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充滿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和權力博弈的出版社美編室中,老鄭,一個原本安于現狀的國畫家,逐漸被生活的混亂與無序所吞噬。看似風光的藝術成就背后,是一個被家庭、事業和內心矛盾撕扯的靈魂。當追求自由成為一種枷鎖,老鄭的命運走向不可逆轉的崩潰。
老鄭大名鄭拓,是個小有名氣的國畫家。他主攻花鳥,畫鸚鵡尤其是拿手絕活,在圈子里有“鸚鵡王”之美稱。但老鄭并非職業畫家,而是一家出版社美術攝影編輯室的主任。按他的話說,就是“老子可是正兒八經的縣團級干部呢”。但這話是老鄭喝酒喝高后對外人炫耀時才說的。他在單位從來都非常低調,甚至私下對新調來的文字編輯小唐抱怨說:“這個出版社盡他媽是一群牛鬼蛇神,必須時刻小心翼翼,夾著尾巴做人。”小唐不屑地說:“都是同事,誰還能把誰的屌咬了去?”老鄭說:“在這個單位,屌被咬掉你都不知道是誰咬的。”
美編室總共六個人,主任老鄭和副主任邵一杰都是搞國畫的,手下四個普通編輯,四十不惑的段文和三十而立的牛萬利是搞攝影的,招來沒幾年的女博士王慕容是搞美術史的,而剛剛從文學室調過來的唐炳源則是個刊發了不少作品的小說家。鄭主任雖貴為一把手,但在美編室卻是孤家寡人。所有人都和副主任邵一杰屬于同一陣營,就連一臉書呆子氣的女博士,沒有多久也從無黨派民主人士明顯變成了邵氏陣營的一員。面對自己被孤立的狀態,鄭主任認為唯一的解釋就兩個字:嫉妒!副主任邵一杰之所以表面上一團和氣,背地里卻處處和自己為難,就是因為妒賢嫉能而心生恨意。同樣是國畫家,而且邵一杰還屬于正兒八經的科班出身,但作品要名氣沒名氣,要市場沒市場,再加上仕途不順,一直屈尊在自己手下,心中積攢的怒火可想而知。但別人會說:“你是一把手,而且又是知名畫家,手下應該聽你的才對,怎么都投身到了老邵的門下?”面對此問,老鄭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釋,便只好支支吾吾地說:“我照章辦事,對任何違規之舉絕不姑息養奸。要是當老好人,自然也就沒人跟我對著干了。”
其實老鄭心里明白,這不過只是自打圓場的說法。美編室幾乎所有事,大到添置攝影器材,小到出差批準和經費報銷,都得由自己簽字。他向來都不是那種叫板的人,明知段文和牛萬利在購買相機和鏡頭時在價格上做了手腳,明知邵一杰有很多餐費并非是申報單上所寫的“請作者吃飯”,他也從來都是不予過問,大筆一揮就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所以老鄭其實自己都不明白,手下這幫孫子,究竟為什么總是和自己過不去。女博士王慕容剛進編室的時候,他曾經想將其發展成“自己人”,不料沒過幾個月,這個容貌姣好但有些呆里呆氣的女人,卻還是和邵一杰集團成員打得火熱,甚至連性格都變得開朗灑脫起來。老鄭面對女博士對自己的日漸疏遠,搞不明白其中的緣由,只能背地里迷茫地感嘆:“邵一杰這孫子,簡直就他媽的是一個邪教頭子啊。”
由于邵一杰的文字功力不錯,美編室出版的畫冊、攝影集等圖書的文字向來都是由他把關的。出于工作考慮,也為了打消劉副總編“美編室缺了老邵就無法正常運轉”的夸口,老鄭竭力說服社領導和人事處處長,將小唐調到了美編室。當初之所以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是因為有一次老鄭和小唐聊天時,不經意間說到了自己的苦悶。小唐聞言附和道:“一樣一樣的,文學室也是一群傻×。他們沒能力寫作,卻嫉妒我老是發表小說,弄得我在文學室也特孤立。”老鄭靈機一動地問:“那你來我們美編室吧,我們沒有專門搞文字的,你來就是這方面的老大。”小唐高興地說:“我不稀罕當老大,不他媽的受冤枉氣就行了。”
