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約茶

“清風泛寒露，夜久氣轉涼。”寒露時節約品茶，堪稱最佳。

品茶、飲茶、喝茶，在武夷山區域也被稱為吃茶。茶文化源遠流長，其中，品烏龍茶最為講究。

“好馬配好鞍，好茶須好水。”水是茶之母，取水是第一關鍵。居家常用水堿性高，沖泡后腥澀味極濃。在眾多泡茶用水中，以山泉水為上，潔凈的河水和純凈水為中；硬度大或氯氣明顯的自來水不可用，水溫需現開現泡為宜。

云淡風輕的天氣，城郊6公里處的溪源庵潺潺山泉，愛茶客驅車取水絡繹不絕，大桶小壺塞滿后備廂；置茶舍陰涼處，品茶存水必不可少。琴棋書畫詩酒茶，茶是世俗的煙火味里最為接地氣的，琴棋書畫詩愛好可以，要精通卻很難。酒，亦是雅俗共賞，有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孔乙己四文銅錢溫一碗，長衫依舊賒茴香豆。酒是熱鬧的，喝得喧囂恣意才痛快；咖啡是小資浪漫的，缺不得的是情調；而茶是安靜的，品的是從容與境界。

品茶，亦如在品味生活。初入口時，有一絲淡淡的苦味，會親吻你的味蕾。時日久了，習慣了茶的味道，飲過后，那入喉，入心的旖旎，依然會唇齒留香。

茶可獨酌，也宜共飲。閑來陋室靜坐，捧香茗聆聽古樂，會讓人神馳千里，物我兩忘。以茶交友，以茶聚賢，群英薈萃談古論今，亦是茶文化源遠流長的精神底蘊與涵養。

每年的谷雨和寒露時節，無論工作再忙碌，路途再遙遠，我都會來到延平城，順著三千八百坎，去茫蕩山前水村看看根叔根嬸。父親臨終前的吩咐，屈指一算已整整十八年了，我一刻也沒落下。

父親和根叔是1953年6月底最后一批準備跨過鴨綠江的部隊—后勤保障連隊中的士兵。父親與根叔是部隊騾馬運輸班最年輕的小伙兒，未滿二十歲的兩個人在冰天雪地的鴨綠江邊，用最清澈的愛踐行了對祖國、對軍隊的忠誠和信仰。生死與共、心手相連的五年戰友情，也是父親與根叔返回家鄉后，幾十年常相聚的約定。

上了云霧繚繞的茫蕩山，特有的森林負氧離子除了讓我忘卻返程外，山水田園風光的一眼相望也讓我既驚訝又驚喜。喧鬧的延平城也有一方世外桃源，可靜可怡。

村口的候車亭，根叔置放的茶水桶已經整整二十年了，早年的杉木圓桶和五只白瓷碗，換成了不銹鋼桶和幾卷一次性紙杯，茶桶茶碗變了，茶水味卻一直新鮮甘醇，悠悠歲月，能做到的根叔一直在做。

候車亭的木凳上，寒露午后的陽光暖暖地斜射過來，照在根叔飽經滄桑的臉上。老人靜靜地坐著，時不時起身看看村口過往的車輛。透過車窗看到兩鬢霜白微微駝背的根叔，推開車門的剎那間，我是未語凝噎：“根叔，身體還好嗎？讓您久等了。”根叔伸起右手食指輕擦眼角：“來了就好，你嬸子茶水早備好了，給你留了愛喝的蘭花香烏龍茶。”見了根嬸，她也變化許多，歲月的痕跡讓曾經走路帶風的她已是步履蹣跚。根嬸告訴我：“根叔年齡大了，身子骨兒還算硬朗，好茶葉一上市，總要留一些送給村里的留守老人品嘗品嘗，茶葉的品質越來越好，價格也不低，但送給村里老人品嘗的每年都沒有少過。”在根叔的茶室里，看到依舊忙前忙后的根嬸，看到根叔嫻熟麻利的泡茶手法，我思緒萬千，感慨無限。根叔根嬸相濡以沫的歲月恰好印證了茶青初制、精制的各個階段，耕耘才有收獲，努力成就未來。

