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會無期

碗碗的雙腳一落地，熱氣便穿過鞋底直達她的身體。

太陽像一個流動的火球，自遠方向此處趕來。不知名的樹稀稀拉拉地站在荒蕪的草地上，幾根木樁子拼湊起了一個露天圍欄，將雞鴨鵝的領地確定了下來。不知道由多少塊土磚壘砌成的四面墻，搖身一變成了鄉下的房屋。碗碗每走一步便會抖一抖自己的涼鞋，把那些硌人的碎石子發泄般地甩回地上，順手狠狠拍死在她腿上逗留和進食的蚊子、螞蟻。

碗碗那時剛滿10歲，在大城市的小學讀四年級。暑假期間，學校要求每個孩子都動手做一個小發明。這個小發明如果能被學校選上，就有機會入圍市里的“青少年科技創新獎”。碗碗的成績一般，爸媽便希望她能在別的地方“開花兒”，所以他們對這個小發明非常重視。

爸媽仔細分析了一番，學編程研究機器人已經沒什么新意，評委們想必都已經審美疲勞了。不如另辟蹊徑，到鄉下看看，要是碗碗能做出什么跟鄉村有關的發明，說不定能夠脫穎而出。

那年暑假，碗碗的朋友們都在城市里吹著空調上編程課，只有碗碗被送到了鄉下舅公舅婆的老房子。

兩個小時的大巴搖得碗碗昏昏欲睡，一下車，舅公舅婆的熱情立刻把她喚醒了。他們帶著碗碗穿過一條小巷，過了幾條馬路，走過幾片菜地和農家院子，這才到了家。

房子頂著一頭錯亂的瓦礫，灰色的水泥墻有些斑駁，墻面上還有幾條狹長的裂縫。門前的平地上支了一個草棚子，棚子下是石頭砌成的一方小池塘。幾個破舊的小板凳孤零零地扔在角落，舅公說天氣好的時候他們會把小板凳搬出來，坐在上面剝玉米、聊閑天。

碗碗在院子里無所事事地閑逛，突然瞅見墻上有一個規整的方形的洞。這洞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好奇心驅使她探頭朝洞口湊了過去，可怎么也看不清里面的世界。洞里邊會不會藏了什么好東西呢？她往前移了移肩膀，埋著頭認真鉆洞。她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只蠶蛹，靠著全身力氣一點一點蠕動。鉆到一半的時候，她看見洞里的地上都是些干枯的雜草，正準備向后退，耳邊忽的傳來一陣輕微的呼吸聲。碗碗側頭一看，一只大黃狗正嚴肅地俯視著她。

碗碗吞了吞口水，見大黃狗沒有敵意，便想輕輕退出去。不料剛給碗碗鋪好床的舅婆看見碗碗半個身子都探進洞里，以為她卡在那里出不來，便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哎呀，幺兒，你在干啥子？”

大黃狗聽到主人的叫聲，轉而認定眼前這個小屁孩兒不是善類，立馬齜著牙咧著嘴，喉嚨里發出“咕咕咕”的警告聲。碗碗生怕黃狗咬她，使勁往外掙脫，但是越著急，身子就在洞里卡得越緊。

“大黃，不準吼！”

一個男孩兒出現在碗碗的視線中，伴著他的警告聲，大黃乖乖地坐在了地上，依舊盯著碗碗。男孩兒看起來和碗碗差不多大，身形清瘦，手臂像兩根細長的麻稈兒一樣，卻很有力量感。他的臉有些黑，一雙眼睛特別明亮。

碗碗在舅公舅婆和男孩兒的幫助下順利“出洞”后，整個人都松懈了下來。

“這洞不通墻那邊，是給狗住的。”舅公笑著說道，“它不咬人，只是叫幾聲而已，你摸摸它。”

碗碗對大黃還是有些心理陰影，連忙擺擺手拒絕。她剛進屋，又撞見了那個男孩兒。

“幺兒，這是……”舅公遲疑了一會兒，“按輩分來算該喊爺爺，但是這個屁娃跟你差不多大，你就喊他名字，青野。”

