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滎澤人來說,死同生,陰間同陽間毫無二致,翻地、播種、等雨、收獲,這些事不需要愛就能完成,但癡情漢楊青卻被情字拖扯,陽世甘為其死,陰世不忍復生。“00后”作家劉語晗筆下的文字考究岑寂,志怪奇情,有《聊齋志異》的余韻,本期為讀者奉上其小說處女作《滎澤》。
1
早清明,晚十月一,七月十五正當日。滎澤一帶的人,世代謹守著這句古諺。常是暑熱正盛時,云彩悄無聲息地按下日頭,送幾縷貼面涼颼颼的風,人們的鼻腔不免泛起濕潤,眼前蒙了霧來,便曉得該當上墳去了。家家的墳地本都是挨著祖屋不遠的,兒時背一把鐮刀同哥姐們上地,沒形沒跡地在松土里滾個黃兒化,累了靠在一堆干硬的土丘上歇息,這便是墳了。十月秋收一到,地里隆起千萬朵土色的蘑菇頭,站在田沿兒望去,歡喜勁兒潤了莊稼人臉上的溝壑,那墳堆自然也涵括在這勃郁的氣象里。
滎澤的人從生到死,從沒離開過長養他們的土地。死后的人,也從不被想作投了陰曹地府或奔上云漢九霄,依舊是臉挨著土、腳蹍著谷,吮吸著同生時一樣的空氣。自然這里的人是不怕鬼的,但也偶有迷信時候,說哪家剛沒的老伯三日后出現在他門前的田壟上,好端端穿著舊衣弓腰挪步,似在算計撒下一季的種,這話是大有人愿聽的。在世的人,誰也沒到過陰間,便生出些好奇心也無可厚非,各地的人皆如此。陽世人倘能不跨過界河而耳聞目睹那邊兒的事的,就算是他通天的能耐了,滎澤人叫作“開了天眼”,乞這“天眼”吃飯的人在寺溝有個叫賴麻的。
賴麻在他七歲大時,出了次天花。高燒連發三日不止,他的娘在第四日晚上用濕布裹了滾燙的賴麻去臨村馬寨訪馬大仙兒,可憐回來的路上腳滑跌進一個冰冷的河溝,呼天叫地不應,整整浸了一夜。誰知第五日上晨雞剛一打鳴,賴麻竟奇跡般地退了燒。劉老漢發現他娘兒倆時,賴麻的娘已經僵了。
從那以后,賴麻就自稱開了天眼,屢屢述起這段兒因緣。據他所言:那日他喚娘不應,嗷嗷大哭時,見一團黑影兒懸逼面上,尚未認清何物,便覺皮肉著了炮般刺痛。頃刻,一陣陰風襲來,他身上突然不燒了,才聽那半空里幾句語聲兒:“你不必怕,你娘且去了一段心愿,事畢還進你家門。”字字清晰,脆若銀鈴。如此這般說解后,那影兒便往南退了,消失于微茫煙波。這便是賴麻透過他星術圖般的麻眼看到的第一個陰間景象。
那么岸上是什么情形?種了田地嗎?種玉蜀黍還是麥子?賴麻身邊兒漸漸聚起一些好奇的人,問些“那邊兒”的事。或有母親問夭兒的,或有兒子問早逝的父親的,還有問仇家、問親家、問富家、問官家。賴麻并不全認得這些人,總需問事者描述一番那人生前的樣貌行徑,小賴麻才喏喏然道:“好好,我給你慢慢打聽著。”
滎澤人的莽膽兒大約就是這么練出來的。死同生,一樣的人面人身,做著鋤地燒火養妻育小的人事,在這片世居的黃土地上,沒有什么稀奇可言。墳在他們眼中,既是死后的住處,也是投生前的寓所,承擔著與磚瓦房同等的功能。唯一變化的是,生死一旦相隔,從前血緣粘連的叔舅婦姑就斷了線兒——比方說楊麥苗娶了門媳婦,她老公公早年下世的二弟就不必喝喜酒啦。
