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吃早飯的時候,媽媽給我和哥哥定了任務:“今天星期日,大柱你帶著小柱到鎮子上把羊草賣了。吃完飯你們兩個套上車就走!”
烏蘭察布草原上把牛馬驢羊等牲畜吃的草統稱為羊草。秋天打完、曬干了羊草,媽媽就磨叨這件事。
我嘀咕一句:“這都是大人干的活兒。”
媽媽臉色陡變:“你爸在草原上的旅游景區看管供游人騎的馬,家里外頭活計一大堆,都是我一個人忙乎,你們不幫把手,累死我呀!”
我說出了心里惦記的事:“我和我們班的吳添補說好了,周末要到學校操場上練習足球。”
媽媽說:“足球啥時候不能練?讓你干點活兒這個費勁,賣羊草也是為了你們,念書不花錢?買課外書不花錢?你不要足球鞋了?”
課外書很多,看完了就想買新的,早買晚買我都能接受,足球鞋的事我跟媽媽說兩次了,第一次跟媽媽說,媽媽訓斥我:“人家都看你踢得好不好,誰還看你穿啥鞋!”第二次我要足球鞋,媽媽說:“等到秋天羊草賣了錢就給你買。”
現在媽媽讓我幫忙賣羊草,也是為了我能買上足球鞋,我無話可說。
哥哥不吱聲,他喜歡畫畫,也想讓媽媽給他買畫畫的紙,但是,媽媽不給他買,他就不要,媽媽讓他干啥他就干啥。哥哥在他們班里是學習尖子,但不是班級足球隊的隊員;我是我們五年(2)班足球隊的隊員。
下了飯桌,哥哥到房后的羊草垛上抱著一抱羊草,放到院子西邊的馬圈里,回到西屋換上干活穿的藍大褂,冷丁一看,哥哥穿上爸爸的舊衣裳,很像爸爸;我在西屋炕上的舊衣堆里找出媽媽穿過的紫色衣裳,穿上,衣裳下擺到了膝蓋。干活時媽媽要求我們穿舊衣服。
哥哥把馬車推到大門口,在媽媽的指揮下,我倆從房后的羊草垛上往車上扛羊草捆。盡管羊草曬干了,一大捆子還是很沉,我扛著一捆羊草朝大門口外的車走去,趔趔趄趄,媽媽在后面緊跟著,嚷叫:“大柱,你在后面幫小柱?著捆。”
我大喊:“別?,在后面?會把我?個前趴子(方言:向前摔)!”
我踉踉蹌蹌地把一捆羊草扔到車上,站著呼哧呼哧“拉風匣”。媽媽說:“別著急,悠停地干,傍晌午(方言:接近中午)到鎮子里就行。”
裝完了車,哥哥從屋里水缸舀半桶水,拎到圈里飲了馬,把水桶送進屋里,再回到圈里牽出馬,到大門外套車。
馬吃飽喝足了,精神不錯,步子堅實,神情愉快,昂頭挺著脖子,跟著哥哥走到車前,哥哥抬起車轅子,它就自動往車轅子里倒退。時常拉車,它知道這是讓它干活兒。
我也跟著哥哥忙乎,扣夾板,把小鞍兒放到馬背上,遞給哥哥肚帶。
媽媽在旁邊囑咐:“一進鎮子,道南有個豐收草站。那兒就收羊草,價格比別處高,一斤五角,每天收購量有限,你們要早點到那兒賣!”
