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紅樓夢》飲食活動的特點

飲食作為維持人類生命的生理活動，更作為維系人際關系的社交活動，必然成為《紅樓夢》要表現的重要內容。《紅樓夢》中的飲食活動情節反映了貴族階級的飲食活動遵守傳統禮制文化并伴隨雅俗共賞的娛樂活動的特點，且對這些情節的描寫可以進一步反映不同角色的性格特點。

清代學者王希廉曾評《紅樓夢》：“一部書中，翰墨則詩詞歌賦，制藝尺牘，爰書戲曲，以及對聯匾額，酒令燈謎，說書笑話，無所不精。技藝則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及匠作構造，栽種花果，蓄養禽鳥，針幞烹調，巨細無遺。”正因如此，《紅樓夢》才被譽為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王希廉所說的“栽種花果”“蓄養禽鳥”“烹調”都與飲食活動有直接關系，而“戲曲”“酒令燈謎”“笑話”也多發生在飲食活動之時，是飲食文化性的體現。可以說，在《紅樓夢》中，有關飲食活動的描寫篇幅約占到全文的三分之一。本文將基于《紅樓夢》中對飲食活動場景的描述，探討《紅樓夢》中飲食活動的特點和飲食活動描寫的意義。

一、《紅樓夢》中飲食活動的特點

（一）遵守傳統禮制文化

《禮記·禮運》中說：“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意思是說，禮產生于飲食，反過來又約束飲食活動。《紅樓夢》中的飲食活動眾多，在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間蘊藏著豐富的禮制文化。劉姥姥在進入大觀園之后就不禁感嘆賈府是“禮出大家”。

例如，座位安排有講究。《紅樓夢》中作為大族的寧、榮二府在座次上有著嚴格的規矩，總體而言是以北、東、左為尊，以鄰近長者為尊。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用餐時賈母在正面榻上獨坐，王熙鳳拉林黛玉坐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林黛玉認為舅母還未坐下，怕違背了禮數便推讓。賈母笑著說：“你是客人，原應如此坐的。”聽了賈母的話，林黛玉才坐下。第七十六回，座位是圓的，座次依舊遵守這個規矩。賈母年紀最大、地位最高，所以坐在最中間。賈赦等大房中的人坐在左邊，賈政等二房中的人坐在右邊。根據每個人座位的不同，我們往往能夠判斷出他們的尊卑長幼。直到現在，無論是國宴還是普通人的聚餐，座位的安排仍然非常重要，最重要的人坐中間也沒有變化，只是“尚左”已經不是那么被嚴格遵守了。

再如，進餐禮儀有要求。媳婦或者孫媳婦需要站著伺候長輩吃飯，侍候的人最后吃飯，吃飯得保持安靜，不能大聲講話等。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這一回宴飲中，賈母在用餐時，李紈和王熙鳳兩個孫媳婦一個拿飯給賈母，一個給賈母放筷子，兒媳婦王夫人把羹湯送到賈母面前，飯后李紈和王熙鳳依舊站在餐桌旁。吃飯時大家都是安安靜靜的，“寂然飯畢”。飯后，先漱口，再洗手，最后飲茶。無論是螃蟹宴上，還是宴請劉姥姥時，伺候賈母用餐的，也都是李紈和王熙鳳。在宴請劉姥姥這一回中，書中特別交代李紈和王熙鳳是在眾人已經吃罷飯以后，才對坐著吃飯。

（二）伴隨雅俗共賞的娛樂活動

《紅樓夢》中的飲食活動，參與者多是賈府中的家人，互相熟悉，且古代娛樂活動較少，有充足的時間和精力享受飲食帶來的快樂。因此，在吃飯時，他們常常會同時進行各種娛樂活動。一方面借此來活躍氣氛，增進感情；另一方面也能讓每個人施展才華，放松身心。

1.行酒令

所謂酒令，《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飲酒時所做的可分輸贏的游戲，輸了的人罰飲酒。”據學者考證，酒令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周朝初年，其本意是禁止酗酒而設令官。后代所說的酒令與其本意相反，變成了酒宴上一種調節氣氛助興的游戲活動。《紅樓夢》中寫到的酒令形式有牙牌令、射覆、拇戰、擊鼓傳花等。賈母在大觀園宴請劉姥姥這一回是全書寫得最熱鬧的酒令描寫之一，這一次行的是牙牌令。玩法是：每人一次三張牙牌，通過宣令和受令的人一問一答的形式，依次說完三張牙牌，只要符合牙牌令的限制條件，說詩詞歌賦或成語俗語都是可以的。玩牙牌令對于文化功底要求很高，除了要求懂牙牌，還要熟稔詩詞，習慣于玩猜拳、投骰子等簡單游戲的普通人是玩不了的。鴛鴦剛說完規則，劉姥姥便起身離席，連忙擺手道：“別這樣捉弄人，我家去了。”引得眾小姐和丫鬟們哄然大笑。劉姥姥的這番言行，免不了有故意逗樂的成分在，但也確實有因不會玩而窘迫的成分。隨后，劉姥姥行的酒令雖然遵守了牙牌令的規則，但是大都比較俗氣，難登大雅之堂，與其他人高雅的酒令形成了有趣的反差。

