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農與墟中人

一

六月末尾，沿渡河通常會變得喜怒無常。突然暴漲的洪水，淹沒老鎮街巷與公路，讓人誤以為此地居民自古就靠水路船行。夜里，萬物休養生息，大水瘋狂翻滾，更加肆無忌憚，將街頭巷尾擺置的物品紛紛抱走。它們像逗老鼠的夜貓，左右晃蕩，四處跳躍，任其轉圈圈，浮浮沉沉，最終包攬所有……居民們不知不覺，失去日常生活重要之物、珍藏之物。

大約三天以后，水位次第敗退，又給小鎮留下厚厚一層潮濕垃圾。枯枝腐葉散亂堆砌，風吹過，發出陣陣腥味。“一只野兔停在黃芪與飄忽不定的鈴鐺花間，透過蛛網，向彩虹致敬。噢！寶石藏匿，花朵已睜開眼睛。”貝殼在石階吐露永恒難解的密語。群蟹失去覆水，于是蹚水溝，爬墻根，在街頭大搖大擺，冒出兩顆米粒般的眼睛，伸長大鉗子，夾傷擋路的人類腳踝，攫取路旁香殘蘋果填肚。

小鎮一切，都被波動的沿渡河左右。漲水、退水呈周期變換。

不知第幾個周期，世界失去意識，一天蹙似一天，深山再無警覺，鎮宇知覺麻木，任由洪水來而往之。鎮上居民索性把底樓騰空，搬到高處，供這群洪水猛獸從上游攻取，四處奔騰，在大街小巷肆意沖撞一番，隨后攜沙帶石、繳獲物件，悻悻而歸，又往下游攫去。頂樓種點蔬菜，在陽臺培育花生、豆芽，大伙兒則呆在各自陳舊的屋子，抽煙，打牌，睡午覺，看電視，炒薄荷肉片。電風扇搖搖欲墜。如果洪泛期間需要某種物品，大伙兒即用長繩自窗戶吊個鐵桶而下。樓下有人專門劃船傳遞賣貨。

這種情形至少要從六月持續到九月。

二

墟中人剛來這里，沿渡河還很溫馴，清澈透明，河灘卵石潔白。各色魚群如音符律動，于河水琴弦間譜寫回旋曲。

居民們出門，上班或閑蕩，偶遇熟人，都在爭論中設想，江水上漲至一百七十五米，完全淹沒老鎮，所有人成功搬遷到高處新鎮的次年——那時，再也不用看河龍臉色行事，每年六月到九月，再也不用被周期變換的洪流掌控腳跡。

然而今年，八月已過十天，沿渡河的脾氣仍舊沒有發作，始終靜如處子。

與往年已知劇情不同，河面緩緩流動，群魚晶亮，夜闌風靜，縠紋平息，甚至還散發出紫色李果的酸甜味。它安靜、馴服，看上去對人毫無威脅。沿渡河的生命，輕盈而有活力。

小鎮居民完全不相信眼前所見所感，始終對沿渡河保持戒心。多年來，大伙兒及死去的祖先都被折磨透頂，誰也不肯下水靠近。他們認為，只有剛來此地的外鄉人才會被河水的表面現象所蒙蔽。因此，每當外人心潮澎湃來訪，如外地工人前來修路建房，外地經商者前來兜售蠶絲被，他們想去清亮河邊洗把臉，若干本地人總會從不同房子沖出勸阻。這種行為往往搞得外人擔驚受怕，以為自己不小心冒犯到當地固有風俗，惹怒本土神靈。畢竟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誰也沒辦法弄明白每個地方的信仰。

本地居民的愛憎，他們的禁忌，他們的好心腸，在外人看來，總是顯得奇崛。

夜里，初來乍到的墟中人閉眼伸鼻，聞李果味兒，口中生津。他眉頭緊鎖，下意識四處揮手，活像一個老瞎子。他在棚屋底樓搏擊嗡嗡渴血的蚊子，亦如在黑河潛泳，摸索撕扯濃似液體的黑夜。漫長夏季，這個住在河邊最低處的可憐鬼，把居民們叮囑其他外地人提防六月末洪水就要來臨的話語當成耳旁清風，被長壽而古老的蚊族反復啃叮。對這些磨牙吮血的家伙，點十盤蚊香都不起作用。墟中人的時光，在這些小惡魔的分食之下，裂為離散、交錯的光點，漂浮于此去經年反常且平靜的小鎮空氣中。

三

臆想與傳聞匯聚。隱性蚊子用針管刺戳晚夏的熱氣球。它們嚶嚶嗡嗡，從恐龍時代存活至今，拼命吮吸男女老少的暖血。迄今為止，墟中人困于此岸，還沒能沖破蚊蟲兵陣，跨過門前沿渡河，走到彼岸魅力無限的山林游蕩。