小唐是老鄭費盡氣力調入的,自然就和老鄭走得要近些。但他畢竟和眾人以前就是同事,也不可能在老鄭和老邵正副兩個主任意見相左時明確站隊,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會保持中立,這多少讓老鄭有些失望。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就此冷落這個年輕人,而是要更加用力地拉攏,否則很有可能就會讓他倒向對方陣營。所以老鄭不但平日里表現得跟小唐親密無間,而且每次出差都帶著他。老鄭一點兒都不顧忌別人是否會有意見,他就是故意要這么做給他們看的。
小唐在文學室時,出差的機會本來就少,而不受室主任待見的他,更是難能享受這種“公費旅游”。所以剛開始老鄭總是帶著他出差時,他心里簡直有些感恩戴德。但漸漸地,小唐對此卻變得坦然甚至不再領情起來。原因很簡單,他發現老鄭所謂的出差,其實都是假公濟私的勾當,而自己不過是他免受別人質疑的擋箭牌而已。老鄭的出差,絕大多數都是應人之約前去作畫。主人多為地方黨政軍界頗有頭臉的人物,所以每次都是超高規格的接待。老鄭對小唐也不遮遮掩掩,他說:“我在賓館畫畫,你的任務就是游山玩水。”這類假公濟私的出差雖然讓小唐也覺得老鄭有些過分,但自己享受了免費豪華旅游,而且往往有當地名貴特產進賬,心里總算能找到平衡。但老鄭另一種類型的出差,卻讓小唐感到自己蒙受了莫大的羞辱。
第一次去的地方是三亞。臨行前頭一天快要下班時,老鄭突然走進編室對小唐說:“你趕緊買明天去三亞的機票,要海航11點50那班。我有個朋友剛來電話,說當地有個富商打算自費出一本畫冊。”小唐還沒有去過海南島,自然非常興奮。但在第二天一早去機場的路上,他卻接到老鄭的電話,他有些吞吞吐吐地說:“小唐啊,這次出差還有個朋友同行。先給你打個招呼,你是明白人,不用我說得太多。”小唐當然是個明白人,他立即意識到老鄭大概率是帶了自己的情人,盡管他從未聽說過老鄭的有關緋聞。“老鄭啊老鄭!”放下電話后小唐感嘆了一下,心里居然泛起一絲感動:這么私密的事,老鄭都不避諱,果然是沒拿自己當外人啊!
在機場碰頭時,果然不出小唐所料,老鄭身邊站著一個拖著拉桿箱的女人。女人不但相貌平平,而且年齡看上去也已經四十出頭。小唐原以為老鄭跟所有男人一個德行,找個情人也免不了老牛吃嫩草的俗套。這么一個要姿色沒姿色、要青春沒青春的女人,讓小唐確實有幾分意外。老鄭對小唐擠了擠眼說:“這是秦嵐,我的一個好朋友。”秦嵐說:“幸會啊作家,老鄭沒少跟我提你。”
小唐原以為本次出差和以往一樣,仍然是老鄭接了在三亞畫畫的私活,只是順便帶上了想去海邊的情人而已。但為期一周的三亞之行,卻讓小唐對老鄭曾經的好感一落千丈:這完全是一次老鄭和小三的蜜月之旅。全程由老鄭一個在三亞的畫家朋友葉大成安排并陪同。葉大成是那種失魂落魄卻牛逼烘烘的藝術家,待人接物多少有些不著調。老鄭等人到達的第一天晚上,他在一家街邊排檔為大家接風。盡管老鄭一直在一旁阻攔,但他依然執著地勸酒并豪飲,很快除了老鄭之外的其他三個人都喝高了。身為東道主的葉大成酒后瘋瘋癲癲,總是開老鄭和秦嵐的有色玩笑。小唐喝多了則喜歡罵人,罵著罵著就連“我就不明白傻×男人為什么非要找個情人”之類的話也說了出來。