楊家的二叔公在生前是十里八鄉有名的俊后生。他長了對大花眼,遠看去像一對熟透的黑梅,眉毛盤根錯節,似給這佳果纏了層藤蔓,梅子下嵌著堅石一樣的鼻。馬老仙兒說二叔公不像是黃土滾出的人,倒像是山上的什么精怪托了人形,木相很重,命里少不得糾纏。二叔公姓楊,他的上頭已有了個兄弟叫楊柏——便是剛有了花燭之喜的楊老大。他爹給這個老二起名叫楊青,是順著草木的意思,望他一輩子郁郁青青。
楊老大這年已是四十出頭,他給兒子楊麥苗尋下的這門親家,不是別人,正是馬老仙兒的外孫女,馬青梅。馬老仙兒在馬寨的地位就同賴麻在寺溝一般,他倆能看清陰陽兩世的疙瘩,便被百姓虔心供奉著,免于勞作的義務。然而老仙兒也自有些道不得的苦衷,暫不說撮絲摸線時損耗的陽氣,單是當日開天眼這一機緣,就克死了他的妻。老仙兒那時尚未參透這其中承傳契合之處,每每坐壇時總是應講盡講,道盡了陰陽機密,把這滎澤人慣出了鬼神不怕的性子。誰知三十年后,女兒香香臨盆生產時,竟也一氣兒血崩而死,老仙兒才頓悟看破不說破的道理,再不莽口胡言。日轉星移,他牌前的香灰里早已摻進許多苦淚。
青梅梳著兩股粗麻花辮,一頂花轎一隊吹打嫁進了楊家的大門。回門這天,正是溽暑時節,田里的玉蜀黍聳起一人多高,一陣風打過傳出索索的聲響。田的北沿兒傍一條河道,荷葉曲曲折折,疊成天神遺落的碧綠絲帶。青梅先到母親的墳上,打開昨日留的半瓶喜酒,畫了一個圈兒。
“娘,我嫁人了。”說完,她眼里泛了潮。“娘……我是青梅的丈夫,楊麥苗。”那后生挽了麥苗朝土堆磕了三個響頭。半晌兒,青梅抹干淚,低聲道:“就不燒紙了吧,天兒熱,怕灼了玉蜀黍。”麥苗滿頭大汗,手里捻開紅的黃的麻紙,道:“那咋行呢?第一次見娘,已是虧待了。”遂擺上花饃、蜜三刀、棗子等,點了火。
火焰猛地躥起來,滾著焦黑的炭末兒朝頭頂的太陽翻去。透過燒熱的空氣,隱隱飄來一股豬肉燉粉條的香氣,定睛一看時周圍的蜀黍已遁了形,化作月光下陰濕的泥土。不遠處的茅屋閃著幽藍的光,傳出婦人歡笑的聲音。
再一擦眼,那婦人竟掀簾閃了出來,朝這方金燦世界走來。“我說準是女兒來看我了。”婦人爽朗的笑聲回蕩在空曠的雪夜,四周沉在乳白色的靜里,唯有茅屋熱騰騰的。“楊青,快看,青梅給我燒了蜜三刀、果子,還有……喜帖!”馬香香拾起大紅紙剪裁的“囍”字,怔在原地。楊青從茅屋出來,搭一件舊襖在香香肩上,道:“你呀,別受凍!”“是嗎!你看看?”婦人聲兒打戰,同她的伴夫湊在金光里認那紅貼上的字:
壬戌年七月十三,楊麥苗同馬青梅喜結良緣……
“果真是大喜!只是這楊麥苗……不是我那陽世的侄兒嗎?”楊青揉著花眼,納罕道。“當真?”“可不是嘛。當年我下世時,他才一歲大,剛會走路,我還引著他滿院耍呢!誰知一轉眼竟也娶媳婦了……”二人不作聲了,雪沙沙地落在一寸高的麥苗上。
翌日清早,陰間的冬年過完了,香香收拾完昨夜的殘羹冷筷,朝楊青道:“青啊,今年一過,我的陰壽也就夠七年了。”“唉。”楊青懶洋洋地應了聲,他曉得伴妻的言下之意,卻遲遲不知該作何答復。
死后的人,據滎澤一帶的鬼界規定,將有七年的陰壽要過。陰世人做著和陽世人一樣的活計,翻地、撒種、等雨、收割。一輩子守著老屋和田地,看滎澤水夏漲冬落、聽檐下巢春喧秋寂,如此七載堪堪一過,便可到閻王老爺那兒銷了戶口,投胎轉世。