對他來說，那是此鎮未知的世界：懸石危峰，連綿重疊；黃柏、綠松、荊棘，充滿原始神秘氣息……

和他房間隔水相對，半山高處有個顯眼的凹洞。那是神農的屋穴。洞口覆蓋毒草、藥草，罌粟花及處子花。——墟中人無法想象，與此同時，對岸另有一位本地居民“神農”，正在高處潮濕的邊緣山洞趕走翅翼收攏、倚在其大腿上酣睡的紅色吸血蝙蝠。洞中火光躍動。頂部水滴持續滴落，發出清脆回響。——神農同樣無法想象，與此同時，他的對岸，小鎮荒蕪低處，一座廢棚中，雜草環繞，另有一位外人“墟中人”，正在彌漫的香霧間張牙舞爪，與蚊群斗爭不休。

墟中人最終還是放棄驅蚊，因其全身已失去知覺。他繳械投降，從黑暗老屋起身，仿佛夢中的幽靈。他打開破爛柵門，撥開高得嚇人的草藤。一群老鼠準備上街劫掠，過門而不入，顯然覺得此屋毫無吸引力。墟中人手提燈籠，慢慢走著，最終站到沿渡河邊，注視河中魚群往來。而河對岸，一塊石板上，正坐有一名瘦削、胡言亂語的藍衣女子。當墟中人試圖想象她的模樣，試圖聽清她的聲音，只發現一個毫不起眼的細節：

女子坐在水邊，用白色發亮的卵石搭橋，她的動作就像在水缸底部進行。

篝火燃起，照亮巢穴。神農從位于半山腰的洞口現身，雙手撐住身前大石。也許想低聲介紹眼下女子情況，但此公只是低頭注視，偶爾搖搖頭，并輕聲念叨：

“深夜，她時常出現在沿渡河。她早已死去。”

夜的嵌套黑氣球一層層持續膨脹，形成一道道幻覺迷宮。神農伸懶腰，呵欠清淺，淚眼模糊，似乎困到極點。墟中人輕揮燈籠，把發亮的魚群吸引進房中水缸，如同吸引一群臣服于蜂王的蜜蜂。而那個悲傷的藍衣女子已消失不見。

四

七月中旬，一天夜里，生靈困頓，本來平靜的天空突現隕石爆逝，同時滑滅神農洞前微暗之火以及墟中人幾案上的燈。兩位老兄都在黑暗中忖度，眺望鎮郊火光熊熊燃燒。當煙霧想要說話，無數往昔及睡夢中人的嘟嘟噥噥準備踏上記憶臺階，此刻任何疑惑均顯多余。兩人若有所思。

灰燼熄濕。黑夜復將鎮里諸事一筆勾銷，讓沿渡河的身形隱約朦朧，更加捉摸不定。神農在對岸山洞獨自轉悠，目光如豆，發辮沖天，偶爾仰天長嘆，仿佛一只焦心的古猿。墟中人在此岸小屋架起二郎腿抽煙，漫不經心，面容模糊。每啜一口，暗處煙嘴愈發閃亮，也映得他模糊臉面更顯紅潤。

兩人瞧著這座狼藉小鎮，這座深山里的臨時戰場，只見瓦樓屋頂連成一片，滄桑衰邁，互相依持。不知不覺，郊外火石皆盡冷卻。群星與河里光影凱旋。

無論晚起的月亮如何惺惺作態，如何自說自話，如何呈現秘密角落里他倆詭異的笑容，小鎮居民們毫不知情，全都不為所動。

大家閉門不出。夜晚不再熱衷于為小鎮制造幻覺迷宮，而是在穹頂灑滿萬劫不復的星云。繁星嘁嘁喳喳，猶如田間溪池蛙聲涌現的弦樂腔音。鎮里所有老房子，在這般黑暗時辰，無異于曠野座座低矮小山丘。人們置身高層，就好似置身幽暗山洞。

