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橋頭大市場的火,也沒燒太狠,說是凌晨三點多就撲滅了,煙勢卻相當囂張,懸于城東南半空持久不散。早起送小孩的、買菜的、晨練的、上班的,都還拍到了呢。只見那粗大的濃煙,長長地蜿蜒著,由鐵黑至墨灰至深藍,映襯著金中裹紅、紅中又泛紫的明媚朝霞,有如光芒萬丈中的一條烏龍,煞是好看。許多人發朋友圈,順帶抒發幾句對橋頭大市場的懷舊與悼念之情。
算算這橋頭得有三十年了,也批發也零售,位置是偏一點,可挺紅火,那時人們還用自己的腿腳跑著買東西。廚房家伙,被套窗簾,皮帶皮鞋,喜糖喜帖,小孩的尿不濕紅領巾書包,姑娘的裙子絲巾頭花,老人的護腰熱水袋,出門要用的四輪箱。啥都有。寬寬大大五層樓,每層都曲里拐彎擠挨著兩三百號鋪面,家家都便宜,便宜了也還能再講價。但凡會過日子的,誰去商場挨刀子?橋頭等于就是所有小戶人家的大倉庫,能管男女老少的一輩子,要什么跑一趟就是。當然,能說這話的,起碼得是四五十歲的“小老人”,就算這撥子人,也早都不用腿腳而用手指買東西啦。小老人們在微信里睿智地發表擬人化的想法,認為這把因線路老化而起的大火,等于是橋頭大市場的一種自決,就此煙塵遁去,也算順應大勢了。
董野沒發朋友圈,聽到消息后他去了父親房間。父親當年,或者說他大半輩子,可都是靠著橋頭市場那個319號的鋪面養家,并一路供著董野。老頭小鼾正好呢。他就坐在老頭邊上,刷了一會兒火場視頻,畫質很渣,搖晃著的火光外層,能聽到有人在號哭。當夜跑去的耿大中回來后跟他打電話,說根本近不了前,安全線拉出有幾個街區呢,甭說他家只是賣畫賣畫框的,四樓那些賣首飾賣家電的,五樓賣羊絨賣皮草的,也都給攔得死死的,就眼睜睜看著燒哇。
隔了兩天,耿大中又講:“通知商戶們去做登記了,有沒有得賠、誰來賠、怎么賠都還不知道呢。過了火,又透了水,啥都沒用了。還是你家老頭子精啊,當初轉手給我,可是價碼最高的時候,看看我這幾年,真的倒貼都來不及的。”董野順著話頭,略微勸了幾句:“我家老頭當初是精,瞧現在,這不都傻了嘛。人哪,兩頭一拉,都一樣。”
耿大中這人也有意思,其實跟老頭就是個上家跟下家的交易關系,卻像是抱養了一只狗過去似的,但凡橋頭市場319鋪子那邊有啥情況,漲稅、營業時間縮短、上面大老板換人、隔壁家兩折拋貨、一樓改游戲廳等,都要跟老頭說道幾句。當然老頭也特別喜歡聽,還追問,還大放厥詞,還胡亂支招。老頭癡呆之后,耿大中就轉頭跟董野說。其實董野跟他也就見過兩三次,但聽聽也行。畢竟,董野打小就在橋頭大市場長大,假如說,每人都得認一個老家或故鄉什么的,那橋頭這里,對董野來說,就是。
眼下這橋頭是連碗帶鍋地都燒了,耿大中以jIj7y+ZCXVLHd0BhMZK/NQ==后怕是不大會打電話來了吧。董野一時感到懸空——其實鋪子那邊,他這里,還有件未了之事。小事,沒太上心,主要也是提不上筷子,電話里講,顯得太重,最好是哪天路過,隨口問一句才合適。可橋頭位置偏,哪里又會路過,除非專程跑去,就一直耽擱下了。
傍晚,董野去玄武湖跑步,一路跑一路都在想他那“老家”。跑滿十公里,剎住腳,叫輛車就直接去了。