楊青是在二十歲上入了陰籍。當年他尚在陽世時,戀著黃泛區遷來的袁民安家的姑娘水紅。水紅人如其名,長了副水般的面容。一雙眉眼如同掩在荷葉下的墨魚,稍一躍動便激起亮閃閃的水珠。唇是緊閉的菡萏,偶爾笑起來露出的尖尖小齒如同剛剝開的蓮子,一望便覺清香。楊青那時對她懷有滿腔的柔情,每每私下照了面恨不得把心窩子掏出來奉上。水紅雖也暗自種了一段情意,卻礙于家教謹嚴,不敢略有應答。
如此過了約有半年,到了盛夏,澤里的蓮蓬一日高比一日,地上的玉蜀黍直躥入天,兩相對望,各自發出炸裂的聲響。
袁民安著意為水紅尋個夫家。
正趕這時,楊青跟了大哥去外地接親,準備等哥哥的事一辦就向袁老漢提親。可偏不湊巧,在楊青回來前的三天,媒人踏進了袁家的門。
袁老爹哪里曉得姑娘家的心意。水紅躲在缸后啜泣,看見缸里現出一個瘦長的影兒,屈張著雙臂似要來抓她。她心下著了魔,登時懨懨若絕,燒得雙頰燦似荷花尖尖,眼窩里噙著露珠一點,失魂兒地張望黃土拱成的窯。
袁家婆跳進馬大仙兒的門檻,一炷香的長短,打聽得姑娘的病需請木命人來救。八字一算,恰巧那媒人說的劉萬松的獨生子正是木命。天催地趕的喜事!大娘扯紅褂子縫新被,趕著把水紅嫁出去。
這劉老漢本是外地流落至此的一個苦命兒,在寺溝尋下老婆成門立業,湊著一畝三分地,漸把日子過得十分火紅。不上一年,婆娘生了一個白嫩的兒子,萬松感念上天恩惠,給他起名叫“天實”。一家人本本分分,同鄰里和得來,故而寺溝的人都敬愛這老漢。
娶親那日,寺溝上下百來口人,擁搡進劉萬松的喜院兒。“天實,你命好啊,趕明兒生個白胖小子再來喝你的喜酒!”天實打小靦腆,聽不慣這些玩笑話,只是捧著酒盅樂呵。水紅被梳妝好了,臉上搽了鉛粉,頭上抹了蜜膏,可她的心里卻像數九寒冬那般冰冷、那般潔凈!他在哪兒呢?他知道嗎?他會來嗎?水紅依舊惦記著她的青哥,卻披了蓋頭要上轎了!娘啊!女兒心里好苦。吹打聲震蕩著田野,天上明閃閃一頂驕陽。翠綠的玉蜀黍地里,嘹亮的嗩吶催開緊閉的穗頭,噼里啪啦泵出千萬點金星。
楊家的迎親隊踏著黃土,正趕至滎澤地界。水紅在轎中一著慌,手里的蘋果滾落。她聽見了楊青哥的聲音。在滎澤水橋上,兩家娶親隊伍交了面。水紅的心像身下的轎子那般顛兒個不停,像額上的珠子那般起落不止。“誰家呀姑娘呀出了嫁呀,旗鑼傘扇打火把,小喇叭,嘀嘀嘀嘀嘀,嗒嗒嗒嗒嗒!”楊青賣力吆喝著,絲毫不曉得對面的新嫁娘,正是他過幾日準備提親的人兒!青哥!水紅的心燒得很,過了這座橋——我就是劉家的人了!
楊青撿起滾落的喜果,走向那頂燦若浮屠的花轎。掀開轎簾的一瞬間,他登時雙目眥裂,喉頭涌上一團烈火,身心焚作一縷晶瑩的魂魄,自此游蕩在冰封的滎澤水畔。
2
很快七年就過去了。最初的三五年間,楊青日日思念著水紅,他數著上元、中元、下元,蹲守在茅草屋旁,什么事也不做,只等焰火騰起,認一認故人。可他從沒等來水紅。是啊,那姑娘出嫁,他可是親眼瞧見的,想必早就做了母親吧。楊青寬慰著自己,拾起大哥祭奠的燒酒一飲而盡。如此過了七年,到了銷籍的日子。他跟著眾鬼身后,踏進懸滿命牌的閻王大殿。
張家男兒,陽壽五十三,土命。李家女兒,陽壽四十,水命。劉家女兒,陽壽七,金命。
……