根嬸特地為我準備了茫蕩山的暖心小甜食—酒釀糯米粉小湯丸，根嬸慈祥的眼神仿佛在告訴我“一定要常來看看，茫蕩山永遠都歡迎你”。

根叔的兩個女兒都生活在城里，女兒常惦記著根叔根嬸晚年的生活與健康；可根叔根嬸只有春節時間才與小輩親人聚聚，城市的許多繁華喧鬧，已留不住深深扎根在茫蕩山上根叔根嬸守望家園的心。

根叔的茶園在茫蕩山前水村牛背凹，茶園面積30余畝，鋤草、施肥、采茶、制茶皆是根叔根嬸忙碌，根嬸有說過幾回買茶青給茶商，可我看到根叔制茶時的那份癡迷，不由自主地搭上手去幫忙，勸阻的話自己也忘了。

根叔是實在人。20世紀80年代，村里分林地時，距村子路途近，陽光充足、地表肥沃的林地各屬其主；海拔1500米，土壤屬性砂礫巖的牛背凹只能是根叔的唯一選擇。早年村里興種瓜果，其他村民的林地瓜圓蒂落、果香四溢時，根叔的林地卻是枝枯葉落、荒涼滿坡。

生存的窘迫讓根叔根嬸寢食難安，為什么同樣早出晚歸、鋤草施肥，卻是收成渺茫？

山坡的幾棵野茶樹，是根叔唯一的慰藉，枝條的綠葉是根叔心里的春天—種茶！

從整垅平地種下第一棵茶苗起，寒暑交替，根叔根嬸從未間斷過挑水施肥，把晝夜茁壯成長的茶苗呵護成如自己的孩子一般。他們施肥的方式也是與眾不同，牛糞、雞糞一概不用，拖著板車跑幾十里路拉回了干羊糞粒，摻上草木灰攪拌后撒進茶園。羊糞草木灰的復合農家肥，所含的氮磷鉀對茶苗的吸收也是極有效果。施肥的精準也是茶葉口感的最高保證要求，茶園土壤的排水性也屬砂礫石土質最佳，茶樹一般情況下弱酸性土壤比較適宜。茶樹是喜酸忌堿植物，土壤適宜的pH值在4.5～5.5之間，其特性與根系汁液中含有較多的有機酸有關。

茶園土壤的有機質含量對土壤的化學性質也產生極大的影響，有機質含量是茶園土壤熟化和肥力的指標之一，弱酸性土壤和羊糞草木灰的綜合屬性，是極品烏龍茶必不可少的口感標準。根叔的辛勤勞作和虛心學習，終于讓茫蕩山有了茶中仙品的美譽。

元宵節一過，根叔根嬸就為制茶一事頗費周折。制茶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究竟是賣茶青圖輕松穩當，還是起工坊制白茶、鐵觀音、烏龍茶？根叔根嬸百般糾結后一致決定，去趟武夷山親戚的茶廠拜師取經，學到真功夫后，做一款屬于延平城能被豎大拇指的好茶。夫妻齊心，便無所畏懼。根嬸賣了娘家唯一的陪嫁耳環，根叔外出學制茶工藝返家也帶回了制茶工坊的設備，萬事俱備，只待茶青下山的每一天。夫妻倆憧憬的何止是茶香四溢，更是對美好未來的展望。

清明節的幾縷晨曦透過云層灑在翠綠的茶園，盎然滿坡。根叔根嬸在掩飾不住的喜悅中擺好敬神香案，燃放兩千響掛鞭。根叔采下呵護了整整三年的第一嫩芽時，用粗糙干裂的手遞給根嬸，根嬸熱淚盈眶地又把嫩芽塞進根叔嘴里。根叔咀嚼的是茶葉含著甘露般的清香，也是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期待與渴望，更是對生活無比的熱愛和執著。茶葉的滋味揉進了根叔根嬸最純、最真，甘苦與共的人間本色。