秦嵐是個話不多卻喝酒實在的女人,很快就軟成了一根面條,酒局剛剛過半就歪在椅子上沒有了聲息……第二天去千古情景區游玩時,小唐還在為昨天酒后失言而忐忑,不料老鄭對他并沒有任何不悅之色,而只是一臉猥褻表情地苦笑道:“葉大成雖是好心,但辦事太不靠譜了。昨天秦嵐醉得人事不省,回去啥事兒也沒能干成。”這句話一出,本來還心存愧意的小唐突然一陣惡心。在隨后的幾天中,一直充當電燈泡角色的小唐感到非常別扭。他在私下不解地問老鄭:“這種私事,你帶著我不嫌礙事嗎?秦嵐對你那么好,你真的在乎在她身上花點錢嗎?”老鄭說:“我又不缺錢,怎么可能在乎花費。我老婆是個極度多疑的人,和你一道出差,她自然就不會亂想了。”
老鄭的老婆名叫閆娜,也在出版社上班,是財務處的一名會計。閆娜是那種典型的南方女人,長得小巧精致,性格溫和委婉,與生于北方、長得五大三粗的老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閆娜在單位口碑甚好,就連素來和老鄭尿不到一個壺里的邵一杰,也對閆娜贊許有加,私下說是一朵鮮花插在了老鄭這坨牛糞上。小唐這次和老鄭出差回來,每逢在單位遇到永遠都笑瞇瞇的閆娜,他就不由得一陣心虛,就好像自己是老鄭背叛如此美好愛情的一個可恥的同謀。但即便如此,小唐關于老鄭有情人的事沒有給任何人吐露過一個字,他只是在私下里對老鄭說:“下次這樣的出差你不要叫我了。我雖然嘴嚴,但知道得太多,總會有說漏的時候。”老鄭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嘴唇翕動了一下,最后只是表情復雜地點了點頭。
小唐的表現,讓老鄭有些意外。開始時他以為是自己在哪里輕慢了對方,但某一天閑來無事,他在網上讀了小唐前幾年發表在某大型刊物上的一個中篇小說,方知小唐并非針對自己,而是對婚外情本身有著強烈的憎惡。“沒想到啊。”老鄭長出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感嘆道,“年紀輕輕的一個小伙子,居然比我這個老頭子還保守。”雖然老鄭有些后悔向小唐輕易地公開了自己的秘密,但對他的人品還是放心的:這個年輕人雖然有些偏激,但起碼不會背地里給別人挖坑。為了不讓小唐被邵一杰陣營拉攏腐蝕,老鄭不但沒有挑禮,反倒對小唐加倍地好了起來。
作為出版社的同事,小唐原來無論和老鄭、邵一杰還是和段文、牛萬利,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普通交情,但調入美編室后,由于老鄭的格外關照,他覺得除了女博士王慕容外,另外幾個明顯對自己有了戒心:表面上客客氣氣,但聚飲或與外界組織活動,一般都會將他排除在外。小唐對這種拉幫結派的做法不屑一顧,他心道:老子有空還想多寫點小說呢,誰他媽的稀罕和你們打成一片?于是他也只是表面上維持著虛偽的一團和氣,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相安無事。對于老鄭的關照,小唐雖然照單全收,但有一次老鄭私下對他說,別的編室都有兩名副主任,而美編室由于歷史原因,一直缺一名副主任編制。他打算極力游說和自己關系親近的程社長,為美編室爭取一個編制,并直言有意提拔小唐。小唐聽后,不但沒有任何感激的表示,反倒像被馬蜂蜇了一下似的驚叫起來:“您可千萬別害我!要想當官,我就不會從政府機關調到出版社來了。我需要的不是級別,而是時間。”老鄭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客氣,也只好打消了這個想法。