楊青猶豫了,領了牌兒,他就與前世再無瓜葛,再記不得什么水紅水綠了。“楊青你來,”閻王見他蒙楞不動,喚他至座下:“你為鬼不誠,還放還不得。”“水紅……”他嘴里吞吐著一個聲音。“七年陰壽,你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六畜不辨,七事不明……整日怨怨艾艾,毫無陰德!”他還在吞吐著那個聲音。“看來你陽情未了,麻煩!取筆來……”嘍啰遞上狼毫墨筆,那閻王捏著胡腮思量片刻,便批了幾個牌子撂下去。楊青孑然而退,朝當年斷魂的滎澤橋飄去。當日蓮蓬千萬顆,便是此時橋下指引魂魄歸陽的燈。
橋上倚著一個藕樣身段兒的女人。他誤以為是水紅來了,忙迎上去,卻瞧見一張陌生的臉。這臉上有幾點雀斑,漾著粉紅的霧,好似田里新吐蕊的嬌花。
便是一刻前斷氣的馬香香。“這……就是陰間嗎?”“是。”“你是鬼嗎?”“是。”“那么我也是鬼?”楊青不語。馬香香不可置信地彎腰,手指在空中猛顫,想要抓撓什么,卻似被放了血的鴨脖僵垂下來,她的雀斑糾作一團:“我的孩子沒了……”雖沒有痛徹心扉地嘶喊,但他大約也聽到了。某種程度上,失去情人和失去孩子有著同等灼噬人心的力量。這世上最值得寶愛的,最渴望放在手心里呵護的,哪怕用世間所有財富也不配交換的,心肝兒上的人!在一瞬間、在恍兮惚兮的空隙里,悄然卻又無比確然地離我們遠去了。那曾自芙蕖借過香的風再次拂過時,便會讓它成為哀默的樣子。
楊青不覺對這個女人生出點哀憐。做鬼這么多年,他漸要忘了人世的樣子,忘了人之為人的歡樂與苦痛。他一直沉浸在牢籠里,一遍遍思念著水紅,可七年過去,水紅從沒有來墳前看望過他。興許……水紅已把他忘了呢?七年的時光,在人間會有多少事情發生。春耕了七遍、牛犢長了幾百斤被套上犁,女人的肚子吹脹又癟、癟了又脹,豆子似的娃娃就滿原上蹦跶,數著一朵兩朵十幾朵盛開著雛菊的黃土墳。生老病死的事,陽間已做夠了,為何到了陰間還不能立時解脫?閻王說我陰德不夠,可我并沒虧欠過鬼情,何以不肯放我投生呢?生……楊青蹙眉張望被黑云壓得很低的野地,田雞撲棱翅膀上木架,牛羊成群蹚下山坡,涌進一排排火柴盒似的房舍,祖祖輩輩的滎澤人便偎著它們過活……生,是什么意思?攪亂蟲蟻的屋穴播下麥種,就喚作生?拾干滕枯草捆扎起來做掃帚,就喚作生?把一個鬼的魂魄捉來按到嫩嬌娃的肚皮里,就喚作生?把我布滿創痕的心燒化了、揚散了,凈剩幾兩血肉煉得晶瑩剔透純潔無瑕,靠神靈的口氣吹進一個嶄新的胸膛,就會是我楊青的重生嗎?
他第一次感到鬼的無奈,若是毫無牽掛還容易,最難的是被情字拖扯,陽世甘為其死,陰世不忍復生。香香號干了精力,直直地盯著眼前這具骷髏似的陌生男子,事實上她本無意觸目,不過因為他恰好站在那兒而已。驟死對她來說,仿佛突降大火焚盡所有歡欣,唯余一點無關痛癢的殘渣。兩個鬼,一個在他死后的第七年,一個在她死的那一天,相遇在往生河畔。借著千萬盞蓮燈散出的擺渡的光,他們面對彼此,不語。
或許在講故事的人口中,他和她逐漸相愛了。但能否稱這為愛呢?愛字對滎澤的人而言,太過華麗和虛浮。陰間同陽間別無二差,翻地、播種、等雨、收獲,這些事不需要愛就能完成。僅僅是你砍柴來我生火、你挑擔來我澆水,分工、協同、互助、合作,已有不少詞可以精確描述這種關系,何必多費一字?
