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幻燈影鐘自鳴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王林很愛冬天，因為他出生于臘月，天生喜愛冰雪世界；王林也很恨冬天，因為冬天埋葬了他童年的美好回憶。

王林今年十九歲了，這是他第一次寒假回家。客車在蜿蜒的山路上顛簸前行，他偏頭抵著車窗，看著那寂靜塵封的村莊，那是他兒時的故鄉。回村后，他無心留意山頂的霧凇、山腰的垂珠和山腳下的炊煙，他只想到村東頭的青石橋待一會兒，他想看流水沖擊凼石的白浪，他想聽橋下翻滾嘈雜的水聲，站累了就蹲著，腳麻了就隨手扯一片芭蕉葉墊在地上，雙手掂量扶著地，雙腳懸空，坐在橋上。他始終都想不明白一個問題，為什么九歲那年，自己在這座橋上，始終聽不見橋下的流水聲？只記得腦袋嗡嗡的，家里很是熱鬧，滿是香灰煙火的氣味。

王林的爸媽常年外出打工，他從三歲起便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在農村，有小名或諢名幾乎是所有孩童的標配，王林的小名叫鈴鐺。聽王林講，在他七歲那年，家里來過一個邋遢的乞丐。那人穿了好幾層衣服，褲子很蓬松，都是又破又爛，頭發跟狗窩似的。他滿臉胡須像個野人，拿著一根長棍，肩上馱著一個麻布包，聽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那天奶奶不在家，爺爺很親切地留他在家一起吃了午飯。他們似乎很聊得來，兩人坐在堂屋門檻邊，爺爺把煙絲給他的煙桿裝滿了，還給他點火，兩人邊抽煙邊聊了很久。臨走時，那人還要把口袋里的手表給爺爺，但爺爺拒絕了。爺爺跟王林叮囑不要把這個事情告訴奶奶，王林答應了，奶奶至今還不知道這個事情。

王林的爺爺是護林員，巡山護林是他的日常生活。王林像個跟屁蟲，喜歡跟在爺爺后面到處巡山，那也是他最開心的事情。爺爺怕孫兒在深山里走失遭不測，怕孫兒看見什么受驚嚇，于是給孫兒取了個小名，這就是王林的小名“鈴鐺”的由來。從山腳到山頂，從山坡到山坳，爺孫兩人相伴而行。登上山頂，鈴鐺沒有問爺爺“山的那邊是什么”，而是問爺爺“這些山都是你的嗎？”爺爺笑著說：“不是的，我只是看管這些山，特別是這些樹……”“哦，我還以為你是山大王呢。”爺爺摸著他的小腦袋說：“我要是山大王，你就是山大王的乖孫喲！”鈴鐺隨手抱著一棵杉木，滿意地笑了。

彈弓射鳥和陷阱捕鳥是山區孩童的一項樂趣，但爺爺卻堅決不允許鈴鐺這么做。一次捉鳥時，鈴鐺被爺爺發現了，爺爺狠狠訓斥了他一頓，讓他趕緊把鳥放了。“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鈴鐺說他見過這種蛇，很大的一條，是條蛻皮受傷的蛇，鈴鐺看電視上說這是毒蛇，趕緊拾起石子便想砸死它，爺爺卻一把搶過他手里的石頭，扔了。

鈴鐺總是不理解，他不理解爺爺為什么總是放走人們口中的各類“山間美味”，對此爺爺也不爭辯。鈴鐺只記得爺爺總是說：“萬物都有靈性，動物也有生命，我們要善待它們，否則會遭報應的……”

在鈴鐺看來，巡山最威風的就是爬上一個個山頭俯瞰群山的時候，坐在山頂上遠望一切都很敞亮明了，周圍的山形狀像極了從土里刨出來的蚯蚓。頭頂上時不時飄過飛機的嗡嗡聲，一天好幾次。鈴鐺剛開始認為那是導彈，害怕聽到那種聲音，后來在電視上看到后便又沖著飛機打招呼。爺爺說只要他站得高，聲音夠大，開飛機的叔叔就能聽到。有時候謊話比真話好聽，更加歷久彌新。爺爺指著空中的飛機問鈴鐺：“等咱鈴鐺長大了買一架飛機載著爺爺巡山，好不好？”他偏頭朝向爺爺嘟著嘴說：“當然要買，我自己沒空的話，就雇一個司機專門載你……”

由于家里沒有水牛，每回春天耕田播種，一直是爺爺扮演著水牛的角色。每次爺爺耕田鈴鐺都要跟著去，爺爺在前面耕田，他就提著水桶在后面捉泥鰍。有首兒歌《捉泥鰍》，當時鈴鐺剛好學會，他唱給了爺爺聽，原本以為爺爺會夸贊他，沒想到爺爺說他不專心：“你個學生伢子（方言，孩子），哪有一邊捉鰍魚還想著唱歌的，那鰍魚還不都到你腦子里去了呀，你還捉什么呀……”