已不是橋頭,是橋頭廢墟了。小時候覺得碩大無朋的“L”形大樓,前半片整個縮成一副歪歪扭扭的焦黑骨架。曾投映著灰藍天空并黏著無數鳥屎的外層玻璃幕墻,成了黑洞洞的巨型大嘴巴。樓板裂縫里裸露著纏繞的鋼筋,兇器般刺向仍有煙霧彌漫的暮色。兩架橙色推土機正分頭揮舞著長胳膊,咬牙切齒地發出擊打之聲,加速著橋頭的消亡。已有小道消息,說這里會改成立體停車場,也有說要建膠囊旅社什么的。總之,就連這焦黑骨架,也快要沒了。
圍著大半人高的綠色圍擋,董野慢吞吞地,繞到背街的后半邊,他有點拖延著自己。這半邊類似于后場,進出貨都在這里,東西亂,場面更亂,簡直崇山峻嶺,是橋頭鋪子半大小孩們待得最多的地方。一樓那時還沒改游戲廳,全是簡餐區,挺實惠,鋪子小老板、逛市場的都愛來吃。記得外墻面是仿竹林式的裝飾,現已熔成一片片黑膠狀的糊片,亂七八糟翻翹著,像扇面大的逆鱗。當初這里有個麻臉廚子是老爹同鄉,常給剛放學的董野,端一碗只有油和蔥花沒有蛋但依然特別香的炒飯,不要錢。
從一層的簡餐區慢慢抬眼向上,如耿大中所說,這邊果然還能看出大概樣子。三樓,從左邊數,第七個隔斷,七隔斷的中間窗臺,這都還能分辨出。那里就是老頭子的319號鋪面。原來哪里要數,想不看到老頭那一大片難看的粗綠條窗簾都不行。不知耿大中接手后換了沒。反正此刻什么都不在了。只見橫梁半塌的窗臺,熏得烏亮。附近一排行道樹,全是半枯半綠的陰陽臉。
摸摸后兜,沒帶煙。腳有點酸,慢車道上找個隔離樁子,董野坐下。小車子、電動車、行人,自顧來往,已沒人駐足呆望了。剛才轉了大半圈,也沒見著有警察或看管的,興許是下班了。那過會兒直接翻圍擋進去?他拿出手機,拍了幾張全景,又重新數了下,拉近,定到三樓左邊第七個,拍那窗臺的特寫。回家不會給老頭看的,都不會提這事。突然有人走近,拍他肩膀。
“行,我這就刪。”董野嘴里先自服軟,心里想著,那正好問一問管事的。一回頭,卻是位大媽,歲數不小了,腦門上纏著塊花頭巾:“愛拍不拍,誰管你這。我呀,是勞駕你,也給我拍一張。就站這兒,帶上后面這黑麻麻的一大片橋頭。”
董野接過她的手機,依言而行。手機濾鏡真是個好東西,再怎么的,透過它一看,都沒那么殘酷了。頭巾大媽這張照片,上半截像是個大型后現代裝置,下半截的綠色圍擋,則又像是框起了一處什么古跡遺址。
頭巾大媽嘴里叼著煙,在手機上扒拉著放大,挺滿意,董野沒忍住,管她討要了一根。“您老,是在,是有鋪子呢。”“真沒眼力,我像做買賣的?我旁邊小區的。可瞅你好一會兒了,你剛才拍個啥?”
兩人這就扯上了。董野大概地說了他吃過炒飯的簡餐館,老爹的319號鋪面和那不存在了的粗綠條紋窗簾。大媽沖滿是逆鱗的墻面掄一圈胳膊,看遍橋頭起落的樣子:“簡餐館,那都哪年的皇歷了,你起碼七八年沒來了吧。游戲廳關了之后,又改成健身房,生意不行,也倒了。直到弄成大藥房和棋牌室,這還湊合,附近小區老人多,正好有個去處。”隨即開始吹噓,說她是棋牌室元老級人物了,長年風雨無阻,哪怕小毛病,每天下午也要來這里大戰一局,嘿,病都能好三分。
頭巾大媽講到這里,突然停下,瞪著董野:“哎,你給分析分析,我琢磨好幾天了。都說這后半片,煙大火小,離燒透還遠著呢。那你說,有些火燒不壞、水泡不怕的東西,應當還在吧,能不能去翻翻哪?”