“以后就喊青野帶你到處耍。你老爸說的那個發明呀，我們兩個老古董也搞不清楚，你喊青野幫你一起做。”舅婆的兩頰通紅，說話時眼睛會笑得彎成一條細縫。

那天碗碗很累，早早就睡下了。她躺在床上，認真地打量起了這個她不知道會住多久的房間。它的面積大概只有六七個平方米，一張床就霸占了將近一半。床上支著一頂綠色的蚊帳，順著它往上看，碗碗發現是天花板上的小掛鉤將這頂沒有形狀的蚊帳撐了起來。屋里沒有空調，只有一臺老式風扇，它一邊搖一邊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她迷迷糊糊地開始做夢，隱隱聽見有一陣恐怖的笑聲正慢慢向她逼近。她使勁搖著腦袋，想把這聲音丟到一邊。

搖著搖著，她從夢里清醒了過來。一睜眼，她回到了被綠色蚊帳包裹的世界，可那恐怖的笑聲越來越近，仿佛就在耳邊徘徊。碗碗起身打開了燈，這聲音便停了。環顧四周，一個人也沒有，那這聲音究竟從哪里來的？

“是誰？”碗碗大聲吼道，四周沒有回音。過了幾秒鐘，這笑聲卷土重來。

碗碗心里有點發毛，心跳開始不自覺地加速。她不敢仔細檢查到底是什么情況，也不敢心無旁騖地睡大覺，只能翻身下床，迅速跑到房間外。

來不及搞清楚哪間房是哪個人的，她直接跑到離她最近的房間。還好這房間的門沒關，碗碗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可臨到要請人家幫忙時，碗碗才想起自己的行為很無禮，人家睡得好好的，這樣會不會嚇到別人？

“哇，你嚇我一跳。”雖然隔著蚊帳，碗碗看不清對面，但仍然聽出這是青野的聲音。在青野的視角里，他只是迷迷糊糊之中想起個夜，沒成想看到眼前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他無法判斷這是鬼怪還是壞人，只敢噓著眼睛，一動不動。看了一會兒后，他發現這影子有些矮小，像是個孩子——哦，這黑影可能是碗碗。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有點害怕。”

碗碗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青野，青野跟著她到了房間，果真也聽到了笑聲。

“你猜這是誰？”青野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認識？”

青野站在床角，往墻壁上薅了一把，然后穩穩地跳下了床。他抬起右手，輕握的拳頭忽然張開，一只壁虎出現在他的手心。這壁虎看著安安分分的，一雙眼睛一動不動，但又像在認真地端詳碗碗。

“是……是它？”

青野見碗碗不相信，便用左手捏了捏壁虎，壁虎隨即發出了剛剛的笑聲。碗碗睜大了眼睛，遲遲不敢相信，她從不知道原來壁虎也是會叫的。青野把壁虎往碗碗面前晃了一下，碗碗嚇得連連后退，青野爽朗的笑聲代替了壁虎駭人的笑聲。

不知怎的，自那天起，碗碗和青野的關系變得非常要好。

青野走到哪里，碗碗就跟到哪里。有的時候，舅婆舅公將放鴨子的任務交給他們，他們便哼著歌，穿過獨木橋，走過一片竹海，到盡頭那處大河塘去。鴨子忙著在里面和鵝搶占地盤，青野和碗碗就在岸邊捉幾只螃蟹出來玩兒，或是踩踩水降個溫，一不留神潛到鴨子旁邊嚇它們一大跳。

青野什么都不怕，碗碗野了幾天后膽子也漸漸大了，但是唯獨害怕一種動物——鵝。有一次，青野和碗碗走在路上，碗碗蹲下身系鞋帶，起身時剛好對上一只鵝兇狠的視線，大鵝朝著她一個俯沖就撲了過來。碗碗慌亂之間，撒腿就往反方向逃跑。她一邊號啕大哭，一邊跌跌撞撞地“逃命”，鵝跟在后頭死命追，好像不追到碗碗誓不罷休似的。而鵝的背后又跟著青野，青野想幫碗碗趕走大鵝，可是他既追不上鵝，也叫不停碗碗。

碗碗實在跑不動了，一屁股坐進了田里。大鵝乘勝追擊，對著碗碗的膝蓋就是一口。所幸隔著褲子，并沒有咬破皮。碗碗心想，可能是她今天早上剛吃了鵝蛋，鵝這是在找她報仇吧。

雖然沒有受傷，但碗碗看見鵝還是很害怕。可鵝又是農村最常見的動物，碗碗有時候不得不和它們相遇，這個時候她就會躲在青野的背后尋求庇護。

“我有一個辦法，能讓它們永遠都不敢惹你。鵝欺軟怕硬，只要你打敗它們一次，以后它們看著你就會繞道走。”