這年深秋的一天夜里,小唐吃過晚飯后正在小區附近的河邊散步,不意卻接到了老鄭的電話。老鄭說:“小唐,打擾了,能出來坐坐嗎?”小唐正在苦思冥想手邊正在創作的一部小說的情節設置,老鄭的來電讓他有些厭煩,他幾乎是出自本能地問:“我已經吃過飯了,有事嗎?”老鄭說:“有事!找個酒吧喝一杯吧。”
小唐趕到約好的公爵酒吧時,老鄭已經叫了一瓶威士忌,坐在一個角落里正在低頭悶喝。一看見小唐走進來,老鄭手指有些哆嗦地指了指對面示意他坐下,還沒說話眼圈卻紅了起來。
“我以為你就是想找人喝酒了,看來還真有事啊。”小唐吃了一驚,他給自己倒了杯酒,端起來和老鄭碰了一下,“別急別急,慢慢說。”
在小唐的安撫下,老鄭剛才過于激烈的情緒漸漸得以緩和。他嘆了口氣道:“媽的!我剛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小唐也不說話,只是一邊喝酒一邊耐心地聽著。大概是氣昏了頭,老鄭的講述東一榔頭西一棒子,顯得邏輯混亂。但小唐最終還是聽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老鄭和妻子閆娜“發生了劇烈沖突”,老婆居然在盛怒之下將他趕出了家門。老鄭表情沮喪,聲稱自己“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真他媽的到了生無可戀的地步”。小唐笑道:“你不應該找我,而應該去找秦嵐。”老鄭愣了一下,有些心虛地說:“秦嵐對我太好了,我給不了人家名分,還有臉去找人家倒苦水嗎?”小唐說;“這還像個大老爺們兒說的話。來,咱一件事一件事慢慢捋。首先,你和你老婆為什么事發生的沖突?閆娜那樣一個溫婉柔弱的女人,就算和你一個大老爺們兒發生沖突,能劇烈到哪里去?”老鄭沉默片刻,重重地嘆了口氣道:“表象啊,你們看到的只是表象罷了。”
在老鄭隨后的敘述中,出版社眾人眼中說話柔聲細語、做事通情達理的閆娜,卻變成了一個善于偽裝的母老虎。她外表溫婉柔弱甚至楚楚可憐,但其實卻擁有一顆堪比蛇蝎的毒婦之心。這個令人恐怖的獨裁者自打結婚后就一直說一不二,讓老鄭一直活在壓抑和憋屈之中,幾乎沒有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這次兩人發生沖突,起因是閆娜在收拾東西時,無意間在老鄭一件很久不穿的衣服兜里發現了幾千元錢,于是懷疑他私藏了更多的私房錢,為此和極力否認的老鄭發生了嚴重的爭執……老鄭撩起衣服,露出身上密密麻麻青紫色的皮肉傷,一臉悲憤地說:“你看看,都是她用指甲掐的!我身上的傷一年四季就沒有斷過,只是她打人從不打臉罷了。媽拉個巴子的!老子要是真跟那潑婦干架,一拳還不要了她的小命!”看著老鄭身上的傷,小唐有些半信半疑。他說:“這該不會是你自己上演的苦肉計吧?”老鄭說:“操!我就是再缺心眼,也不會干既承受了疼痛又惡心了自己家人的蠢事。”
老鄭痛陳這樁婚姻帶給他的折磨,小唐忍不住笑道:“你這是典型的烏鴉笑豬黑。你畢竟藏私房錢了,你畢竟婚內出軌了,總不能把一切都賴在人家閆娜身上吧?”老鄭一臉悲憤地說:“如果不是她在女人方面疑神疑鬼,能逼得我在外面報復性地找情人嗎?如果不是她像個守財奴一樣地把持著財權,我有必要藏私房錢嗎?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啊。”小唐說:“既然這么痛苦,干脆離婚算了。這個年頭,誰離開誰不能過啊?”老鄭卻嘆了口氣道:“說得輕松!離婚可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事。你沒有結婚,不知道兩性關系的復雜程度。”