咦呀!一下問到董野心尖上。他剛才沒展開講,主要是覺得,何至于跟大媽說呀——他一直念之難忘,以至于還是跑到這片廢墟之地,確實,也是想來找樣東西的。是他小時候的一樣東西,就在這鋪子里,老頭親手所藏。東西太小了,老頭又藏得好,他都沒找到,耿大中更不可能發現。理論上說,應當還在。
董野煞有介事又抬頭張望了一會兒對過的橋頭骨骸,站起身,把頭巾大媽讓到隔離樁上坐下:“您這,是落東西在棋牌室了?”心想怕不是金戒指金鐲子啥的,就算真金不怕火煉,那鐲子戒指,也得有碗口大才行。心里想到自己的惦記,起碼,他那東西體積還行,好扒拉。
頭巾大媽想是看出他臉上有點發笑,不悅地掉開臉,凹下腮幫子,吸她的煙。董野也沒吭聲。
隔一會兒,大媽卻碎頭碎腦地講起她的牌搭子。徐會計、張工,還有錢委員,這是最近的基本班底。幾年前,張工和錢委員還沒退休,對家則是趙畫家和趙師母。再往前,她剛退的時候,趙家老兩口還沒搬來,是童校長、段書記。她來之前呢,跟蔣院長打對家的是滿主任。她報出的好像都是挺大人物,董野打岔問了幾位,原來這只是他們相互間的一種叫法,總之會挑一個跟這位原來工作或興趣相關的最大名頭最好聽的叫法,彼此喊著,圖個開心。比如童校長,是一位退休地理老師。段書記,原來是個政工干事。張工,是做電器售后的。趙畫家,是業余喜歡涂幾筆。再問什么,就沒有了。感覺他們除了一起叉叉麻將,似也沒別的交情與了解。董野聽得有點不耐,忍不住打斷,說:“這樣吧,要找東西,不如陪您找人問問。”
頭巾大媽使勁哼了一聲,抱怨說她都找過了,都問遍了,說出于安全考慮,連橋頭正經商戶都不讓進,更別說她這打牌的了。“敢情你,也來找東西?”大媽又把眼神戳過來,料定他不會是助人為樂。
這大媽真可以的,董野只得又交代了幾句。
要找的,是他的玻璃彈子球。一個大餅干筒,積到大半筒,小學二三年級時的寶貝。當然,這是可以買到的,可他這一筒,沒有一枚是買的,買的有啥意思,當然得是贏來的,無數場大戰小斗,一顆顆自己掙來,這才金貴。
最早的兩顆,是老頭子給的,可能也是哪里順手抓的,卻正經八百地說這是一個獎勵,那次董野破天荒地,居然考進班上前三十。不大不小的一對三號珠子,里頭沒花紋,對準陽光一照,透亮,董野沒見過鉆石,可他覺得,這就是鉆石。他比眼珠子還要愛惜,但又得靠它們去出征,不久即輸掉一顆,僅剩的一顆,撞得滿是坑點,卻打遍操場、巷子、野園子、周邊大院、橋頭停車場等各處,一場又一場地立功揚名,成為一顆相當于皇太后那樣的老龍珠,并替董野收球無數,直至裝滿大半個餅干筒。
其實那回考到前三十,是撞運的,只撞了一次,后來又重新跌回到倒數十名,老頭也沒啥反應,主要是顧不上。老頭很算計,從來不雇幫工,從開張到落門,鋪面就全靠他一個人盯著。挑貨、進貨、理貨、上貨、換貨那些,就得趕早或趁夜,自家忙完了,有時還要相幫別家鋪子。
橋頭有這個風氣,尤其是女攤主或手腳不利的或年紀大的,吆喝一聲,大家一起出力氣。忙完了,就幾個小老板坐在紙箱子邊上,拆幾包豆干或咸魚,分一瓶高度燒酒,直喝得七橫八豎。反正董野每天放學回來,在麻臉廚子那里吃一大碗沒蛋的炒飯,就到后院去耍,鼻尖貼地,屁股朝天,盡情地大戰彈子球。橋頭院子的小孩彼此相熟,每個角落和角落里的野貓也熟,甚至停著的小貨車也都熟,裝貨卸貨的男人們在不遠處發出忽高忽低的吆喝,一處處的麻袋紙箱堆得小山高,有種熱氣騰騰、興旺發達的樣子,叫他感到一種集體感般的安心甚至富足。這是董野一天中最巴望,也是最快活的時段,總要玩到天黑透了、彈子球看不見了才回319號鋪子。
