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淵明的《閑情賦》以秾麗熱烈的情感打破了人們對其淡泊寧靜的固有印象,甚至被蕭統評價為“白璧微瑕”。身為陶淵明“第一讀者”的蕭統為何獨對《閑情賦》進行批判,后人對于蕭統之言又有著何種看法?本文將從《閑情賦》的內容和蕭統本人的獨特性入手,對“白璧微瑕”這一觀點進行闡釋。
陶淵明作為中國古代文壇上一位難以逾越的人物,尤以其詩歌的平淡自然而被歷代文人所鐘愛贊嘆。生于柴桑里又死于柴桑里的陶淵明,在這片“地處險要,還是古來兵家必爭”的土地上,寫下了他一生中許多被后人傳頌的作品。就是這樣一位被鐘嶸在《詩品》中冠以“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詩人,竟也寫下一篇不同于《五柳先生傳》《桃花源記》和《歸去來兮辭》的獨特散文—《閑情賦》。
《閑情賦》作為陶淵明現存唯一一篇涉及男歡女愛的作品,自然在文學界引起了極大的討論與辯爭。其中最具影響力的,無疑是昭明太子蕭統在《陶淵明集序》中所評的“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必搖其筆端?惜哉,無是可也!”至于蕭統為何對《閑情賦》批判如此之大,后世又如何對待蕭統之評與陶淵明《閑情賦》,其原因則需細細道來。
一、陶淵明之《閑情賦》
(一)《閑情賦》賞析
《閑情賦》全文共七段,拋開序不談,便也只有六段。陶淵明在序中已經闡明了自己寫下《閑情賦》的靈感來源:“初,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檢逸辭而宗澹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曾經的那些文人寫下這樣的文章以針砭時弊、勸誡君主,既有華美的文采,又有嚴肅的字句。陶淵明提筆之時,大抵也抱著類似的思緒。
正文伊始,陶淵明就描繪出了一位亭亭玉立、身姿卓越的美人形象。這種美人形象的源流,可以追溯到宋玉的《神女賦》和曹植的《洛神賦》,可謂是一脈相承。“宋玉的《神女賦》和曹植的《洛神賦》都對美人的容貌和體態作了精工細刻的描寫”(石佳玉《論陶淵明〈閑情賦〉創作的藝術源流》),而陶淵明的《閑情賦》則在“繼承中又有創新”,僅用一句話就使得美人的形象躍然紙上—“夫何瓌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與此同時,陶淵明在刻畫這一美人形象之時,并沒有正面描寫女子的容貌有多么昳麗誘人,而是從她身上的玉佩與高潔的幽蘭寫盡其美好品質,又通過纖指皓腕、明眸笑顏來體現她的美麗。他塑造了一位“外貌明艷、風姿綽約、品行高潔、舉止優雅的美人形象”(石佳玉《論陶淵明〈閑情賦〉創作的藝術源流》)。
“十愿十悲”作為《閑情賦》中最具“駢散結合,以駢為主”特點的句式,是全賦的高潮部分,完全背離了陶淵明一貫淡泊樸素的風格,情感奔涌而出、無比熾熱—他愿做美人身邊的一切事物,卻又悲嘆于不能長久地留在美人身邊。陶淵明以十個極其清新自然的擬物串聯起“十愿”的共同目標,用急轉直下的轉折表達了“十悲”的同一擔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愿望終會落空,可仍舊抑制不住那強烈的情感,那深情的文字與悲痛的心情形成了極大的撕裂感,卻又在陶淵明的筆下奇跡般順滑地融為一體。
隨后,他像是終于認清了殘酷的現實,在苦悶焦躁的輾轉反側中,終于平復下自己的心情?!坝跁r畢昴盈軒,北風凄凄;久久不寐,眾念徘徊?!蹦X海中揮之不去的翻涌思緒似是要成為他難以跨越的高山,他竭力告訴自己放棄努力,不要再渴望這虛無縹緲的心愿,從而讓心胸中難以排解的煩悶隨風消散,從此不再擾他。“坦萬慮以存誠,憩遙情于八遐?!贝蟮质撬罱K說服自己,定要甘于田園生活的結論吧!
