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生活中最隱秘的閃電

這四篇小說，我最熟悉的是江萊的《粉紅色閃電》。江萊是我的學生，剛畢業兩年，前段時間還見過面。她畢業兩年，一直沒放下寫作。聊過之后，我發現她一直在思考，思考真實的生活為什么會是這樣。我認為這其實是比寫作更重要的東西。她生于2000年，能對生活有多深入的思考？她用《粉紅色閃電》給了我答案。這篇小說充滿了來自生活各個角落的真實元素，比如普通小城青年的日常瑣碎，迷茫而又無聊的生活狀態，還有無奈的人生困境。我不記得當年是否對她講過，其實寫什么比怎么寫更重要。我是在寫了多年之后才悟出這一道理的，走過許多彎路。從前，和很多年輕的寫作者一樣，我也總是醉心于探索小說的敘事形式，往往忽略了小說的核心——是人，更具體地說，是人在困境中的種種姿態。要做到這一點，就不能忽視現實生活荒誕而殘酷的一面。簡單表述，那就是先勇敢地面對生活，書寫生活，再呈現生活中的人。

大概是出于優秀寫作者的直覺，江萊總會把她的故事放置到她所熟悉的山西小城。這座小城真的普通，說是最普通的縣城也不為過。江萊看中的，正是其乏善可陳的普通，和她要講述的普通人的平庸生活相得益彰。她雖然沒有對縣城作詳細的描繪，但我仍能從字里行間讀出，這是一座處于現代化進程中的過渡狀態，雖然有新興的建筑、街道和超市，但傳統的生活方式和思想，依然是文化的主流。生活在這里的人，依然受困于古老的關系網和固化的社會階層結構之中。

小城是一種象征，是故事主人公內心世界的映射。田園的寧靜中，工業化發展的腳步入夢而來，收入的增長比不過欲望的膨脹，人們彼此間過度關注和評判。彭放有過充滿希望的過去，只不過那一切逝去得太快，他要面臨被孩子遺忘的命運。小城的封閉性，使他無法得到足夠的自我表達和情感釋放的空間，他只能遠走他鄉，回來后成了一個冷漠的人。

彭放作為離婚的父親，非常想和女兒果果建立聯系，多次努力卻屢屢失敗。他可以在大城市上海討生活，回到家鄉小城卻無能為力，成了被邊緣化的角色，徹底失去了“父親”的權威和地位。江萊要書寫的，正是男性“失勢”后的無力感。彭放的生活態度不夠積極，甚至可以說有些消極，面對問題選擇逃避，這也是造成他陷入迷茫的主要原因。

而故事中的另一位主人公，作為敘事者的“我”，身上充滿了矛盾性和復雜性。“我”講述故事的語氣是冷淡的，甚至可以說是冷漠，這是內心世界的主觀呈現，與我積極幫助彭放的行為有種恰如其分的矛盾。毫無疑問，“我”是真正的小城里的失敗者，單身未婚，無正式工作，躲藏于熟人社會中，內心充滿懷疑、自嘲和不安。所以，“我”對自己是不滿的，對朋友其實也是疏離的。朋友的歸來，讓回憶在“我”心中泛起漣漪。那道閃電，更是讓我猛然間看到生活平庸的本質。

小說結尾處，粉紅色閃電劃破夜空，代表著一種突如其來的、強烈的情感沖擊，或是某種無法掌控的命運的力量。這與整篇小說的冷靜敘事形成反差，替主人公表達出壓抑到極點的情緒。閃電轉瞬即逝，暗示著人生不可逆轉，萬事已成定局，未來仍籠罩在茫茫夜色之中。嚴肅作家們所要書寫的，正是這一道劈在普通人身上的傷痕。

與《粉紅色閃電》的“醒目”相比，杜得無的《秘境》始終籠罩在“隱秘”的氛圍中。《秘境》開篇，將讀者置于陌生的生活環境中。一座意大利的小鎮，一家名叫“隱蔽門戶”的酒吧，一款被命名為“綠夢”的白蘭地，無一不是陌生的。杜得無要在這“洋腔洋調”的世界中，書寫一段發生在中國北方農村中的童年記憶。不得不說，兩種環境的對比反差產生了奇妙的效果——相對于中國北方農村來說，意大利小鎮就是一處秘境，這里什么都有可能發生。

“我”和兒時的伙伴李柴在意大利小鎮相遇，這種跨越了時空的偶然讓人感嘆命運的奇妙和不可捉摸。但作為讀者的我，卻生出疑問，這個李柴真的存在嗎？盡管小說給出了解釋，將李柴設定為“異國打工者”。問題是，來自中國的農民工，怎會有去先鋒藝術氣息濃厚的酒吧里消費的閑情逸致？這個李柴，難道不是“我”在喝下綠夢之后所產生的幻象嗎？后文中也提到，我并不喜歡李柴本人，相反有些反感，他與那秘境一樣，是我心中的陰影。我喝下綠夢之后，心中的秘境被打開，李柴作為其中的常駐居民，自然也就出現了。如此說，似乎真的打開了作品的另一重空間。這篇小說的奇妙之處就在于，你可以給出多種解讀。讀者可以自由選擇信或者不信。