柜臺后面,有他一個做作業的小角落,大小剛能坐下,頭上一層層懸著各樣領帶,周圍堆的全是襯衫盒子,像個掩體。董野挺喜歡,在這個掩體里,他得對付最討厭的沒完沒了的作業卷子,可是不怕,邊上有他最心愛的一大罐玻璃彈子。這就能挨過了呀。他只用一只手忙功課,另一只手呢,就擱在那罐子里頭,無意識地撥弄著,偶爾隨機地掏摸一顆出來。嘿,這五彩旋兒的,前主人是隔壁班那小結巴。這顆傻大個光板珠,丑雖丑,體量大呀,當初能贏到手也是僥幸,輪到他打珠子時,對方正好在地勢斜下處,就力借力,出界嘍!有時也會摸到老頭給的那顆老龍珠,滿是坑洼嘛,他不拿出來,只團在手心里,捂一捂,再輕輕地感激地埋到罐子最深處。
“你要找的,是一筒玻璃珠子?”大媽這回也還了他一刀,笑得直咳,連腦門上纏著的花頭巾都有點歪。
“我查過,玻璃起碼到六百攝氏度以上才會變軟。您看這半邊的窗戶,都是掉下來碎的,不是燒化的。再說,我裝在鐵皮盒子里,鐵的,更扛燒,得一千五百攝氏度以上。”
“不是說化不化的,你這,一筒玻璃球!”大媽理理頭巾,把笑好不容易收住,重新皺起眉,“那骨頭呢,你幫我查下,牛骨能撐到多少攝氏度。”
牛骨頭啊?董野實在難掩驚訝。大媽這歲數,總不會沒熬過肉骨頭湯?工夫到了,骨頭都是能嚼成渣渣的。
“是一副牛骨麻將,牛頭骨。你玩過牌的吧,手感是最重要的。市面上賣的那種樹脂的,可太沒勁了。黃金、瑪瑙、翡翠的呢,咱也沒那福分。玉石的玩過幾副,我嫌沉,冬天還冰手。瓷的呢,瞧著講究,可容易磕著碰著,不盡興。嵌竹片的雖是耐實,卻又輕了一點。怪不得說,最上手的得數象牙,那牛頭骨,也差不離。滿主任的這副牛骨牌真是不賴,大小輕重都特別趁手,養得潤潤的,全是我們這些年的手汗手油呢,不止我們,他這是祖上老貨,還有老一輩的人們盤摸出的包漿,哈哈。牌盒子也好看,上面刻著幾道山山水水,趙畫家說是雞翅木,值大價錢,滿主任怕人給惦記著,就換成個鐵皮盒子,哐里哐當的特難看。現在想想倒好,你說得對,鐵皮盒子更耐火……滿主任那人哪,特別不好相處,可就憑這副骨牌,大家可都認他。”她又開始扯回到麻將搭子們身上,“徐會計總跑廁所,還不愛洗手,討厭吧。童校長胃不好,零食不離嘴,弄得到處黏糊糊的。錢委員是悔牌最多的,還把牌給桌子底下掉呢。趙師母啥都好,就是太沖鼻子,你說打個牌天天見的,全都老得嚼不動了,還噴香水做啥。”
董野一邊聽一邊分神,敢情她想去灰燼里撈的,非金非銀,是滿主任擱在棋牌室供大家玩的一副牛骨麻將,雖是所謂老貨,說到底,跟彈子球一回事,都是個玩意兒。再說,他心里替自己辯護,后來他那罐彈子球,早就跟玩沒關系了,反倒成了“玩不了”。