哥哥邊系馬的肚帶,邊說:“知道了。”
哥哥春天跟著爸爸到鎮子上賣過羊草,知道鎮子的情況,我跟著就行了。
套好了車,哥哥用自制的鞭子敲一下馬屁股,喊一聲:“駕!”馬就邁著緩慢的步子走了。鞭桿兒是榆木棍制成的,鞭繩是哥哥用麻繩擰的。
2
出了村口,通向東南鎮子方向是大片的草原,中間有一條洪水溝通向鎮子。雨天洪水從村西的高地上奔騰而下,從村街上穿過,集聚到村東頭,東南地勢低,洪水涌向東南,奔向馬頭山下的河。我記事起就有這條洪水溝,一年又一年,溝渠不斷加深。去往鎮子的車和人都走這條洪水溝。溝底是一條狹窄的路,兩條車轍印,旁邊是長到我膝蓋深的雜草,兩岸是茂密的叢樹、蒿草,走在溝底很陰森。溝上邊的樹上是各種鳥,跳躍、鳴叫,溝幫上偶爾有盆那么大的洞,應該是狐貍和野豬或者別的動物的窩,路兩邊時常竄出來一只兔子,蹦跳著朝草叢深處跑去。老師說過,鳥和動物都不能隨便打,它們有些是國家保護動物。
哥哥牽引著馬走在前面,手抄在袖筒里,鞭子抱在懷里。馬昂著頭,步子邁得很有勁,羊草太沉,它每邁一步都要向前伸一下脖子,似乎并不把這一車羊草當回事。它干活兒就是這樣,剛干時勁頭十足,走路歡實,勁用完了,就蔫巴了。
我跟著車亦步亦趨。
東邊的馬頭山山頭上放射出金色的光輝,太陽露出了半拉臉,照得大地一片光明;遠遠的村莊上空飄浮著炊煙,草原上散布著牛馬羊,都在東游西走尋草吃。
烏蘭察布草原上,一片祥和。
后邊上來一輛四輪拖拉機,突突地追上了我們的車。開拖拉機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因為路窄,超不了車,男人大聲喊:“咋不快點走?”男人很著急地瞪著我和哥哥,我不知道咋回答男人。
哥哥回過頭來對男人說:“車上的草太多,馬拉不動,走不快!”
男人跟了一段路,路稍微寬一點,他就開著四輪拖拉機,要從旁邊的草叢里超車。拖拉機在坑洼不平的草地上蹦跳,“哐哐哐”,近似瘋狂地往前沖。拖拉機上的男人被車顛簸得上下亂竄,頃刻超了過去。路過我身旁時,我看見車上拉著用繩子攏著的散裝草。
走了四里路,洪水溝拐向東邊的河,車轍印和洪水溝分道揚鑣,直行,我們順著溝的緩坡朝南邊鎮子方向爬上去。坡很倔,馬拉著剛上坡,就拉不動了,停下來大口喘氣。我瞅著哥哥,意思是你咋不打馬的屁股,讓它使勁?
哥哥說:“馬拉不上去,我幫助馬拉車轅子,你推車!”
我站到車后,哥哥邊叫著:“駕!駕!駕!”邊哈著腰拉著車轅子。我在后面哈著身子推車,為了用上力,兩腳使勁蹬地。車慢慢地爬上了坡。我和哥哥及馬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我這才明白媽媽讓我跟著哥哥來的原因,一個是做伴兒,另一個是馬拉不動車時幫忙推車。
哥哥拉著馬繼續趕路。
太陽升了一竿子高,我們進了鎮子。街道旁停了好些車,有馬車、驢車、電動車、大小拖拉機,車上裝著各種草捆。
我問哥哥:“這么多車停在這兒干啥?”
哥哥說:“豐收草站就在前面右邊的那個院子,都在排隊等著進草站賣羊草。”
路的右邊有一個高大的門口,上方有四個大紅字:豐收草站。院子里有很高的樓房,車就是從那個門口排過來的。
我問哥哥:“草站能收這么多的羊草嗎?”
哥哥說:“收不了,這些車在等待質檢員來檢查,夠格的草才收。”
太陽升高了,前面還沒有傳來收購的信息。
我對哥哥說:“別等了,咱們到別處賣!”沒等哥哥同意,我氣沖沖地牽著馬,繞過前面的車,順著公路朝鎮子方向走。
哥哥沒有阻止我,他知道我的脾氣,倔勁上來誰也說不了。
過了河上的大橋,進了鎮子的中心,街道上的車和人多起來。我第一次來鎮子里,不知道哪兒還有收羊草的。
哥哥只是走上來,說:“我趕車。”便接過去馬韁繩。他之所以不多說話,是看出來我怕草賣不掉,要哭了。
我在車后,默默地跟著車走。
哥哥回過頭來,安慰我:“鎮子東頭有個大喜羊草收購站,咱們到那兒去賣!”
我提著的心放下了。
3
走過鎮子,到了東郊,街道北有個大院子,哥哥趕著車進了院子。院子里有車排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在前面的車上打開草捆看羊草的質量,然后跟車主說了什么,車主就趕著車朝院子后面走去。輪到了哥哥趕著的車,女人問:“你們的草是在哪兒打的?”
哥哥說:“在烏蘭察布的草原上。”
女人隨口問:“啥草?順山溜、莠子草還是水稗子?或者是堿草?”
