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76歲的達叔是一位成功的機電商人。1948年,他出生在澳門,父親在香港做廚房幫工,母親在澳門街頭做小販,賣些自己煮的白粥、油條和炒面。家貧,且兄弟姐妹眾多,他讀到初中就輟學了,開始打工生涯——一邊打工、一邊學做機電。上世紀80年代,他抓住改革開放的機遇,從澳門來到內地,承接工廠搬運、機器安裝的業務,由此積累下一副“身家”(粵語中“家財、家產”的意思)。上世紀90年代,達叔被選為茨林圍“村公所”的帶頭人,“村公所”即今天所說的“大三巴哪吒廟值理會”。20年前,澳門舊城區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干事向他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你想要3億元現金,還是想要哪吒廟成為世界文化遺產?達叔說“哇……這個好難選啊!”
澳門有兩座哪吒廟,一座在柿山,一座在圣保祿教堂旁。1888年,圣保祿大教堂已經被火燒了3回,只剩下了門面——“大三巴牌坊”,附近一帶十分荒涼僻靜。離教堂不遠的一個圍村,叫作茨林圍,居民眾多,此時已經存在了很多年,一場瘟疫驟然襲來。達叔小時候聽老人說起,這場瘟疫有可能是鼠疫,一時病死無數。圍村的居民便商議,在圍村附近建廟供奉哪吒,以辟瘟除疫。在古老的中國神話中,哪吒本是天神,投胎人世為陳塘關總兵李靖的第三子,因不慎惹怒龍王,為了避免連累家人,他剔骨還父、剔肉還母,自刎而死。此后,哪吒卻借蓮花與鮮藕再度復生。據說,自從圍村修了哪吒廟,疫病便得以平息。

達叔是在五六歲左右搬進的圍村,那是上世紀50年代。圍村最重要的活動是每年農歷5月16、17、18日舉辦的哪吒寶誕。那三天內,哪吒廟值理會成員,也就是圍村的居民們,會舉辦一系列諸如哪吒神像巡游、“飄色”巡游、采青、神功戲、盆菜宴等慶賀活動。達叔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抬神”游街——從大三巴牌坊出發,巡游到議事亭前地,一路上他和圍村伙伴們把哪吒寶座抬到每一間商店前,商戶便會捐資上香,這些捐贈是哪吒寶誕活動最重要的經費來源。廟前還有“神功戲”——足足要唱5天9場大戲,夜間5場、日間4場,買票入場。除此之外,達叔和一班細路哥(粵語指“小朋友”)還會走到關前街去乞捐,希望來來往往的行人捐個一塊兩塊的。達叔說:“以前我們圍村是請香港的大佬倌來做戲的!神功戲唱著,還有盆菜宴。”——那時的盆菜宴和現在大為不同,貧窮的圍村人是自己煮的,多數都用“下濫野”(粵語指“不值錢的東西”),豬頭肉、豆芽菜、花生、豬皮……煮一大鍋,整個圍村有幾百口人,加上附近關前街、牌坊腳下的居民,煮盆菜、分盆菜、吃盆菜……大家都拿上自己的盆碗,裝上盆菜,在廟前吃,或者帶回家里吃,別有滋味。以前沒有電視,沒有那么多娛樂活動,哪吒寶誕是最重要的社區活動,這一傳統一直保持到上世紀60年代末。


在上世紀60年代末,澳門社會歷經了一系列政治風波,哪吒寶誕的慶賀活動也只得停辦,這一停就是28年。達叔初中輟學后,上夜校,做機電工人。后來,得蒙鄰居介紹,他進入政府部門,做維修的雜役工作。30幾歲時,達叔開始創業,逐漸成為一個有“小小基礎”的商人。當時他已經多年不住在圍村了。老人家去世了,“細路哥”長大了,都陸續離開了圍村。童年時哪吒寶誕的種種儀式和習俗,早已煙消云散。1990年,達叔當選“大三巴哪吒廟值理會”的帶頭人,這是圍村實際的自治機構,他的父親生前也是值理會的一員。在哪吒寶誕不再舉辦的28年間,哪吒廟已經坍塌損毀,成了爛廟一間;值理會會址也只剩下柱子。澳門回歸之前,身兼會長的達叔唯有自己“撥荷包”(粵語“出錢”),找來專業人士重新修葺,他一樁一件地詢問圍村還健在的老人家,關于哪吒寶誕活動的種種——上午做什么、中午做什么、下午做什么……力圖將慶祝的傳統完整復原。香港的“大佬倌”請不起了,做不起大戲,但還可以唱折子戲;還有祈福米、燒豬、神功戲、盆菜宴、巡游……達叔的意愿很簡單,如果值理會都不再延續這個習俗,古老的圍村記憶就會被遺忘,哪吒廟也就成了空廟一間。


2005年,達叔經歷了他自己的“香港小姐”時刻——身為哪吒廟實際的管理者,教科文組織的干事用了一天時間訪問他——文化局長提醒只有初中學歷的達叔,那些尖銳的問題不要回答,就像香港小姐比賽,回答問題只有一次機會,“答錯呢,就沒機會啦!”達叔很謹慎。他記得其中一個問題是這樣的:“你是想要3億元的現金,還是哪吒廟進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他回答“我不是很有錢的人,3億元對我來說,這個銀碼都好大。我不是不中意這個3億。因為這里面(哪吒廟)有很多故事,我找出很多黑白照片作為申報資料,我希望這些故事可以寫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一代一代傳下去。”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