除了牙牌，賈府還玩射覆這種酒令。射覆是猜物酒令，相當于猜謎，最早起源于漢代，《漢書·東方朔傳》就有記載。第六十二回賈寶玉過生日，眾人在眾多酒令中抓到了射覆。射覆最初猜的物品比較簡單，大多數是日常物品，但《紅樓夢》里的這些貴族公子小姐玩得就比較高級，多是和古代詩文相關。

與牙牌令、射覆相比，劃拳和擊鼓傳花這樣的酒令更加尋常化、大眾化，更適合文化層次低的人群。第六十三回“怡紅夜宴”中，眾人玩占花令散去之后，老嬤嬤們吃酒時所玩的酒令正是“猜拳”，作者在此一筆帶過。《紅樓夢》中第五十四回、第六十三回、第七十五回都涉及“擊鼓傳花令”。第五十四回、第七十五回中提到的“擊鼓傳花令”都屬于詩詞曲文類酒令中一種，都是以講笑話作為懲罰措施完成行令游戲。在闔家團圓的大型宴席中，曹雪芹以酒令為載體，以笑話為契機，不僅體現了人物性格的復雜性，還突出了人物之間的微妙關系，也為后文的情節做以鋪墊或伏筆。

2.聽戲曲

《紅樓夢》中的男女老少都特別喜歡看戲，逢年過節要看戲，祭祖祝壽要看戲，就連姐妹們在園中小聚也要唱上幾段戲詞。另外，家中還養著戲班子，戲班班底由十二官組成，主要任務是為元妃省親助興，此外還承擔起府中的宴飲演出。《紅樓夢》里的戲曲劇目分為雜劇劇目、昆曲劇目、弋腔劇目、其他劇目四類。其中雜劇和其他劇目提到的次數較少。賈府聽得最多的是昆曲，元妃省親所點的《乞巧》《豪宴》《仙緣》《離魂》都是昆曲，“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除此之外，作品中還提到四十余出流行于清代劇壇的昆曲折子戲。相比于其他劇種，昆曲更加高雅精致，更為貴族之家所喜愛，這與明代魏良輔將昆曲平直鄙陋的土腔轉為流麗婉轉的水磨調有必然的聯系。

3.猜燈謎

在古代元宵佳節中，少不了“猜燈謎”這一活動。燈謎也就是將謎語寫于花燈之上，一般猜到謎底的人，便可以將這盞花燈拿走。燈謎的謎語由謎面、謎目、謎底三部分組成。謎面是對謎底的描述，謎目是說明所猜的事物屬于哪一類，謎底是猜出來的答案。第二十二回賈元春在元宵節前后，就曾差人送一個燈謎到賈府，讓眾人去猜。賈母也曾在宴會中出過一個燈謎：“猴子身輕站樹梢。”眾人幾番猜不到，并不是真的猜不到，而是知道賈母喜歡熱鬧，為了迎合賈母，討她歡心而故意為之。

4.講笑話

講笑話這一娛樂活動在第五十四回元宵節這一天有集中的描寫，一共寫了五個。最為精彩的是賈母和王熙鳳講的笑話。賈母講的“猴兒尿”笑話，實則是委婉地勸誡王熙鳳，賈母能夠用笑話規勸人，又不失幽默，足見賈母閱歷豐富，胸有丘壑的智慧。王熙鳳一次講了兩個笑話，分別是“正月半”和“聾子放炮仗”。“正月半”這個笑話，是借著嘴快，說出一大串家庭角色，凸顯出王熙鳳心直口快的性格，而“聾子放炮仗”則是對前一個笑話的高度總結。

二、《紅樓夢》中對飲食活動描寫的意義

人的性格表現在一切活動中，自然也包括飲食活動。《紅樓夢》中的人物吃什么，怎么吃，吃了怎么評價，都寫得非常詳細生動，從中也能看出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特點。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一般認為愛吃辣子的人性格直爽火爆，愛吃清淡食物的人性格溫潤柔和，雖然沒有科學依據，但符合人們的思維習慣。作者對作品中的人物進行飲食描寫時，也考慮到了飲食和人物性格的關系，在作者有意的安排下，飲食和人物性格形成某種固定的聯系，從側面烘托人物的性格。