夏天捕魚捉蝦，前一天排查地勢，定點“放網”，第二天收網，網里都是魚蝦。每次爺爺去收獲漁網里的魚蝦，鈴鐺就跟著去“搬螃蟹”，捉螃蟹的同時他總是會從河里選取各種光滑的鵝卵石塞滿整個衣服口袋，那會兒拿著幾塊光亮的鵝卵石能坐在地上玩弄半天，而爺爺則把漁網里的小魚小蝦擇開，重新給放到河里去。

愛玩水似乎是小孩兒的天性，但是爺爺不允許鈴鐺去河邊玩耍，更不允許他下河洗澡，原因是鈴鐺爸爸小時候下河洗澡溺水了，差點兒出事。鈴鐺一次跟村里的小伙伴在河里洗澡后回來，生平第一次見到爺爺對他生氣，一向和藹可親的人生起氣來讓你既好笑又心酸：“我跟你說沒說過你爸爸小時候的事情，那次你爸爸差點兒……”講著講著他就哽咽了，就紅了臉濕了眼，扯著煙嗓，用他那幾分生氣、幾分哀求、幾分無奈的語氣沖鈴鐺吼道：“你都七八歲的人了，能不能聽話一點兒呀，啊？”鈴鐺低著頭不說話，一邊發出“嗯”的鼻音一邊點頭。

王林后來才知道，原來老一輩的人可能書讀得比較少，但是他們對自己子女晚輩的愛是無盡的，也是很難描述與表達的，有時他們甚至會把對子女的虧欠加倍補償在孫兒身上，就像爺爺對他一樣。王林的出生在爺爺那被稱為叫停天災的祥瑞，據爺爺回憶，王林出生的時候，他的母親當時在縣醫院三樓，洪水已經淹沒了一樓，但王林一出生，洪水就退了……在中國，許多歷史人物總是編造各種有關自己出生的吉兆，以此來彰顯非凡的身世，但在王林這不一樣，這是老一輩既迷信又獨特的教育方式。爺爺更多的是想以此為說辭，激勵王林在日后的成長生活中頑強不屈和不斷奮進吧，這里是一個美好的期盼。其實很多東西，小時候是無所謂，而現在是謂所無。

秋天收割稻谷。“憶往昔，金燦燦，麥穗黃，稻花香里說豐年，期盼家家有良田。”鈴鐺說他一學李紳的《憫農》詩就有切身體會，因為他所吃的米飯真的是自己用汗水換來的。每次秋收稻谷，爺爺往往是大汗淋漓，汗珠讓爺爺的白發愈加油亮。鈴鐺嘗試過割稻子，結果不是割到手指就是稻梗割得參差不齊。他也嘗試過打稻穗，結果整個人被打稻機狠狠地甩在田里，就像“堂吉訶德斗風車”那樣。然后在爺爺的勸說下鈴鐺乖乖地撿稻穗、送茶水，還有翻曬新谷。

王林說：“有些東西雖然吃起來很有歲月的味道，但終究是沒了當時的歡喜和滿足，還有些東西當時以為是日常，現在卻成了奢侈品。”趕集在鈴鐺這里叫“趕圩”，每到趕圩，鈴鐺都想跟著爺爺去湊熱鬧買東西。天剛蒙蒙亮鈴鐺就被爺爺催促起床。走山路最害怕的莫過于天景與山色模糊渾然的猙獰，鈴鐺害怕的時候爺爺往往拿一根棍子給他，他緊跟在爺爺后面，右手拿根棍子，左手揪著爺爺的衣角。村里不通車，要翻過好幾個山頭才有客運站，有時圖便宜還會坐裝豬崽的貨車，由于車輛有限，大多情況下還是靠雙腳走路。鈴鐺的念頭很簡單，到集市吃個蔥油餅和買幾瓶娃哈哈就心滿意足了。

王林很討厭下雪的冬天，尤其是他九歲那年的冬天。他記憶中那場雪下得好漫長好辛苦。那年冬天，讓他體驗了一把父輩在煤油燈下的生活。雪紛紛揚揚地下著，下個不停，唯余莽莽，積雪壓垮了竹竿，也壓彎了樹梢。群山中霧凇沆碭，寒鴉點點，云霧彌繞，有炊煙但鮮有人家，有人家但難以團圓。

由于雪下得很大，鈴鐺的村子變成了“圍城”，村外的人回不來，村里的人出不去。鈴鐺的奶奶上個月去外省探親，只留下爺爺和鈴鐺爺孫兩人。兩人住在簡陋的土坯房里，房頂的瓦片每天都上演著變奏的童謠，屋檐的冰錐子像流星劃過夜空的痕跡，原本對稱的木門也學會調皮了，房梁發出吱嘎響，鈴鐺每晚都是伴著這個聲音入眠。每天爺爺對鈴鐺說的最多的話就是“把衣服穿嚴實，不要到屋檐下還有河邊去耍，注意安全……”鈴鐺晚上睡覺總喜歡踢被子，爺爺不放心，害怕他著涼感冒，索性跟他睡一張床。爺爺在睡前總叮囑鈴鐺說“聽到房子有垮塌的聲音就往外趕緊跑，知道不？”鈴鐺總認為爺爺小題大做，從被子里鉆出來坐著，抿著嘴笑……

