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湖的故事與美國社會的運作

友人住在俄亥俄州克利夫蘭的城郊。每次拜訪，同為觀鳥人的他總會帶我去馬蹄湖走走。這是離他家最近的一處城市公園，步道、燒烤區、自然中心一應俱全，雖然沒有什么罕見的鳥種，但幾十只紅翅黑鸝在葦蕩間聚散分合的情形也值得一看。要說這兒最特別的，就是湖畔街道的對面，差不多家家草坪上都插著小牌子。并不是常見的、支持某政治候選人的那種，而是統一寫著“救救馬蹄湖”。友人介紹說，這是一個叫馬蹄湖之友的組織搞的。在公園入口處設有一塊大牌子，寫的是馬蹄湖自然保育區的建設規劃，則是它的對頭搞的。這到底是一場什么樣的恩怨呢？

馬蹄湖的恩怨

原來，100多年的西進移民曾在此墾荒，為方便灌溉，人們于1852年建立了一座高約4米、長不超過200米的小型水壩。壩體建成后，上游因攔水形成了一座形如馬蹄的人工湖，即為馬蹄湖。后來的城市發展將周圍的地塊變成了郊區，湖區也被劃為公園。臨湖的街道因為景致最好，則排列著附近最大、最貴的房子。但差不多10年前，水壩因為年久失修出現了嚴重的垮塌，整座湖的水幾乎都流干了。好家伙，湖景房的湖景沒了，那房子還能保值增值嗎？臨湖的業主們當然希望重修水壩，把湖景恢復起來。但這事兒應該找誰，當地政府嗎？

美國大部分地區的行政區劃包括州、郡、市3級，而市作為最基層的行政區劃，其規模通常都不大。馬蹄湖橫跨謝克高地和克利夫蘭高地兩個自治市，一個人口約3萬，一個人口4萬多，水壩在內的湖區設施，法理上確實由所在市負責管理和維護。但專業職能如果全都留在市里，會因市的規模太小而缺乏效率。通常的應對方法是根據州法院的法令或州政府的行政令，成立包含若干市的、面積較大的專項服務區，負責對口的專項職能。最為人熟知的一類專項服務區當屬學區，區內公立學校的設立、關停和運作規則設定都歸學區管理。而維護和整修馬蹄湖水壩的職責，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被分離出去，歸口到依據當時的法令專門成立的東北俄亥俄區域污水處理局（后文簡稱為污水處理局）。從那時起，該機構一直統一負責附近489平方英里（約1266.5平方千米）面積、近100萬人口的排水和污水處理。

馬蹄湖水壩嚴重垮塌，湖水流干，居民的湖景房貶值。

業主們期待著市政府和污水處理局盡快拿出修復水壩的方案，最好還能從州和聯邦政府那里拿些財政資助，畢竟污水處理局的運作完全靠法規規定的、向區內居民收繳的污水處理費，要覆蓋這種額外工程可不太容易。不過，由于水壩的垮塌并未造成災害，修復工程并不符合州或聯邦的財政資助要求。這還不算，本地的歷史學會發表意見說，雖然水壩形成的湖面景觀已經有100多年的歷史，但建壩之前的濕地景觀歷史更長，差不多得有14000年了。從生物保育的角度考慮，干脆趁著垮壩的機會，把馬蹄湖恢復成濕地才是更好的解決方案。不知道是為了省錢省事還是真相信了專家們的話，市政府和污水處理局最終選擇了濕地方案，宣布要徹底拆除已經喪失功能的水壩，把之前的湖區恢復成溪水經流的濕地。

市政府和污水處理局主張徹底拆除水壩，恢復濕地。

想找回湖景房的業主們不肯坐以待斃，于是一起成立了一個非政府組織，也就是前述的馬蹄湖之友。他們以該組織的名義設立了網站，發文抒發對馬蹄湖的思念、闡述湖區對鄰里生活的意義與價值，也以組織的名義向各個相關機構發函，要求更改方案重建水壩。在反復溝通無果的情況下，馬蹄湖之友于1年多前把兩個市政府和污水處理局一起告上了法庭，要求法官將水壩列為保護對象，禁止任何拆毀行為，并責令市政府將其復原。目前案子仍在進行之中，水壩的殘體也仍然垮塌在水道上。何時各方完成法庭上的較量，何時它才會迎來決定自身命運的處理方案。

美國社會運作的本質

一座4米高的小水壩，關系到本地最值錢的地產，居然會延綿10年得不到處理，這要不算效率低下，那就不知道什么算效率低下了。和讓全球咂舌的中國速度比一比，反差更是明顯。正是由于這種反差，這座小湖的故事吸引了我。再往深里想，結果上的反差來源于結構上的反差，來源于兩國截然不同的社會組織方式。透過馬蹄湖干涸的湖水和瘋長的葦葉，我覺著自己像是看到了一點美國社會運作的本質。

這其中最關鍵的一個詞，當屬自治。市作為美國最基層的行政區劃，其人口規模與中國的村鎮相當，但成立方式截然相反，中國的省、市、縣、鄉、村，由上到下，層層劃分，井然有序。美國的市在大多數情況下，卻是由當地居民自下而上組建的，而市的運作所依賴的章程，一般也由居民們投票自定。市政府能管什么、能怎么管、由誰來管，都在章程里寫著，也都得按章程來。不單單是市，這里牽扯到的實體，污水處理局也好，馬蹄湖公園也好，設立之初也都有自己的章程（雖然他們的章程大概是上級機構或法院頒布，而非居民投票決定）。但章程不可能巨細靡遺地窮盡所有事項，在一些沒考慮到的事情上未做規定或語焉不詳，總是難免。在馬蹄湖的事情里，按公園的章程來說，市確有管理水壩的職責和權力。但各方對這點的理解是不一樣的。市政府據此通過了拆除方案。馬蹄湖之友在訴狀中卻稱，管理的前提當然是保證其存在，因此拆除絕非可選項。一方面，市政府是居民選出的治理機構，當一部分居民對其施政有異議時，他們并不敢或不能貿然推進某些重大事項；但另一方面，兩個市和污水處理局的覆蓋范圍都大過湖區，大部分居民雖然同意大壩不能一直破破爛爛扔在那里，卻也未必那么在意湖區的恢復，有異議的少數人并不能直接勸服其他人在利益無關的情況下支持自己。

湖景房業主維權，主張修復水壩。

雙方糾纏不清的時候，需要的則是引入第二個關鍵詞，法治?，F有的章程和普通的磋商解決不了的問題，要通過法庭來一錘定音，也要通過法庭的判決來形成新的章程修訂案，作為今后治理的依據。自治與法治，都可以更改、甚至推翻之前的治理規則，這些規則層層疊疊地累積起來，就是美國社會的運行方式。所以，想要按自己的想法過日子，一是團結同黨提案投票，二就是預備充分去打官司。玩法向大家都開放，但也都費時費力。如果不想費這些勁兒，也不滿意現在社區的狀況，那還有另外一個選項：用腳投票，去和自己志氣相投的社區。所以說，對馬蹄湖之友而言，即使輸掉官司也不意味著必然失去他們的湖。如果愿意，他們完全可以公投從現有的兩個市獨立出來，成立新的馬蹄湖市，把對湖區的保護寫進章程，再由新市居民自行籌措資金，完成水壩的重建工作。只不過，要不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就是湖友們得考慮清楚的事情了。

關于馬蹄湖，拉拉雜雜說了這么多。如果能讓各位有一點點了解到美國社會的運作規則，那我的目的就算是達成了。

（責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