學成歸來的根叔盯準了烏龍茶精制，武夷山制茶老師傅告訴根叔，茶青采摘時間一般在午后，便于夜晚做青，烏龍茶的原料要求青葉新鮮、勻凈有一定的成熟度，采摘標準以開葉面，采二、三葉較為理想。采摘的鮮葉要及時送至茶廠進行萎凋，在儲運過程中不能壓緊，盡量避免機械損傷，鮮葉堆積過久，會使鮮葉發生紅變，影響鮮葉的鮮度，使成茶的香氣和滋味受到影響。

烏龍茶具有自然的花果香和醇厚的滋味，其采摘標準與紅、綠茶不同，不能一味地追求鮮葉的嫩度，需采摘有適當成熟度的鮮葉。鮮葉要嚴格按照采摘標準，均勻一致，若老嫩不勻，制成的毛茶老嫩混雜，不便于初精制加工。

根叔的手工烏龍茶制作工藝煩瑣、復雜，需要經過多道工序，其制作工藝可分為采摘、萎凋、做青、炒青、揉捻、干燥等步驟。其中，做青是形成烏龍茶特征的關鍵工序，也是烏龍茶不同于其他茶類的獨有工藝。做青包括搖青和涼青兩道工序的多次交替，是形成青茶綠葉紅鑲邊特性及香高味醇品質的主導工序。

嚴謹的工序流程奠定了烏龍茶香氣和滋味的基礎，制出來的烏龍茶口感醇厚、香氣濃郁、回味悠長，極具口感享受。

第一批精制茶烏龍茶帶著根叔根嬸的期待與喜悅終于如約和大家見面了。武夷山的老茶師應邀趕往茫蕩山根叔的制茶工坊。根叔的品茶室簡潔清新，竹木搭建的構造既省成本又容易修護；茶室懸空在水塘中，窗外的荷花含苞待放，蛙鳴聲悅耳動聽，正是展現了“蛙鳴蒲葉下，魚入稻花中”的田園風光。

根叔遞上茶葉，根嬸端著燒開的山泉水，夫妻倆站在老茶師旁神情有些緊張。老茶師表情肅穆莊重，動作行云流水般地取白瓷碗，置烏龍茶葉入內蓋上碗蓋，輕晃幾許，讓茶葉干品條索均勻，揭蓋聞味后，沸水入碗，秒出茶湯。第一泡茶湯雖有洗茶之說，但其口感醇厚濃香，也是識茶人士最愛，先涼其燥火再品嘗也是一絕。老茶師把茶碗遞給根叔根嬸聞味吸香后，第二泡茶湯依次為根嬸先續上，根叔次之，再給自己續上茶湯。老茶師告訴根叔：吸啜是品茶必不可少的過程，茶湯邊沿接觸到嘴唇時，將茶湯適量地吸入口中，捕捉整杯茶湯的香氣；茶湯吸入嘴后，翹起舌尖，將舌頭包含在茶湯中間，可以讓舌頭上下攪動幾圈，更直觀地感受到茶湯稠厚、細膩的感覺；嘴唇微張，吸入空氣，讓茶湯在口腔中翻滾起來，茶湯的香氣和滋味此刻都得以發揮，可讓人全面感受并辨別茶葉的滋味。

老茶師依次評茶后，既詫異又驚喜。茫蕩山特有的海拔氣候和弱酸性砂礫巖土壤，再加上根叔掌握了施肥技術，遵循茶葉從種植到采摘的自然規律，八年的茶葉制成的烏龍茶當然是茶中極品。欣然之余，老茶師要來筆墨紙硯，揮毫題字“茶香室雅”贈予根叔，并承諾包銷根叔的手工烏龍茶，價格從優。

根叔根嬸終于在老茶師的肯定中找到了理想和信念，他們的善良樸實和努力執著，融進了茫蕩山的花草樹木、山山水水。根叔根嬸收獲成就時，也在幫扶著眾鄉親一起種茶制茶致富，共同做強做大茫蕩山的茶葉品牌。這也是茫蕩山所有茶農的心愿。

如今上了茫蕩山，村民們拿出來款待親朋好友的茶葉，一定是根叔的極品烏龍手工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