(二)《閑情賦》蘊藏的深切情感
陶淵明在寫《閑情賦》之時,正處于一個備受煎熬的時期。彼時陶淵明“剛剛喪妻,哀痛中萬縷情絲牽縈著他的心,古人的誦情之作更易觸動他的情懷”(杜景華《陶淵明傳》),同時在仕途上遭遇挫折的他胸中郁結,想起前人所寫的《定情賦》與《靜情賦》,深覺此類題目使其動容,這才揮筆寫下這篇被爭論數百年的傳世之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閑情賦》是“作者大膽而坦白的愛情宣言,他注重情感的交流,熱情而真誠地追求愛情”(熊雪芳《淺談陶淵明的〈閑情賦〉》),如果不能正大光明地長相廝守,那么他即使忍受思念之苦也不愿與愛人委曲求全。這樣純粹熾熱的情感,不僅是對這位傾國傾城的美人的愛慕,更是對陶淵明自己高潔理想與向往生活的不懈追求。因此,盡管《閑情賦》中有著對于男女情愛的描寫,卻不能否定其全部藝術價值,因為情愛不是《閑情賦》的全部內容,而其中蘊含著的陶淵明自己的理想與追求也應當被讀者所看見。
二、蕭統“白璧微瑕”之評
(一)蕭統“第一讀者”的地位
蕭統作為南朝梁武帝蕭衍之子,其在文學上的貢獻并沒有父親與弟弟蕭綱出眾。身為昭明太子的他,在文學史上最大的成就也并不在于作品,而在于主持編纂了我國現存最早的詩文總集—《昭明文選》。但蕭統的貢獻遠不止于此,至少對于陶淵明來說的確如此。陶淵明在其生前及死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以一個隱士而非詩人的身份出現在各種文化典籍中的”(邊利豐《蕭統—陶淵明經典的“第一讀者”》),而蕭統正是那個在歷史長河中首先發現陶淵明文學作品價值的“第一讀者”,他將陶淵明散落的詩文收集起來,讓陶淵明這個人物在歷史中被重新發掘,讓后人有機會拜讀這位官路坎坷、心向自然的偉大詩人那淳樸自然的清新詩篇,可謂功在千秋?!翱v觀南朝文壇,獨蕭統對陶淵明尤為推崇,先后為他編集寫傳作序,在唐前陶淵明接受史上殊為突出”(王偉、倪超《含德與風教:蕭統推崇陶淵明之文化因由探析》),蕭統對陶淵明的其他詩文贊不絕口,卻唯獨對《閑情賦》頗有微詞。他在《陶淵明集序》中寫道:“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者,卒無諷諫,何必搖其筆端?惜哉,無是可也!”字里行間透露出的,皆是對《閑情賦》寫作內容及形式的不解與哀婉??墒捊y畢竟是一位飽讀詩書的儲君,更別提還有著名的沈約與鐘嶸擔任其老師,怎么會讀不出來陶淵明《閑情賦》中蘊藏的深意呢?
(二)“白璧微瑕”之因
這與蕭統的身份地位密不可分。蕭統身為梁武帝的第一個兒子,自然是被寄予了深厚的期盼,兩歲就被立為了太子。時任右光祿大夫的沈約負責教習太子蕭統,他在蕭統對陶淵明的認識中發揮了極大的作用,深刻影響著蕭統對于陶淵明的看法。隨著蕭統的漸漸成熟,他性格中“孝”的一面隨即展露,各類史書中均有稱贊他寬厚仁孝的記載,這也能夠解釋為何蕭統十分喜愛陶淵明,陶淵明敦厚淡泊的精神和人格是他欣賞的源泉。但蕭統對陶淵明詩文的欣賞,不能逾越一條紅線,那就是國家與江山社稷。蕭統畢竟從小被作為儲君培養,縱使他的文學素養再高,對陶淵明如何欣賞,也必須停留在欣賞的層面,而不能以大梁下一任皇帝的身份向世人宣揚陶淵明隱逸的精神。這不僅與蕭統本身的使命相違背,也不符合他渴望整頓南朝時期華麗奢靡文風的愿望。
蕭統之所以認為《閑情賦》“白璧微瑕”,“是因為《閑情賦》不能做到‘勸百而諷一’,所以‘卒無諷諫,何足搖其筆端’”(馬朝陽《從〈文選〉選陶淵明作品見蕭統的文學觀》)。蕭統在《文選》中并沒有收錄陶淵明的《閑情賦》,卻收錄了與之相似的《神女》等賦,這就不得不提到蕭統在《文選》選文時的標準。《文選》作為一部面向大部分文人的總集,首先考慮到的就是文章的文采性,陶淵明《閑情賦》與《神女》等賦顯然滿足了這一點。但蕭統“特別強調陶潛詩文的社會教育作用,而這篇賦明顯與此背道而馳,因此《文選》中不予選錄”(張夢珂《蕭統評陶淵明三十年研究述評》)。當然,陶淵明這篇《閑情賦》在蕭統看來“諷諫”的意味太弱,不如司馬相如《上林賦》前后對比的力度大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從更深的層面來看,他否定《閑情賦》還“與該賦移人神戀為凡人男女戀有關”(李劍鋒《陶淵明〈閑情賦〉的歷代接受與闡釋》),賦中主體情感的濃艷放在人神之間可以為世人所接受,可一旦放在了凡人男女的身上,就違背了儒家“克己”的原則,落選也就成了必然。