真實的相遇也罷，幻象也罷，所折射的都是“我”的心境。我在中國農村長大，靠自我奮斗，實現階級的躍升，但內心深處仍有不安、失落和困惑。小說開頭部分用輕松的語氣進行敘述，勾畫出一個看似對生活充滿熱情，實則在不斷思考人生，并試圖自我救贖的男人的形象。“我”熱衷于買醉，可能只是一種自我安慰和情感掩飾，是“我”應對孤獨的方式。盡管有女友的陪伴，但“我”依然是孤獨的。身在異國他鄉，這孤獨加倍，于是沉睡在記憶中的隱秘往事，趁著酒意紛至沓來。

所謂秘境，在小說中是一個隱蔽的空間，代表了“我”內心深處無法言說的情感世界。從這個角度講，我的內心也是封閉的，對過去的經歷，或者感情，一直是回避的狀態。小說給我們提供了一些情感線索，比如懸而未決的案件，再比如無疾而終的懵懂愛情。這些線索都是隱晦的，就像是并不提供答案的生活本身。同時，秘境也可以被看作是現實和理想之間的模糊界線，是“我”心中的烏托邦。多年以來，“我”一直在尋找一片凈土，不被紛亂的現實所打擾，這不正是我來到異國他鄉酒吧的理由嗎？而更重要的一點，秘境是潛意識的象征。秘境中蘊藏著“我”很多沒有面對的情感、欲望和想法，這種感受在長大成人后越來越強烈，成為“我”心靈深處的一部分，需要“我”去進行自我探索，找到真正的自己。

以上是我對《秘境》的解讀。解讀出來，感覺很沒有意思，完全沒有小說中的韻味，若讓沒有讀過原文的讀者讀到，會是一種傷害。對小說來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尤其珍貴。

再說一點，這篇小說的結構看似松散，內里卻很是嚴謹，遵循著現實與回憶交織的方式呈現出來，敘事的推進并不總是按照時間的順序，而是由“我”的心理狀態和回憶來引導。這種非線性的時間結構方式增強了小說的夢幻感和不確定性，使得故事本身也呈現出一種似乎無法徹底理解的復雜性。

畢海林的《有氧》中也有關鍵的回憶和心結，但卻是確定的，甚至可以說是像外科手術一樣精確。故事的主人公覃川是一名外科手術醫生，遭遇了身體上的危機，進而引起精神的危機。醫生本是治病救人的角色，但當自己變成了病人，該如何面對？畢海林為故事中的覃川設計了兩個心結，那就是他對“生命的味道”的迷戀，和從豎井中獲救的記憶。他對生命的迷戀和對死亡的恐懼，形成了深刻的內心沖突。作為醫生，他是拯救者，但自己卻無法掌控自己脆弱的生命，無法回避的死亡的腳步聲，難以抵抗的無力感，讓他選擇了壓抑自我。

當我們跟隨小說的敘述深入這位醫生的生活，發現他的生活并不像完美的手術一樣無可挑剔。作為一名醫生，職業壓力和責任感讓他對家庭缺乏關注，嚴格來說，他并不是一名稱職的丈夫和父親。也就是說，除去醫生的角色，其他的角色他都扮演得不好。他明白這一點，內心的失落感讓他處于自我否定的狀態。而身體的危機，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說中，覃川為何要陪兒子去跑步，難道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會被擊潰嗎？這是小說沒寫到的部分：作為醫生，他當然知道，但在他眼里，陪兒子跑步，不僅僅是簡單的體育運動，而是包含著對自己內心的突破、對家庭關系的修復，以及對自己身份認知的重新定義。畢海林詳細描述了這一“悲壯”的事件，讓覃川重新體驗到生命的活力。

李芳洲的《玉門不渡》寫到了人要面對自己的心結。故事中友人的心結在于對自己與熒虎之間關系的深刻懷疑與不甘，這種心結貫穿于他選擇逆行“岐界”并在烈火中前行的整個過程。在逆行途中，友人多次受到“聲音”的蠱惑，但他堅信熒虎對他的感情是真摯的，這種信念讓他得以走完全程。

這篇小說似乎告訴我們，還是要堅信一些東西，比如友誼和愛，比如生命和光明。這些美好的東西，都蘊含在生活之中。寫作者無論成熟還是年輕，都應該從文學的視角去體察生活，捕捉其中最隱秘的閃電。

【作者簡介】張敦，本名張東旭，河北棗強人，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發表于多家文學期刊，著有小說集《獸性大發的兔子》，曾獲孫犁文學獎和賈大山文學獎，被評為河北十佳青年作家；現為某高校創意寫作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