全鎮一盞盞燈陸續關掉，有人百無聊賴，思緒飄浮于暗淡空氣，只好寬衣解帶，換成短衣褲，或者干脆赤膊，睜眼躺在熱火竹席上，仰臥，良久不能翻身。睡眠這只黑暗精靈一點一滴吞噬他那碩大身軀，他的胖肚，他的巨腳。而枕邊女人，比之晚進入睡眠狀態，不時發出衣物窸窣聲，轉而屋內響起步履沉重而又毫無規律的踢踏聲。女人在不同房間走動，自顧自提問，莫名其妙回答，偶爾開玩笑，假裝嗔怒，又自言自語……躺下時，仍在男人身旁絮絮叨叨，從東說到西，安排計劃，理清關系，這個菜要多洗，那個老師的阿姨是隔壁劉妹的姐姐，誰家娃娃今天說了句很瓜的話，諸如此類，諸如此類……此公則像放下自動窗簾那樣，放下微縮版耳膜簾子，任其在耳洞里慢慢垂落。他雙手疊合，置于腹部以上，手心或許藏一只看不見的遙控器……悄然按一下升降鍵，耳簾就降落，以肉眼能感覺到的速度，緩慢閉合……這時，女人已靠枕，坐在床頭，不時涂一點面霜，不時一手拿面霜盒子，一手借其作道具輔助表述，雙手靈活地比畫著。

世界關在耳內，男人仿佛潛進水底。耳外世界一片混沌，無法聽清任何聲音。他在耳內世界隨波漂浮，用勁劃，蹬腿，換氣……手臂、手指、膝蓋，腳踝、腳掌、腳趾，肺、心、肝……噢，經絡血脈就是江河湖海！在這些流動的水中隨波浮沉，就仿佛回到無意識的羊水時期……男人偶然被妻子短暫的停頓和等待打斷，如冰塊浮出水面，他只好憑借半清醒的意識，報妻子以呶呶喏喏，甕嘟甕嘟，或者順口打哇哇，粗氣陡增，只為擺脫他胸腔上那團壓城黑云。

然而要不了多久，男人會再次搖撼軀體，緩緩墜落浩瀚睡海。沉湎淵底之際，憑失重宇航員那樣的本能，死豬似的男人在他的世界里滿懷激烈。其氣可吞山河，其口中號角此起彼伏。于是枕邊女人驚慌起來，在昏昧中貼近嘆氣道：

“嘿！他還安逸……”

男人富于節奏且威震八方的齁齁？？聲，正在孤獨緩述宇宙的長篇大論。他如同古時候那位神神叨叨的老頭，化作一只小小白色蝴蝶，飛到一種遼遠的境界。

女人拿出書翻一會兒。又摸黑來到廚房，試試氣關好沒，打開小冰箱，盤算明早吃什么。她放水，仔細洗掉客廳殘剩茶水的杯子，在腦子里再過一遍明天的發言稿……她一一檢查各個房間垃圾桶清理與否，一一確認每盞燈……

夜，總算侵蝕全鎮所有房間。

五

它們偶爾也通過打開的窗戶，伸出頭，到環山竦峙的空氣中舒展身體。這時，整片天空都是夜的海洋，是供它們潛游的自然黑水。

墟中人又打燈籠出門。漫天星光下，他喜歡深夜閑步觀看這座潮濕小鎮。向前走去，街巷凄清。路過的窗戶已沒有燈影。此公被蚊蟲叮咬到忘記自己姓甚名誰，不再清楚自己究竟為何物。他膝蓋彎曲，緩緩而行，對于身邊偶爾三兩個疾走如風、腳步沉重的夜歸男女，一概置若罔聞。他越走越寂滅，直到那些家伙轉瞬間消湮于樓房高層。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洪水卷走之人，祈望至少找到未被淹沒的方寸土地。

全鎮稀稀落落只有五六盞瓜瓜花樣的聲控街燈。沉默的墟中人獨自提著燈籠，走在這老鎮黑黢黢的街頭巷尾，身邊再無他者。他在凡世孑然一身，仿佛江中一條沉船。

六

居民的好奇心其實并未獲得滿足。有人起夜時，看見街上飄浮的燈籠在隱約移動……大伙兒陸續開燈，在窗后俯身窺視。

“小心火燭！小心火燭！”此番遭遇，只聽得墟中人停下腳步，猛力搖晃燈籠，厲聲朝那些窗戶痛嚷。

驚駭、困惑的腦袋越來越多。鼾聲闃停。亮起的夜燈驟然增加。

“未必你們忘了轟炸時期？”墟中人沖高處喊，“我一直看見，全鎮長滿荊棘，房屋全部倒塌，露水沾濕衣袖，麋鹿游于廢墟。你們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不是已變成魚……”他情不自禁流下無奈的淚水。

“醒來吧！”他痛呼，“諸位！我一孤家寡人，如何應付洪水猛獸？如何抵擋浪潮？我孤立無援，心里茫然，只能提燈照明。否則，當空氣全被抽走，換成充溢的江水，我一個局外人，能為你們做些什么？創世者創造山川，人類因此受累。當水漲船高，你們奔走呼號，白鶴靈幻飛翔，人生縹緲如塵，我能怎么辦？說說大洪水與橄欖枝吧，說說黑夜與黎明，你們是否還有稻米可吃？我是否還能聞到古老酒味？醒來吧，諸位！你們分不清這是什么世道！你們能否明白幸福的滋味？醒來吧！”