兩人一直喝到凌晨將近兩點。從酒吧出來的時候,小唐已經有了明顯的醉意,走路時腳下像踩了棉花一樣。而老鄭酒后從沮喪中走了出來,又恢復了平日里的謹小慎微和瞻前顧后。他幫小唐叫了出租車,對他說:“我沒拿你當外人,我的家丑,老弟不可外揚啊。”小唐搖搖晃晃地鉆進出租車,嘴里咕噥道:“我他媽的徹底喝高了,明天準得斷片,能記住和誰喝酒就算不錯了。”
因為事先約了作者,第二天上午,小唐忍著酒后頭疼去了出版社。談完事,作者提出請客吃飯,小唐以自己中午有約為由推辭了。等作者走后,他剛想收拾一下回家接著睡覺,副主任邵一杰卻走過來說:“小唐,中午一起吃個飯,有事商量。”看著他遲疑的表情,老邵笑道:“一身酒味,知道你昨天喝高了。放心,不會有人灌酒的。”
這是一次除老鄭外美編室全員參加的聚餐。老邵說:“通知老鄭了,他說有別的安排。”這話顯然是說給小唐聽的,意在說明這是一次工作聚餐,而沒有門派之別。在大家開始吃喝的當兒,老邵透露了社里近期將要實施的重大變革:出版社應上級主管部門要求,正在制定企業化管理的改革方案。方案的主要內容之一,就是各編室的正副主任不再由社里任命,而是由編室民主選舉產生……老邵說:“編室里的每一個人,都站在了同一個平臺上,大家都既是競選者,又是選民。今天借著聚餐的機會,大家議議,看看咱們美編室的選舉,該采取怎樣的程序。”
小唐本來就對這類事情毫不關心,加上昨天晚上喝酒過度,到現在腦袋還在隱隱作痛,所以他基本上沒有說話,而是一直在低頭喝著熱湯。段文提議說,美編室工作內容共分三部分,美術、攝影和文字,而現有的六個人剛好分成三組,所以在這三組中分別選出一人擔任正副室主任,這樣既公平,又對工作有利。段文說完,牛萬利和王慕容都隨聲附和,但邵一杰卻說:“副主任的名額還是一個,沒有爭取下來。”牛萬利說:“那就分兩組,美術組選一個,攝影和文字組選一個。”大家都表示贊同,邵一杰看小唐沒有說話,便問他道:“小唐,說說你的看法。”小唐笑了笑道:“除了別選我,選誰我都沒有意見。”
小唐明白,這些都是老鄧他們事先商量好的,在他面前演練一遍,不過是想通過他將這個方案傳達給老鄭而已。自從關于改革的消息傳出后,在美編室陷于孤立地位的老鄭作為一把手,可能是還沒有想好應對之策,一直既不張羅關于此事的討論,也對老邵的蠢蠢欲動置之不理。今天他找借口不來參加這個聚餐,又一次亮明了自己的態度。
但事后老鄭拐彎抹角地詢問聚餐的內容時,小唐卻并沒有把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告訴他。因為在小唐看來,老邵一伙人本來就一直對老鄭不滿,有了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把老鄭拉下馬已經成了板上釘釘的事。自己告訴不告訴老鄭,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小唐說:“你也別問了,聽了也不痛快。他們對你有意見,又不是一天兩天了。”老鄭一臉茫然地說:“我從來沒有給這幫孫子穿過小鞋,他們究竟為什么這樣黑我?”小唐說:“活得太滋潤,對別人本身就是一種傷害。”老鄭苦笑一下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所謂的滋潤都他媽的是表面上的,我心里的苦能給誰說?”