為了扶持著行走在這艱難的鬼世,楊青和馬香香心照不宣地結成伴兒。他們搬進一間新草房,它風雨不淋蟲蛇不咬,是馬大仙兒費力造設的好居所。每逢清明、中元、下元、除夕,總有女兒青梅燒紙祭奠,年復一年,當年的豆蔻少女已待字閨中,二鬼也平添不少陰壽。
馬大仙兒在陽間,今已是古稀老叟。五年前的那一夜,讓他認識到天眼雖能看透陰陽,卻同時附有損削。香香死了,他也老了,不肯再靠天眼謀飯。旁人來了他只推說目瞑,唯有想念亡女時,會獨自點一炷香,向陰間探照探照。他看到女兒結了伴,想她不至于失落,便安心了。老叟守著外孫女青梅,過著清貧卻很自得的日子。
這天傍晚,有個抱孩子的年輕媳婦跨進了他家門檻。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劉天實的妻子水紅。這婦人自打嫁進劉家,從沒挨過一頓委屈。她的男人中意她,白天夜里都放在手心里暖。公公婆婆也疼愛,凡事都為她想盡了、做盡了,好得甚至讓水紅心里有點發愧。她前些年還恨怨著爹娘,常自尋墻根兒為逝去的情意拋淚,每過滎澤橋時總免不了晃神,似乎要被那深潭攝了去。但日久天長,水紅早已習得滎澤婦女萬代不易的那副神情,柔得像田里臥著吃草的小兔,靜得又像月光下沉睡的棉花地,包藏了多少不可說的意味。她過門一年,就為劉家生下女兒小花,隔四年又添了兒子小果,從此漸不想年少的傻事。
孩子長到七歲,頂機靈一個聰明果兒,人人都說不知是天上哪位仙童犯事被罰下世來。這年剛進冬月,他冒清寒上山放了幾回牛,回家竟發起高燒來。家人用了各種土方也沒把燒退去,反眼見著他臉上胳膊上滾火球似的起了一片血紅疹子。萬松家的就哀告上蒼保佑,萬松老漢走十里八鄉問醫,天實夫妻日夜守在炕上,除了抹淚沒一丁點兒辦法。
第四日晚,小果的娘正栽頭瞌睡,半夢半醒間聽見有聲音在她耳邊道:“去馬寨,找馬大仙兒。快去!”水紅猛地驚醒,也不顧叫丈夫,塞一塊濕布裹棉被里,抱起小果往南奔馬寨。那日剛下了一場大雨,滎澤的水長了一尺來高,幾乎與岸平齊。天一黑,橋上正慢慢結起薄冰。水紅自來對馬大仙兒抱有恨意,當年若不是他出主意讓木命人沖喜,娘也不會那么著急忙慌把她嫁出去,興許……不多想了,救兒子要緊。
“我不會看病。”馬叟點亮煤燈,怕那母親跌了腳。“不會看您也給看看吧!”水紅帶著哭腔道,連日的勞累使她面色慘白,大有將死之兆。老叟只看了那病兒一眼,便曉得此事非同一般,卻不知如何開口。“我給您跪下磕頭!”母親瘋了似的撞地。老叟扶起那母親,沉吟片刻道:“無妨。天花不是病,是股邪毒,毒勾出的疹子。疹子要好,需自個兒破了才行。莫叫膿創感染,否則五臟六腑都被毒侵透了,就不好了。”“那得如何診治?”“看自個兒的造化。”說完,老叟吹熄燈,踱回里屋。
水紅這一趟趕下來,雖沒問出個明白方子,心里卻抖摟不少負擔,既然老仙兒說無妨,大致可以寬心了,她乘著皎白月色向回走。行至滎澤水橋,四下寂靜無聲,冽風吹得她縮緊脖子,一不留神腳底打滑,身子滾下去,單一只胳膊懸在橋沿兒。她下意識里把孩子拼力一撂,被慣性推落回河中。
幾日的疲憊使她再無力掙扎,意識逐漸渙散,任刺骨的河水撕裂成無數久被冰封的銀魚。青哥——小果——小果你醒啊!我就是劉家的人了!娘給你尋了門親……旗鑼傘扇打火把……醒來時水紅發現自己躺在小麥叢中,五月的晨霧蒙著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臉龐,楊青。水紅驚望眼前這個留著胡渣的男人,依舊是藤蔓狀的眉、黑梅似的眼,只是鼻上多了幾分歲月的刻痕。
“你!”水紅輕聲一嘆,別過頭去。楊青清早出門打柴,遠遠瞧見渠里躺著一個女人。荷葉披在她起伏的身上,就像這時節青黃的山坡,細看去鬢間落了片深紫色鳶尾,好不驚心。楊青將她扶上土地,頭枕了壓彎的麥稈,呆望著。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是陰間?是陽間?難道水紅竟也死了?水紅死了。思索著這四個字,他心亂如麻。先是隱隱的歡喜,他不是早有這般陰森的企盼嗎?又是憐惜,多么姣美的姑娘,竟也忽而死了。再是苦澀,水紅死了與他何干呢?他生不是她的夫,死又能怎樣呢!