史湘云性格豪爽，不拘小節，具有魏晉名士的風度。在古代，對女子的要求甚多，哪怕是在吃飯的儀態上也要求具有美感，而史湘云卻選擇了自己動手烤鹿肉這種豪放粗獷的吃法，這與她的不拘一格、樂觀開朗的性格是分不開的。即使是遭到林黛玉的調侃，也依舊不能影響她的快樂，她大大咧咧不將這些話放在心上，并且還進行了自我調侃，說自己是“真名士自風流”。

作品中大多數的食物特性與人物性格是直接對應的，但也有例外。賈母在作品中的形象總是一位慈眉善目、性格和善的老人，和賈寶玉、林黛玉這些小輩也能玩到一塊兒去，但在第四十九回中賈母性格中的狠辣初見端倪。第四十九回提到牛乳蒸羊羔，賈母說：“這是我們有年紀的人的菜，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們吃不得。”“沒見天日”是說這道菜是未出生的羊胎，極可能是取自即將生產的母羊，制作方法極其殘忍，揭示賈母性格中的陰暗面。

如何評價食物，也能見出人物性格。賈寶玉的直來直去、薛寶釵的滴水不漏、林黛玉的直率坦誠，這三人的性格在第二十五回得到了集中的顯現。當王熙鳳詢問自己送的茶葉怎么樣時，賈寶玉認為：“不大甚好。”薛寶釵認為：“味倒輕，只是顏色不大好些。”王熙鳳言道：“我嘗著也沒什么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著好，不知你們的脾胃是怎樣？”賈寶玉作為賈府公子，受盡寵愛，所以他回答王熙鳳的話時，有一說一，沒有絲毫潤色；薛寶釵的回答，茶的好與不好都有所評價，既不完全肯定也不完全否定，體現了她的圓滑世故；而林黛玉的回答就直白多了，雖然大家都說茶不好，唯獨她說吃著好，她的回答完全是按著自己的體驗出發的，不摻絲毫的假，體現了她的真實直接，不遮遮掩掩的性格。

王熙鳳作為賈府的當家夫人，毋庸置疑，性格是極妥帖細致、精明能干的。對上，她能籠絡賈母、王夫人、邢夫人的歡心；對下，她能恩威并施，張弛有度，因而才能把賈府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第三十八回眾人在藕香榭內舉辦螃蟹宴，由于蟹有寒涼的特性，且在食用過程中在手指間難免沾染上腥氣，在這熱鬧非凡的宴會上，這些問題在王熙鳳的指揮下都得到解決，可見她對于吃蟹也是很有經驗的，同時也體現了她細膩靈敏的心思和精明干練的性格。雖然給王熙鳳安排了座位，但是她并未安安靜靜坐下享用，不是鞍前馬后地侍奉賈母，就是跑去丫鬟們吃蟹的地方湊熱鬧。這些除了能體現出王熙鳳的孝順，同時也將主仆間森嚴的等級變得彈性十足，體現了王熙鳳處世的圓滑。王熙鳳和丫鬟們的相處也是有張有弛，仿若一個天生的領導者，也難怪秦可卿托夢時說她是“脂粉隊里的英雄”。偌大的賈府，王熙鳳能坐到管家夫人的高位上，并不是偶然。

人在群體生活中，其飲食活動也具有社會性。當人類進行飲食活動時，不是像動物那樣完全服從于自己的本能，而是必須遵守一定的規范。這些規范是在長期群體生活中逐漸形成的，為所有的成員共同遵守，從而保證社會秩序得以維持，這就是飲食活動文化性的表現。

《紅樓夢》被譽為現實主義文學的杰作，它還原了一個時代的社會圖景，通過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興衰發展，以及眾多人物的命運和生活經歷，揭示了當時的社會結構和深層矛盾，為后人研究那個時期的歷史、政治、經濟、文化提供了重大的參考價值。這是思想意義上的現實主義，但我們也不能忽視現實主義的另外一層含義，即細節的真實。沒有細節的真實，思想上的現實主義將無從寄托，也無法讓讀者置身其中作出深刻的思考。《紅樓夢》中飲食活動的描寫再現了日常生活的場景，使作品充滿煙火氣，增強了真實感。這使得讀者很容易將自己代入到小說所寫的場景之中，代替人物去感受，去思考。有了這樣的前提，讀者才能對其主題思想作出更深刻的分析與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