老鄭知道段文和牛萬利是邵一杰的鐵桿,不可能倒向自己。小唐雖然表面上趨于中立,但畢竟是自己調過來的,不至于在關鍵時候掉鏈子。自己如果將女博士王慕容拉攏過來,在選票上就能和老邵一伙形成平局。而王慕容雖然和老邵等人走得較近,但那是個沒有多少主見的姑娘,略施些手段,臨時倒戈并非沒有可能。所以那段時間里,老鄭頻頻向王慕容示好,不是請吃飯,就是送昂貴的演唱會門票。連平時最忌諱老公和女人接觸的閆娜,也一改常態,不僅對此大力支持,而且親自上陣,到處張羅著給單身的女博士介紹對象……小唐私下和王慕容聊天時,問她會不會把票投給老鄭,這個平日里看似毫無原則的女博士,卻立場鮮明地說:“當然不會!這跟個人交情無關,而關乎公正和公平。一個身在其位而不謀其職的人,怎么有資格成為領頭羊?”小唐本來想把這話告訴老鄭,讓他不必再挖空心思地在王慕容身上做無用功,但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作罷了。
這年剛入冬,出版社的改革就轟轟烈烈地開始實施了。對于各編室而言,民選正副室主任當然是最讓大家感到刺激的項目。美編室的投票選舉定在周四。周三下班前,老鄭將所有人員召集到一起,宣布了明天上午九點投票一事。宣布完后,老鄭問老邵:“你有什么要補充的嗎?”老邵說:“就說一點,九點準時開始,遲到或請假視為棄權。”小唐看了看老鄭,發現他也正看著自己,眼神中充滿了殷切的期望。
周三晚上下起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到第二天天亮時,到處已經是一片銀白。小唐到出版社時,已經快中午十二點了。美編室的選舉結果也已經出來,邵一杰和段文均以四票當選為正副室主任,老鄭僅得一票而落選。這是小唐早就料到的結果。他之所以遲到,下雪路滑只是一個借口。他心里明白,別人當然也是心照不宣。他昨天下班之前就打定了棄權的主意,因為既然自己投給誰都于事無補,與其亮明態度,不如藏而不露。臨睡前小唐還在為今天遲到的理由大傷腦筋,沒想到老天用一場大雪輕易地消解了他的憂愁。小唐到辦公室時,老鄭已經離開了。即將成為一把手的老邵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下雪了,你又住得遠,可惜了一次當家做主的機會。”
在隨后的幾天里,老鄭都沒有來上班。小唐本來對邵一杰等人并沒有什么成見,覺得老鄭總是假公濟私的做法確實也有些過分,惹得眾人不滿也算咎由自取。但老鄭落馬,邵一杰等人那種掩飾不住的得意和囂張,卻讓他有些反感起來。選舉之后老邵和段文的兩次請客,小唐都沒有參加。好在他過去一貫如此,大家也并沒有往心里去。由于老鄭多日沒有上班,小唐懷疑他是否因為落選而受了打擊,正打算找個時間請他喝頓酒,說說自己當時的決定并順便勸慰一下。但還不等定下時間,小唐卻聽到了老鄭和閆娜正在鬧離婚的消息。這個消息對于幾乎所有人而言都是爆炸性的。因為老鄭和閆娜是出了名的恩愛夫妻,出版社哪對夫妻離婚都輪不著他倆。但由于老鄭給小唐交代了家庭生活的底細,所以他并不覺得有多突兀。據傳夫妻倆鬧離婚的起因是老鄭落選室主任一事,但小唐覺得這不過是以訛傳訛,他不相信如此一個小小的官位能撼動一對夫妻幾十年的婚姻。
小唐給老鄭打過幾次電話,想約著喝頓酒,但都被老鄭以各種理由婉拒了。很快就傳來老鄭和閆娜離婚的消息,據說他將房子和一切財產都留給了對方和孩子,自己凈身出戶了。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才五十出頭的老鄭,居然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徹底從一幫同事的生活中消失了。