我和哥哥不吱聲,家里的羊草,大多是爸爸用釤鐮打的,小部分是我和哥哥周末割的。車上裝的有好幾種草,特別是順山溜、莠子草和堿草,這幾種草都不如水稗草好,水稗草水分大,牲畜愿意吃,是優等草。可是,同樣多的草,因為它水分大,割下后往家里運太沉,曬出來的草比順山溜、莠子草和堿草少,所以人們都不愿意割水稗草。我和哥哥不割水稗草,只撿順山溜、莠子草和堿草割,車上拉的草大多是順山溜、莠子草和堿草,里面摻雜有水稗草。我們倆擔心這個草站不收購順山溜、莠子草和堿草。
女人打開一個草捆,扒拉著草看看,說:“草質還將就,就是水稗草比例小點,算不上一等草,刨一個水,一斤四角。”她看著哥哥,意思是賣不賣?
哥哥說不出話來,可能拿不定主意賣還是不賣。
我吃驚,著急地說:“豐收草站收購是一斤五角。”
女人問:“誰說的?眼下沒有這個價。”
我說:“我們從家走的時候,我媽告訴我們的。”
女人說:“那是春天的價格,春天的羊草干,價格就高;秋天的羊草濕,價格都是一斤四角。”
跑這老遠,價格不比豐收草站高,再到別處價格可能也這樣,我說不出話來。
女人說:“你們要是嫌我們這兒賤,就拉到別的收購站賣去吧!”
我問:“你說的刨一個水是啥意思?”
女人說:“你的羊草沒曬干,有水,一斤草要刨一兩水。”
我著急地說:“我們的羊草曬干了!”我祈求她開恩,不刨水。
女人溫和地說:“秋天剛割下來的羊草沒有太干的。再說,濕不濕,以我們的檢查為準。”看我著急,安慰說:“可以適當給你們少刨點水,一點不刨不行,這是收購站的規定。”
聽口氣,她只能照顧到這種程度。
哥哥跟我商量:“返回豐收草站,那兒天天收購的數量就那么多,收多了沒地方放,咱們耽誤了這么長時間,可能那兒今天收購滿了,我們去了要是賣不了,就得原路拉回去,你說咋辦?”
我心涼,拿不定主意。
哥哥無可奈何地對女人說:“賣吧!”
女人說:“那你就送到后面的空場上去。”
哥哥趕著車朝院子后面走去。
4
價格是不是比豐收草站低?說不準,又刨了水,很可能少賣了錢,我心情不好,安慰自己,也許豐收草站的價格更低呢,刨的水更多呢?我跟著哥哥趕著的空車走在街道上,快正午了,馬有氣無力地拉著車,步子懶散,低著頭,好像沒賣上好價錢是它的錯。
我口渴得厲害,也餓;哥哥的嘴唇干裂了,拖拉著大腿趕著馬走。到了十字街,哥哥回過頭來問我:“你渴嗎?”
我點點頭。哥哥看看街道旁的各種門店,說:“前邊有個茶館,咱們進去喝點開水吧!”
在茶館門前,哥哥把馬拴在街道旁的電線桿子上。
我們進了茶館。大廳里擺著好多桌子,人們喝著茶,吃著各種食品。我們在一張空桌旁坐下,過來一個頭上戴著白帽子的男人,三十多歲,細高的個子,窄臉,胳膊上搭著一條白色毛巾,他熱情地招呼我們:“小朋友,要點啥?”
要點啥?聽他的意思,這里的東西不要錢?我企盼這樣,心里有些許高興。
哥哥說:“要一壺茶水。”
“兩元。”男人順口說。
兩元,這么貴呀!一車羊草才賣多少錢,能喝起了嗎?我看著哥哥,他來過鎮子,知道這里的情況。哥哥說:“我們不喝茶,喝白開水。”
男人愣了一下,說:“來這兒都是喝茶,沒有喝白開水的,喝白開水回家喝不就得了嗎!”
哥哥說:“我們是鄉下來的,家太遠,渴了,想喝點水。”
男人說:“喝茶解渴,給你們上一壺茶吧!”轉身要去取茶。
哥哥說:“就喝一壺白開水。”哥哥這時候比我還犟。
男人止住腳步,看看哥哥,說:“一壺開水咋給你算價呢?要不,給一元錢吧!”