大伙兒沉默依舊。于是墟中人繼續朝天怒吼，回音自街巷傳響：“抓緊時間！種植橄欖！”

“……植橄欖……”

然而數只饑餓的蚊子聞聲飛進他的嘴洞，此后再沒人能聽懂他的語言……

……他在羞赧與窘迫中轉頭匆匆離開。

大伙兒手足無措，躲在高處窗戶后面，探頭張望。

七

好幾個周末一晃而過。人們在街頭撞見神農。當時他身穿破舊棉襖，半提褲子，打赤腳，正在橋邊垃圾堆翻撿一個爛蘋果。不料蘋果跌至橋下清澈沿渡河。他在無助的絕望里失聲長笑。

那些日子，神農總是渾身臟兮兮，肩扛用破袋子裝的重物，爬到對岸山頂，在那兒俯視小鎮。

人們午睡醒來，熱得全身是汗，開始大起膽子到沿渡河邊洗衣服，釣魚，游泳。大伙兒豁出去了，再也不管沿渡河發不發怒，洪水是否滔天。

誰也不知道神農如何神出鬼沒，如何在對岸高崖深林之中四處穿梭，猶如掘洞的山鼠。大多數時候，此公都站在他那山洞露臺，俯視下面河中赤裸裸游泳的男女老少。

萬物保持原貌。河風清爽吹拂。偶爾神農也會焚燒各色垃圾。煙火從洞里飄出，好比狼煙。人們意識到，一陣密布的蜂窩煤球即將被神農丟棄，空降轟炸，于是大伙兒全都潛進水底。

八

沿渡河依舊飄滿紫色李果的酸甜味兒。街上，洋槐樹隨處可見，在河風的挑弄下搖來擺去。小鎮的歷史如此久遠。這些街道似乎與永恒過去緊密相聯。來此地居住、生活、死亡、被遺忘的人不計其數，大伙兒都不清楚這些樹木始自何時。

關于老鎮的奇異之處，毋庸贅言。每個鎮都有獨特植物相伴，但有一種紅薄荷值得特別關注。它們一盤一盤擺上餐桌，點綴沿渡河鎮每一戶人家，每一個食堂，每一個飯館。此物幾乎是小鎮最好的名片。

夜不嫌多。居民們一抹紅嘴，拉下店鋪卷揚門，其聲嘩啦啦回響。五金店、桶裝水廠、服裝市場……每日工作結束于圓滿之境。車站再無一人。大街對面合歡樹蔭下的便道上，只有臺球攤上幾個青年還在無所事事地撞球。小鎮猶有暑氣余熱。率先亮起的聲控燈顫抖著，為橫穿大街的散步者添磚加瓦，為新近拆除、轟然倒塌的三層搬遷大樓清洗傷口。

九

其時尚未黃昏，全鎮人都往沿渡河邊攢動，沉醉在諸多嬉鬧、戲水孩童圍轉而成的納涼大潮中。神農悄無聲息出現在河面。大伙見他浮浮沉沉，周身光耀萬丈。

“船來了嗎？”人群中，有人大吼。

說話者想要聽到神農的答復。但已經太遲。神農頭發開始迅速脫落，嘴巴大張。一陣隱秘的震動敲擊人們的心靈。

大伙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何事，神農便狂暴抖動身子，搖尾擺鰭，在人們眼前飛起來。他口吐泡泡，身體極度靈活，把整座小鎮當成水底，往高處水面盲目游動。

隨后，一只藍色小鴿也飛去他身邊，與他匯合，在無盡山岳上空遨游……

他們越飛越高，飄向迥遠難登的蒼穹。小鎮居民在他們眼中，和數顆五顏六色的小石子差不多。

十

本想解開一個迷惑，卻又陷進新的迷惑，大伙兒寸步難移，不敢抬眼互望。

那廂，前前后后，一幕又一幕，一件事接一件事，都發生在轉瞬之間。過去、現在、未來，三面一體；幻境與現實，沿渡河水與河灘卵石，在大伙兒眼前打成一片。

這廂，墟中人剛提起燈籠走出門，夜暗立馬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將他腦袋抹去。小鎮隨即完全浸沒于晚夏的墨水之中……

盧鑫，1991年生于重慶云陽，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有書籍《爬山虎騎士》《心靈史書》等；有小說發表于《人民文學》《山花》《青年作家》等刊；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