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蕭統在面對《閑情賦》時對其評價及要求未免太過苛刻,他“太景仰陶淵明了,至于‘望陶以圣賢’,他不希望圣賢身上有不符合圣賢的‘好色’言行,所以難免對陶提出苛刻的期望”(李劍鋒《陶淵明〈閑情賦〉的歷代接受與闡釋》)。畢竟《閑情賦》以一種陶淵明其他詩文中從未出現過的濃烈情感,給蕭統帶來了極大的沖擊。況且對于蕭統這樣一名“文藝學家”而言,這樣直白大膽的文字實在是對“同時代的文藝評論家的儒家正統的文藝學思想”(劉中文《論蕭統對陶淵明的接受》)的強烈突破。
蕭統評《閑情賦》“白璧微瑕”以及未將其選入《文選》的種種原因大抵如上。但無論如何,蕭統對陶淵明《閑情賦》“白璧微瑕”的評論帶有一定的偏頗,后人也對蕭統的這番言論進行了許多駁斥。
三、后人評價與當今價值
(一)后人評價
對于蕭統“白璧微瑕”的評論,后人評論贊成與反對兼有之,甚至可以說蕭統的評價并沒有影響后人對《閑情賦》的閱讀。要說最支持陶淵明的,非蘇軾莫屬。他在《題文選》中這樣寫道:“舟中讀《文選》,恨其編次無法,去取失當……觀淵明集,可喜者甚多,而獨取數首?!睂Υ?,李劍鋒在《陶淵明〈閑情賦〉的歷代接受與闡釋》一文中認為:“蘇軾在此一是不滿《文選》選陶淵明作品太少,二是明確指出蕭統對《閑情賦》批評失當?!碧K軾用形容《國風》“好色而不淫”的評論來形容《閑情賦》,認為《閑情賦》“發乎情,止乎禮義”,是應當給予肯定甚至是推崇的文章。蘇軾的這種看法也影響到了后來的文人,宋代時的文人就已經在內心真正接受認同了陶淵明直白的情感;而到了金元時期,伴隨著少數民族與漢民族的融合,文人對待愛情的態度不再遮遮掩掩,對《閑情賦》的討論也就更加大膽,對于蘇軾和蕭統之間的不合也有了更加批判性的認識。正如元人李治在《敬齋古今黈》中認為:“《閑情》一賦雖可以見淵明所寓,然昭明不取,亦未足以損淵明之高致。東坡以昭明為強生事。”
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君主專制中央高度集權的影響之下,儒家思想的地位再一次被抬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明清時期的文人王闿運對《閑情賦》的評價便又轉回到與蕭統相似的看法,甚至更加偏激與極端,他在《湘倚樓日記》中寫道:“十愿有傷大雅,不止‘微瑕’!”如此言論,只算得上藏在浩如煙海的古籍中的只言片語??梢娞諟Y明《閑情賦》的杰出,足以引起如此廣闊范圍的討論與爭辯。
(二)當今價值
從陶淵明的《閑情賦》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對女子一見鐘情的卑微男子,熾熱情感在心中難以抒發,只得訴諸筆下獲得一絲喘息。他對美人太過喜愛,已經到了一種化為美人身邊之物也深覺甘之如飴的地步;他又太過悲觀,對于自己所化之物不能長久地與女子相貼而嘆息。這份情感清澈而濃烈,為陶淵明在愛情描寫上的空白涂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讓陶淵明成為一個真正具有鮮活血肉的人,而非一個扁平的隱士或圣人。
陶淵明給世人留下了關于愛情的思考,又仿佛在身后平靜地擺擺手,拂袖而去。對于《閑情賦》,我們不能從儒家固有的道德準則與政治標準來禁錮它,從人文哲學的角度思考,反而會領會到其中更多的深意。
不管蕭統如何批判《閑情賦》,又如何被后人批判,他身為陶淵明“第一讀者”的身份與地位是無可撼動的。如果沒有蕭統搜集編撰《陶淵明集》,或許陶淵明那些并不聞名遐邇的作品就會在時間的長河中慢慢亡佚,等到又一個“第一讀者”出現,也不知是否會留存下那些影響后人的詩文。
誠然,蕭統的觀念于他本身而言并無錯誤。他是儲君,是未來國家的掌權人,他的首先目的是統治好自己的國家,其次才是文學。但時間永遠不會為某個人停留,當那段歷史早已逝去,蕭統留下的批評自然會失去特定條件下的正確。陶淵明的《閑情賦》,是一篇情感真摯充沛、超越了時代的千古之作—這是筆者淺薄學識里最終留下的青澀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