“看來落選的事還真讓老鄭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唉,至于嗎。”小唐感嘆一聲,便也沒有再把給老鄭解釋的事放在心上。
對于出版社的改革,小唐最初根本沒有在意。但結果卻很快就變得讓他難以承受:首先是原來不坐班的松散工作方式改成了嚴格的打卡制,早八晚五,遲到早退都得扣錢。這對于愛睡懶覺的小唐而言,簡直就是一場突然降臨的災難。另外,實行企業化管理后,效益指標便成了壓在每個編輯肩上的沉重包袱,過去輕松悠閑的工作狀態完全成了一種奢望。小唐當年之所以離開人人羨慕的政府機關而調入出版社,圖的就是這兩樣,而現在卻一下子被改革掉了,他的失落和后悔可想而知……在糾結了半年后,小唐覺得自己實在無法適應這樣的工作,便在幾經猶豫之后,從出版社辭職出來,成了一名所謂的“自由撰稿人”。對此,小唐苦笑道:“什么自由撰稿人,只不過是無業游民的另一種叫法罷了。”
時間永遠從容不迫,從來都不在意你的悲傷與歡樂,你的落魄與得志,你的輕松與沉重,甚至你的生與死。在隨后的幾年中,小唐在經歷了生活諸多的磨難和打擊之后,終于放棄了昔日純粹且莊嚴的文學夢想,轉行成了一名因頻頻關注熱點而頗有知名度的網絡寫手。在一次訪談中,他談及自己當初追夢文學的艱辛時,主持人問他說,如今通過網絡寫作可謂已經是吃用不愁、生活穩定,是否還會再次轉向純文學寫作?小唐遲疑了片刻,有些傷感地說:“妓女從良也不是不可能,但有相當的難度,主要是心態毀了。”
自從離開出版社之后,小唐一直沒有再見過老鄭,但卻不時能在報紙和網絡上看到他的信息。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炒作的結果,這幾年老鄭在國畫圈子里頗有些聲名鵲起的意思。除了雅昌藝術網站他的鸚鵡畫標價越來越高外,小唐還多次看到美術界大佬出席他畫展的報道……“樹挪死人挪活嘛,現在讓他回出版社當總編,估計他都不稀罕了。”小唐想起當年老鄭為出去畫畫而絞盡腦汁的樣子,也想起他對自己的好,打心眼里為他感到高興。
這年深秋的一天,小唐沒有想到自己會與秦嵐意外相遇,更沒有想到從她嘴里得知了老鄭更為令人意外的消息。
那是一個周日的下午。小唐約朋友到自家附近一家咖啡店談完事,結賬出門時,無意中看見有個女人獨自坐在靠窗的一張小桌旁,一邊喝咖啡,一邊低頭看書。小唐覺得這個女人有點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秦嵐!”都走出咖啡館近百米了,小唐忽然間叫了起來。他反身回到咖啡館,在門口試探著叫了一聲。那女人聞聲轉過頭來,果然是秦嵐。
秦嵐是在華堂商場購物后,順便來咖啡館休息的。小唐說自己就住在附近,秦嵐說:“早知如此,喊你來陪我逛街了。”小唐笑道:“要陪也得是老鄭。”秦嵐聞言卻臉色頓時變得黯然起來,她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你不知道啊?老鄭去世了!”小唐幾乎驚掉了下巴,他愣了半天才急忙問道:“什么時候的事?他不是身體一向都很壯實嗎?”秦嵐說:“上個月的事,不是病故,是意外。”
在秦嵐隨后的講述中,小唐得知了這個令人不敢相信的意外:上月13日是個周末,老鄭在一家小店里喝高后,因為嘴里罵罵咧咧的,與鄰桌幾個喝酒的年輕人發生了口角,繼而雙方在酒精的作用下演變成了打斗。老鄭寡不敵眾,被打成重傷,送到醫院沒多久就命喪黃泉了……
“確實也賴我啊,”秦嵐眼眶有些濕潤起來,“那天要知道會出這么大的亂子,我說什么也不該讓他獨自出去喝酒。”
“老鄭離婚后,我就一直沒有他的消息了。他后來是和你結婚了?”小唐問。
“同居而已,我們一直沒有辦理結婚登記。”秦嵐苦笑了一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道,“老鄭沉溺在對以前生活的懷念中,根本就走不出來。”