水紅回過頭來,凝望著楊青,鄭重道:“青哥,我現在死了。”“唉。”楊青答應著,不禁去捋她濕漉漉的鬢發:“我在這里十二年了。”水紅蹙眉,淚水奪眶而出。她在人間享了十二載福,而那個為她撞轎身亡的男人卻在滎澤大地上孤零零蕩了十二個春秋。她該如何面對他?拿什么抵他?
“青哥,從今后,我愿做你陰間的妻……”水紅哽咽著,音似雛鵲。楊青萬分憐愛眼前這個水淋淋的婦女,那種感情同十三年前初見時一樣,細得如初春二月天里剛出梢的柳葉,明得似深秋霜浸過的丹楓。哪怕一千次悵恨而終,當她第一千零一次打他眼前經過、折身回眸時,他的心還是會和著那碧波顫動。他怎忍打斷她的剖訴?怎會拒絕她的哀求?何況這本就是他心心念念著的,是他在陰世唯一的掛牽。然而情字一何難!最難就難在她脫身自由,而他已做了旁鬼的依傍。
日上三竿,圓荷瀉露,驚碎了凝著的空氣。“水紅,我在陰間,已有了妻。”婦人臉上掠過一點波折。末了她沉著應道:“我等。青哥。我等你們過完這七年陰壽,到那時,我在這河邊等你。”說完,漸漸隱沒于野蒿深處。
三年又過了,正是青梅嫁人期年的中元節。“我說,青啊,這回到閻王殿,咱們一起求閻王,托到我女兒的胎下如何?”“這話你都提多少遍了,不害臊。”楊青打趣道。“那你倒是給個答復呀。我想咱們也算有緣,牽扯著過了七年陰壽,若是在陽間,只怕都養了一兒半女啦。”楊青笑笑,不作聲。“我做老大老二都成,只望是投成龍鳳胎,讓我女兒歡喜歡喜就好。”“還女兒女兒的,這回投生下去,你哪兒還記得自己是誰的女兒誰的娘?就連你那女兒也認不得你!轉世投胎,可不是玩的。”“我知道我知道。這人生下來就沒有記得前世的,一筆勾銷了不是?”“是啊,一筆勾銷……”楊青長舒一口氣,走到野地。
十年前,這土地還是一片蠻荒。這些年陽間爭斗,人死得快,發落下不少青壯勞力。也有一家人整整齊齊滾下世的,還湊一堆、似往常那般過活。鬼氣漸足,陰間便旺了許多。幾盞冬椒殘掛枝頭,楊青捋下一顆在掌心揉搓,辛味四散,把他熏得滲出淚來。明天過后,這里會變成什么樣呢?他閉著眼想。紅椒不會告訴他答案。
夜里,眾鬼聚于閻王殿。“諸位的年過得可好?”窸窸。“有沒有收到陽間的祭禮?”窣窣。“凡我鬼界者,均有再生之時。諸位陰壽已至,是時候還陽了。”話音兒層層堆疊,殿上昏燈如豆,影影綽綽,傴僂提攜,往來不絕。陰風一陣,命牌嘩嘩作響。
香香撐眼去尋親家的戶簿:“求閻王恩典,我和楊青愿投做陽間馬青梅腹中的雙胞胎。”閻王沉默不語,遠望著一個熟悉的背影隱出殿門,閉目養神。座下嘍啰飛快地找牌、畫符、銷號,頭也不抬道:“想清楚嘍?”“嗯。”香香按下手印,轉頭要拉楊青,卻不見他的蹤影,一時愣在原地。“磨嘰什么,別耽誤我投胎!”后面一鬼怒道。“剛走脫了隊,你現在去尋,怕就趕不上子時嘍!”另一鬼好心提醒。香香沒了主意,她萬沒想到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差錯。“管他作甚!你走你的陽關道,到了陽間,誰還理誰的情!”那嘍啰催促,便把木牌掛到馬香香的脖子上,道:“你的命,戴好。去往生橋等,時辰到了,自有船渡你。可別亂竄。”如此吩咐間,已換了下一副新牌,畫符、銷號……
寂白原野上,麥子睡在柔軟的夢里。牛兒咀嚼胃里的陳草,漸漸跪臥下去,眸子濕漉漉的。幾處橘黃火焰還朝圓月簌簌燃著。楊青此刻正沿那滎澤奔跑,千萬盞蓮燈呼嘯閃過,劃作一道金色的鵲橋。他感到自己正奔向不可企及的彼岸,魂兒撲通直跳,幾乎化成一個血肉筑就的人。那個人也許在水畔,又或許在天上。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