風一更，雪一更，日子還得跟著過。取暖用的是爺爺親手燒制的木炭，照明用的是爺爺自制的竹筒蠟燭，燒菜有柴火，但是米飯成了大難題。鈴鐺覺得，作為南方人不吃米飯那確實太難受了。幸好家中有稻倉，還剩有去年的谷子，唯一的問題便是碾米機沒電用不了，沒法兒把谷子吃下去吐出稻米來。鈴鐺很生氣，用腳踹了它幾下。最后在爺爺的努力下兩人還是吃上了米飯。爺爺用鋼杵在“舂搗谷子”，鈴鐺喜歡頑皮地“插一腳”，結果被爺爺調侃：“你倒好，谷子在你手里不是完好就是稀碎……”這樣的米飯會時不時吃出稻殼和一些“半成品”。

除夕夜終于到了，桌上只有兩個人，一個“老王”，一個“小王”。那年的團圓飯只有兩個人吃。吃著吃著，爺爺突然不吃了，坐在堂房的門檻上，望著村東頭那座青石橋，悶頭吸煙不說話。鈴鐺卻很是享受，這一大桌好吃的都是他一個人的了。“奶奶和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呀？”鈴鐺小心翼翼地問爺爺。爺爺放下手中的煙桿，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摸著鈴鐺的小腦瓜兒說：“雪不下了就回來了……”爺爺邊說邊朝鈴鐺苦笑著。鈴鐺趕緊走開，大聲叫道：“爺爺，你的手上有油，還有好重的煙味……”爺爺哈哈地笑了。

王林說，那天晚上很安靜，似乎什么都睡著，沒有燈火通明，沒有鞭炮齊鳴，村子漆黑一片，連夜空也變得吝嗇。王林很喜歡顧城的詩，這時候的他正在心中吟誦著“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光明”。

次日凌晨，鈴鐺被爺爺的咳嗽聲吵醒，雖然爺爺盡量捂住口鼻，減低咳嗽的吵鬧聲，但是愈是捂住咳嗽反而更加急促厲害。鈴鐺第一次主動關心他，趕緊爬起來給他泡了蜂蜜水。這一晚，鈴鐺感受到自己的爺爺是真的老了，自己以后要多懂事點了。

正月初五，鈴鐺的奶奶在他叔叔的陪同下回來了，而他的爸媽今年不回來了。

在鈴鐺看來，奶奶回來后，爺爺的話明顯變少了，咳嗽卻是日益加重了。鈴鐺看爺爺咳嗽，咳得眉頭緊鎖，青筋鼓起，他勸說爺爺去醫院看看，爺爺苦澀地說：“沒事的，會好的。”奶奶走過來，左手拿著幾顆白色藥丸，右手輕拍著爺爺的背，緊接著說：“沒啥事去什么醫院！咳嗽吃點藥，等兩天就好了。”對此，爺爺沉默不語。到晚上，他已經吃不下飯了，只想躺著休息。半夜鈴鐺被吵醒，不過這次除了爺爺的咳嗽聲，還有奶奶的埋怨說教聲。

第二天早上，鈴鐺蹲在水龍頭旁刷牙，看見爺爺提著個木炭桶上樓去了。樓上是家里的雜物間，堆放著爺爺自己燒制的木炭。到了吃早餐的時候卻還不見爺爺下來，于是鈴鐺在奶奶的催促下去樓上喊爺爺。接下來的場景讓鈴鐺刻骨銘心：地上到處散落著木炭，窗邊有一把生銹的火鉗，房梁下是仰翻著的一個四腳凳。這種場景鈴鐺只在電視里看過，沒承想自己今天竟親眼見到了，他想大聲呼喊奶奶過來，但不知為什么，此時此刻他失聲了，他似乎變成了一個小啞巴……過了一會兒，鈴鐺的腦子里全是奶奶的哀號聲，嗡嗡地堵住了他的耳朵，嘴里想說什么卻最終什么都沒說出來。中午家里來了一群人，逮著鈴鐺就問：“你當時在干什么？你為什么不喊出來？”鈴鐺低著頭不說話，默默走到村東頭的青石橋，盯著河流轉彎處的一個大樟樹使勁喊“啊—”喊累了，他就靠著橋墩坐下來。奇怪的是，他聽不見腳下的流水聲，還有頭頂上的陣陣鴉聲。那天正月初十，那年，鈴鐺九歲。

接連三天，鈴鐺都沒說過一句話。王林說，那年的雪下了兩個多月才罷休，承包了他童年對雪的所有憧憬，同時也埋葬了他對雪的一切期待。

鈴鐺開學了。周末放假回到家，下意識地朝堂房喊道：“爺爺，我放假回來了，我餓了，啥時候吃飯呀？”無人答應。鈴鐺突然反應過來，隨后不由自主地走到青石橋上，右手撿起一塊石頭，使出渾身氣力砸入水凼，激起的水花仿佛在說：“你不再叫鈴鐺了，你叫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