秦嵐說,當年老鄭落選后情緒失落,加上閆娜在家里抱怨個不停,那段時間他總是頻頻找自己訴苦,兩人的私情終于被閆娜知曉,最后的結果便是老鄭離婚并凈身出戶。小唐說:“這不是挺好嗎?老鄭曾找我喝酒,說閆娜讓他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分分鐘都想從令他窒息的婚姻中擺脫出來。”秦嵐苦笑了一下道:“很多男人對自由的渴望,都不過是葉公好龍式的。老鄭也一樣。”她說這幾年老鄭名氣漸大,畫價飆升,已經基本上實現了財富自由。自己一如既往地對他毫無任何約束,給了他完全的精神自由。按說這幾年應該是老鄭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但事實卻正好相反,他曾經夢寐以求的自由卻變得像洪水猛獸一樣讓他無所適從:終于不用偷偷摸摸地藏私房錢了,他卻覺得錢已經失去了過去的吸引力。自己從來不限制他跟任何女性的接觸,他卻埋怨這是根本不在乎他的表現……
“唉,跟過去相比,他完全像是變了個人。”秦嵐說。
小唐不解地說:“這也太不符合邏輯了。”
“老鄭曾說,自由讓他失去了安全感。我想他說的是真話,一個在籠子里待久了的人,外界的自由確實是一種傷害。他經常下意識地懷念過去被閆娜規劃和監管的生活,我甚至多次想和他分手,以便給他重新回歸家庭創造條件。可老鄭說,失去就是失去了,生活從來都不可能失而復得。” 秦嵐嘆口氣,停頓了片刻后又說道,“老鄭和我的關系也因此變得完全不像以前,他對我沒有了昔日的耐心,稍有不如意,不是大吵大鬧,就是一個人跑到外面去喝酒……唉,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該和他走在一起。”
“你太善良了秦嵐,這事怎么也怪不到你頭上。”小唐誠心地安慰秦嵐道。
“現在想想,沒有和老鄭結婚,倒成了一件值得慶幸的事。”秦嵐說,“閆娜揚言要和我清算老鄭的遺產,我干脆從新買的房子里搬了出來,除了個人用品,甚至連一幅畫都沒有帶走。證明我和老鄭情感的非物質性,其實也是對我自己純粹性的肯定。”
在和秦嵐聊天的過程中,小唐終于明白老鄭為何要選擇這么一個要姿色沒姿色、要青春沒青春的女人。小唐由衷地說:“你確實是個好女人,只是老鄭有點命薄福淺,承受不起啊。”秦嵐有些傷感地說:“女人如鞋,無所謂好壞,關鍵在于合腳不合腳。我于老鄭,只是一雙不合腳的鞋子而已。”小唐說:“只有在私下穿時才會選合腳的鞋子,閆娜才是不合腳的鞋,但那是老鄭需要在場面上穿的,他只是早已經習慣了而已。”
和秦嵐告別后,小唐步行回家。已是深秋,時不時有枯黃的葉片從頭頂落下。葉子飄落的樣子優雅而從容,但在小唐的眼里,這只不過是一種死亡的舞蹈。老鄭死于非命的消息仍然讓小唐心里堵得慌。他甚至懷疑,如果當年自己真心替老鄭著想,把女博士王慕容的選票拉過來并非完全不可能。如果那樣,在三票對三票的情況下,和程社長關系親密的老鄭就有可能繼續留在室主任的位子上。那樣的話,老鄭可能也就不至于離婚,生活會雖然糾結但平穩地持續到現在……這樣想著,小唐內心對于老鄭死亡的震驚,漸漸就轉化了一絲遺憾。
“唉!”小唐感嘆了一聲,卻并不明白到底為何而嘆。
作者簡介
亦夫,陜西扶風人,畢業于北京大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曾在國家圖書館、文化部和中國工人出版社任職。著有長篇小說《土街》《媾疫》《一樹謊話》等十余部及散文隨筆集數部。長篇小說《無花果落地的聲響》曾獲中山文學獎。現旅居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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