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天,父親送我去鄉里參加考試,是全鄉小學四年級的聯考。記得發考卷的時候,黃沙猛烈敲擊著教室玻璃,但我絲毫沒有受影響,玻璃和風沙搏斗的時候,我在腦海里拼命搜尋著考題的答案,時間不到一半,我就交卷了。沒過幾天,老師騎著他的自行車取回了我的獎狀。
一進村,老師便遠遠呼喊我的名字。在同學們羨慕的目光里,我跑過去捧起那張金光閃閃的榮譽,內心像大海翻滾的波濤,一上午無法平靜。好不容易等到放學,我一口氣跑回家,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老遠就看見父親,我揮舞著手中的獎狀。父親迎上來,把獎狀接到手中,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第一次咧開嘴笑了,笑著笑著就兩眼潮濕,父親用那布滿裂痕的手不停地在獎狀上摸來摸去,嘴里反復念叨著:“我兒是塊念書的料?!?/p>
回到家,父親敏捷地跨到柜子上,把獎狀平鋪在窯洞的后墻上,不斷地調整位置,回頭不停地詢問母親掛正了沒有,在得到母親肯定的回答后,才小心翼翼地釘下四顆圖釘,將獎狀掛在窯洞的墻上,又用手輕輕地來回撫摸了幾次,才放心跳下來,兩只眼睛盯著看了好一陣子,臉上始終掛著無法抑制的微笑。
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精神上的鼓勵就是最佳的糧食。全家人在它的映襯下都顯得精神了許多。小朋友常簇擁在地下,對著獎狀指指點點,羨慕的眼神溢于言表,就連窗外的小鳥也在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那張高高掛起的獎狀熠熠生輝,它勝過所有的年畫。一看見它,我們就渾身充滿力量和希望。那張獎狀就是支撐父母的精神力量。
父親只讀到小學畢業,就不得不輟學了,盡管父親當時非常喜歡讀書,而且成績也不錯。可是老天爺就是喜歡捉弄人,不甘心的父親把這個未能了的心愿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當我還在睡夢中,就聽見父親說:“得想辦法讓娃娃進城念書。”母親說:“城里有個教書的遠房表姐?。 ?/p>
父親安頓好家里的一切,就騎著自行車,早早進城里找表姐,晚上很晚才回來。我迷迷糊糊地聽見父親說:“表姐讓帶著孩子一起去找校長?!钡诙煲辉?,父親帶著我在表姐的陪伴下去了學校。在校長辦公室,面對校長的提問,我一句話都不敢說,紅著臉,低著頭。在校長即將失去耐心的時候,父親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件東西—正是那張獎狀。校長看到獎狀,開心地說:“學習不錯!考了鄉里第一名。”
校長把我領進教室,坐在第一排,并且和我們班主任說:“這可是鄉里第一名的學生,要重點培養。”一向木訥的父親,不知怎么就想到拿那張獎狀。我順利地進入城里讀書了。接下來的時間,我加速適應這里的一切,陌生的環境、全新的面孔、落下的課程、薄弱的底子,都需要我一一面對。我好幾次在課堂上回答問題的時候,因為前鼻音、后鼻音、卷舌、不卷舌分不清楚,引來同學們的哄堂大笑。我羞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
我每天拼了命地學習,下課也沒有接受新同學的邀請去玩耍,而是繼續學上課我沒有聽懂的內容。當天沒有理解的,我會在晚上躺在炕上繼續看書,直到弄明白為止。經常在睡夢中,我還能聽到校長那句“這可是鄉里第一名的學生,要重點培養”。期中考試,我考了第二名,不會是弄錯了吧?這時候,其他圍著看排名的同學齊刷刷地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全校第十。父親聽到這個消息后,更加堅信了自己的決定。
窯洞里的獎狀越來越多,有的還被父親裝了玻璃框。那一張張閃耀的獎狀成了父親的脊梁。
窯洞好多年無人居住,風雨飄搖,但父親每年都回去維修,不讓其破敗。我們讀過的書、寫過的作業本、看過的小人書,都完好無損地保留著。特別是那一墻獎狀,父親常駐足凝視,有了灰塵就用最干凈的毛巾拂去,像擦拭心中的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