“那我怎么打敗它們呢？”

“看過武打片沒？像大俠一樣用劍打敗它們！”

于是，他倆纏著舅公讓他幫忙“鑄”劍。舅公指了指一根特別粗壯的竹子，三人砍得汗流浹背，竹子終于徑直倒下。舅公又削又磨，做了兩柄竹劍和一個竹筒水槍。

光有武器還不夠，得有本事使才行。

院子背后有一個小山坡，滿山都是干枯的茅草，舅公領著青野和碗碗支了一排矮柵欄，把他倆的訓練基地圈在了半山腰。

碗碗圖新鮮，率先在基地里練起了“劍法”。她把一根柵欄當作是鵝，噼里啪啦就是一頓亂舞。沒練多久，碗碗就想偷懶。她把干枯的茅草鋪成了兩個墊子，一屁股坐了下去。青野正想往墊子上躺，水塘里不可一世的鵝群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走！報仇去！”

青野和碗碗悄悄從山上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潛伏在一旁的玉米地里。

“等會兒我會先把它們從水里引到岸上，你就在岸上守株待兔，打得它們滿地找牙！”

碗碗躲在玉米后邊，只聽幾聲清脆的響動，一顆顆小石頭墜入水面，碰撞出了點點水花兒。

大鵝明顯受了驚，慌不擇路地跑進菜地。碗碗猛地從地里躥出來，學著大俠的樣子，在出招前大吼一聲，與此同時高舉起自己的長劍。鵝看到眼前這個行為怪異的小孩兒后，像是恢復了理智一般停下了腳步。碗碗瞅著它們，眼一閉，心一橫，腳一跺，立即進入了戰斗狀態。鵝的叫聲、碗碗給自己壯膽的吼聲、青野的加油聲混雜在了一起，眼前一會兒飄過鵝的羽毛，一會兒又是碗碗胡亂揮舞的劍，青野最后用四個字概括了此情此景：群魔亂舞。

那天，青野和碗碗全身都是泥巴，被舅婆狠狠數落了一番。舅公聽了碗碗眉飛色舞地講述自己的“報仇史”，轉身就將小池塘里用水冰了一下午的西瓜拿出來，說是為了慶祝。天氣很熱，冷水一會兒就不涼了，所以西瓜并不如碗碗想象中那么冰爽。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就認定那是自己吃過的最香甜的西瓜。

“你爸爸說后天要來接你了。”舅婆一邊啃著西瓜皮，一邊跟碗碗說道，“你那個小發明做好了嗎？”

發明？發明！她這段時間玩兒得太瘋了，壓根兒就沒想起這個任務，到時候該拿什么交差啊？

青野聽了，馬上進屋抱了一大堆東西出來，一一擺在地上給碗碗篩選。有他們一起用鳳仙花做的指甲油，有舅公把煙盒黏在一根棍子上做成的蒼蠅拍，還有他們引以為傲的武器——劍和水槍。

“這些都是發明！城里的孩子根本就想不出來，也做不出來。”

青野的話提醒了碗碗，她將這些全都帶回家，還帶去了學校。

當然，碗碗的發明并沒有入圍，爸爸媽媽為此還數落了她一番。

直到現在，碗碗想起這段記憶還是會忍不住笑出聲音。10歲的她以為那只是一個普通的暑假，以后年年暑假都可以去農村，年年都可以見到舅公舅婆，見到青野。

暑假一個接一個，碗碗卻再也沒有回到過那里。

再一次見到青野是在舅公的葬禮上，碗碗已經19歲了。

舅公得了癌癥，羸弱的身體在半年內越來越瘦，最后瘦成了一抔骨灰，埋在菜地旁、荷塘邊。推土機從現代化建設的道路開過，鄉下的院子已衰老成一堆瓦礫，村里的人也都舉家搬遷到了鎮上。

在鎮上的房子里，青野和碗碗打了個招呼，什么話也沒再說便跑到了二樓。她佇立在門邊，看到青野坐在電腦桌旁，熟練地打開了一局新游戲。

碗碗一個人在田堤上走著，她知道路過的鵝不會再攻擊她，她也已經不再懼怕鵝。她想，九年過去了，它們早就不再是曾經那些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