要輕一些，就這樣，楊叔叔拄著拐杖跨過了新年。元旦收假回來后，我把發表有阿姨評論的那本雜志拿到病房，調皮地說了句：“楊教授，送給您的新年禮物。”楊叔叔伸手接過新刊，一臉疑惑地看著我。我叫他翻翻看，他很快就看到了那篇評論自己短篇小說的文章，驚喜在這個老男人的臉上泛著光，像極了魚缸里那四條活蹦亂跳的金魚。

當我回來的時候，病床上空蕩蕩的，我腦海里浮現了許多不好的場景，主要還是怕楊叔叔想不開，我放下熱水壺，急忙喊來護士，護士說病人請護工把他推出去了，他準備辦理轉院手續。什么？轉院？難道我做的不是好事嗎？我沖向出入院辦理處，楊叔叔果然在那里。他一改往常的溫和，把手里的那本期刊砸向我。護工趕忙安撫他的情緒。楊叔叔沖著我吼了一句：“多管閑事！”

原本興高采烈的小雷鋒，委屈極了。

我走上前，想說點什么，卻被他狠狠的眼神逼退了。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對我說：“我就是不想看見你了，以后少管閑事。”這個句子后面，應該是跟著無數個感嘆號吧，幾個同事都看著，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加尷尬，只好一直沉默。為什么會這樣呢？阿姨都寫評論了，說明她也是想重歸于好的。楊叔叔這是怎么了呢？帶著疑惑，我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想起之前的4號房還沒有退租，打算去收拾東西。路過楊叔叔家門口，我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此時大門緊閉。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個孤獨的老人，卻緊閉心門。他已經轉院了，我也沒有什么理由去看望他了。我這個中間人，搭了一座沒有連接的橋。在我就要轉身回4號房的時候，楊叔叔家的門突然開了，開門的居然是他前妻。“赫本風”看著我睜大了的眼睛，輕輕地說：“其實我不知道開門的密碼，我試了試自己的生日，門就開了。”阿姨關了門，走向電梯。我看著她的背影，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流淚了，兩個可憐的老人，互相關閉心門，又互相渴望著對方。

我把4號房退租了。楊叔叔轉院之后，我有幾天沒有見過他了。倒是我的新鄰居——風韻猶存的“赫本風”每天在門口透透風，偶爾，我們還交流最近讀的書。我不死心，打算再管一次閑事。我抱著我的狗，一臉擔心的樣子，就那樣杵在門口。“赫本風”關心我。我說：“楊叔叔肯定交待好物業管理員去照顧那四條魚了，就是不知道沒有了我的照顧，那些魚還有沒有那么快樂。”“赫本風”聰明絕頂，怎么會不明白我的意思。她說：“趁著今天周末，要不我們一起去看看那些魚吧？”“好嘞！”我趕緊答應。

【作者簡介】許桂林，壯族，生于1990年；詩歌和小說發表于《北京文學》《青年作家》《廣西文學》《星星》《草堂》等刊，并入選多個年度選本；現居廣西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