哥哥對男人說:“我們要五角錢的,半壺水。”說著,從衣服兜里掏出一元硬幣,遞給男人,讓他找錢。
男人接過去一元錢,說:“要一壺開水吧,一壺正好一元,你這也不是沒錢。”
哥哥說:“就要半壺,五角錢的。”
男人不滿地說:“你這孩子真摳,有錢不花,硬要半壺,這半壺我咋給你往壺里灌呀?”他叨咕著朝里屋走去。
男人端上來一個茶壺,把兩個茶碗放到桌子上,隨手把一枚五角硬幣放到哥哥面前,哥哥拈起來,裝進衣兜。我們分別倒一碗水,大口喝起來,水很熱,喝著很舒服。我肚子空,喝了水就更空,看著別的桌子上的人吃包子、餃子、餅子等各種食物,眼饞,非常想吃,可是,哥哥不會買的。
我對穿梭在桌子間招待客人的男人說:“叔叔,這水太淡了,給我們加點白糖行嗎?”
男人說:“加糖你們得加錢。”
我看看哥哥,哥哥遞給男人找回來的那個五角錢硬幣,說:“加五角錢的白糖。”
男人看著錢,猶豫著說:“五角錢能加多少?”接過錢,男人到后屋拿來半飯勺白糖,準備往壺里倒,忽然驚訝地說:“你這壺里也沒水,咋加糖?你們還得……算了,送給你們一壺白開水吧。”說完,他把糖倒進壺里,端著壺到后屋灌來一壺白開水。
我倒到茶碗里喝,真甜!我們喝得心滿意足,我甜得直吧嗒嘴。
5
回家的路上,起風了,田野上的草隨風搖晃,偶爾有鳥飛起,又猛然扎下去。馬沒了精神,低著頭,腦袋耷拉著,慢慢騰騰地走。
我和哥哥坐在車上,懶得說話。
到了家,我累得神情恍惚。卸了車,哥哥把馬牽進馬圈,馬跟在哥哥身后,一點精神氣沒有,這一上午把它累得夠嗆!我把車推到西廂房窗戶前放好。
進了屋,媽媽在外屋的鍋臺上刷盆,她已經把飯做好了。
哥哥把錢交給媽媽,媽媽在前衣襟兒上抹抹手,很滿足地數錢,邊數邊嘀咕著錢數,數完,說:“這錢也就是從我手上過一遍,我一分都花不著,都花在你們身上。”
哥哥對我說:“你去飲飲馬,我到房后給馬抱草。”
對了,馬從早晨到現在沒吃沒喝,肯定也渴也餓。我趕緊到外屋的水缸里往水桶里舀水,拎到馬圈里。馬把半桶水全喝下去了,這是渴急了!
哥哥給馬添了草。
我們進屋。媽媽問哥哥:“是在豐收草站賣的嗎?他們給的啥價?”
哥哥不說話,連累帶餓,臉色蒼白。媽媽知道哥哥不愛說話,也不深問,說:“我早晨跟你們說豐收草站收購價一斤五角,你們走后,我問昨天去鎮子里賣草的村里人,說今年雨水好,草長得好,賣草的人多,價格上不去。豐收草站收購價一斤三角,你們賣的草不少于這個價就夠本了。”
我很吃驚,順口說:“我們賣的四角一斤。”
媽媽愣了一下,臉上有了喜色,說:“那可賣了個好價,你們真能耐!”
我高興,哥哥臉上也有了興奮的神色。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泄氣地說:“就是刨了一個水。”
媽媽卻不泄氣,告訴我:“秋天的羊草都刨水,已經很好了。有錢了,明天我就進鎮子給你買足球鞋。大柱要一雙嗎?”
哥哥搖搖頭。
“你不要足球鞋,你不是喜歡畫畫嗎,我給你買最好的畫紙。”媽媽歡喜地對我們倆說,“飯做好了,放桌子吃飯。”
媽媽把飯桌搬到炕上,從外屋端進來飯菜。
我和哥哥都餓了,爬上炕,大口吃起來。小米干飯熬白菜,太香了!
責編:林楓煬
作家簡介
呂斌,內蒙古赤峰市阿魯科爾沁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當過鄉村教師。在《人民文學》《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小溪流》等刊物上發表作品,有作品入選中學語文試卷和課外讀物,作品多次選入各種書籍,獲得過《少年文藝》(江蘇)年度佳作獎,《讀友杯》優秀作品獎。著有個人文集《美麗鄉村》《驚險時刻》《狼甸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