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西南聯大念書期間,一次,在吳宓教授的“英詩”課上,黑板上寫滿了One(一)和Many(多)。
一個大One在最上端,兩旁包括一個小One和一個小Many,然后在小One和小Many下面又分別寫上更小的One和Many,如此類推,層層疊疊,一直疊到黑板最下端,便是許多省略號。而他講的內容,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多離不開一,一也離不開多。
吳先生在課堂上不時講到翻譯問題,主張翻譯要以“信達雅”為目標,直譯、死翻不足道。當時聯大同學每到周六,多愛到市區的南屏電影院看美國電影,據傳《長相思》《鴛夢重溫》《翠堤春曉》《蝴蝶夢》等電影的片名大多是吳宓的譯作。同學們議論起來,無不稱贊這些譯名之典雅,但實際上皆非從原文死譯而來。
例如《長相思》的英文原文是Old Maid,直譯應是“老處女”,顯然不夠典雅,意譯成“長相思”,而在括號內注明原文“老處女”,這就既典雅又不失原意。我從聯大畢業以后,還經常在人前稱道吳先生的這些影片譯名,無不點頭贊許,不料幾年以前,一位大學宣傳部長、中文系教師卻提出了異議。他說:“要是現在呀,就直譯成‘老處女’,赤裸裸的,對年輕人更有吸引力。”我不禁感慨系之。
吳先生為人耿直。一次,我和經濟系一位好友在圖書館前見到吳先生,想請他為我們私人教英文,給他報酬。然而吳先生卻不等我們把話說完,就劈頭一句:“我是豈能靠錢買得的?我再窮也不會……”我們原來是一番好意,覺得抗戰時期,教授們也都生活艱苦,我們自己在外兼差,賺了點錢,也算給老師一點補助。當時年輕,做事太冒失,可我們對他更增加了一分敬畏之心。
1952年院系調整,宗白華先生從南京大學調來北大。在那個年代里,宗先生是被改造的對象,他在北大哲學系從未受到應有的尊重和待遇。
在我的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宗先生住在未名湖畔健齋二層的一間單間房里,經常獨自背著一個破舊的藍色書包,步行到西校門趕公共汽車進城。據說,他幾乎每個星期都這樣進城一趟看藝術展。
大約是“文革”期間,有一次我在公共汽車上碰見宗先生。我稱贊他是陶淵明式的人物,他便講了不少關于對陶淵明的看法。主要意思是說陶淵明“不自以心為形役”,許多人把這句話誤解為陶淵明從來都不自以心為形役,其實,陶淵明說的是“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陶淵明分明是懊悔自己過去曾經以心為形役。宗先生說:“人生活在現實中,哪有絕對不自以心為形役的?能像陶淵明那樣說出懊悔的話來,就算超脫了啊!陶淵明的心情其實很沉重呀!”
宗先生本來是講生活體驗、講人生哲學和生活藝術化的美學大家,可是越到晚年,他越來越轉變得遠離現實,只談抽象美、形式美,而且越來越少寫文章,盡講“散步”。
他在散步過程中“拾花”“揀石”時究竟“沉思”些什么,從來沒有透露過,學者們似乎也很少談論過、追問過,只簡單認為他是一個怡然自得、悠閑自在之人。我最近突然想起了幾十年前在公共汽車上遇見宗先生的那番情景和對話。我想,從宗先生的經歷和思想轉變中,至少能窺見一點他“散步”過程中所“沉思”的具體內容之“沉重”。他在散步中所表現的自得自在,實際上是對“沉重”的一種超越。
(付立正摘自中華書局《張世英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