還是跟老頭有關。那天很平常,沒考試,沒闖禍,不是新學期開學,不是媽媽忌日,鋪面生意也正常,連周末都不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個日子,冷不丁的,動作很大,喝酒歸來的老頭子,一把把董野從他的小掩體里拽出來,他正右手捏著筆左手攥著彈子球自得其樂呢。明晃晃的日光燈下,一時嚇住。老頭子倒是沒揍沒捶,只是開口訓了一段,也無甚新意。就是叫董野要好好地搞作業搞分數,得玩命地弄,這話他以前喝過酒也會咕囔兩句,今天卻展開來,講得長段長篇,卻又毫無體系,更像是扯閑話:“你看看137號黑禿頭,看看145號的韓二姐、205號的高低腳,還有樓下炒飯的老麻子。”他一口氣講了一堆橋頭男女,挨個地排數他們,還配以長吁短嘆的感慨,聽起來,他們個個都是活鬧鬼苦命鬼,簡直沒有一個人的日子是值得過的。董野垂著腦袋,聽得稀里糊涂。“你要再玩下去,你跟我,跟他們,就一模一樣了。”老頭咬著牙關說。本來就一模一樣啊,董野心里想。橋頭鋪子的這些黑臉黃臉、瘦男胖女,真的都差不多,有人經過,就扯著嗓子笑容堆面地吆喝,沒人了,就灰不落拓的落眉耷臉。董野經常從他們鋪子前跑過,從來分不大清誰跟誰。他只留意彈子球,誰誰誰有什么特別的彈珠,惦記著下次要打進自己手中。一想到彈子球,左手里捂著的彈子球忽然被汗水黏住了。一下子預感到,老頭怎么就不兇他不打他,語氣怎么這么平淡,甚至可以說是抒情——果然,老頭正彎下腰,在他的小掩體里掏摸,嘴里平平淡淡地下著死命令:“這個拿來,再不許碰。從此,你只許搞作業搞分數。”
那還不如捶死他算了。要沒彈子球,別提做作業了,放學都沒勁了,回家都沒勁了,活著都沒勁了。這一大罐都快滿了呀,多少的心血心力,跪著爬著,膝蓋上都磨出繭子來了呀。董野感到自己呼吸都快接不上了,活脫要淹死一樣,嘴里勉強冒出半句爭辯:“可最早也是你給我的……”
老頭子聽到這句,笑了。“正是呢,解鈴還須系鈴人,該著我拿走啊。”
眼睜睜瞧著,心愛的鐵皮罐子,被老頭從他的小角落,一下子抓提出來、暴露出來。老頭晃蕩著,像要倒一盆臟水,彈子球發出悶悶的攪動聲,聽來像被捂住嘴的啼哭與叫喊。
“那能不能,替我好好地留著?我保證不碰,但你得留著,一顆都不能少。你給我說個任務,我完成了,你就還我,好不好?”董野手腳冰涼,小腿發晃,胡亂請求。搞分數就搞分數,他不是也考過班上前三十名的。真要把珠子全散了,他一定會馬上就死掉。
老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又原地轉兩圈,四處打量他們這個十四平方米的鋪子。“行,我替你收著,就擱這鋪子里,你不許找。我保證替你留好。然后等你,嗯,考上個好中學,就還把給你。”
彈子球總算給保全了。三年后董野并沒有拿到——老頭一擺手,對著面前的錄取通知書,自斟自飲地敬一大杯酒,喜不滋滋。“看看,虧得我一把頭截住,你這不考上育才了,區重點哪小子!看看,這一年,老爹讓老麻子給你在炒飯里加上兩雞蛋,也不是白給的。兒子,接著沖,一口氣地沖,整個重點高中,把這正道給走穩了!那到時,我真沒話說,肯定給你。”為了強調他的信諾,還伸出胳膊上下左右地指著鋪子虛晃了一圈,“放心好了,就擱在這里頭,大鐵皮罐子囫圇著呢,珠子個個都好著呢!”
其實董野當時的玩心已經淡了,真要還給他,也未必會碰,就算想玩,也找不到伴兒了,外頭也不大流行了。他只是怪想那些彈子球的,好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老懸在外頭,整個人總覺得不全乎。那晚趁著老頭酒醉,他仔仔細細掃了一通鋪子,連綠條紋窗簾桿子上面都尋摸了一遍,愣是沒找著。思來想去,只有頭頂沒找過了,他盯著日光燈看,反復看,它后面那塊天花板似乎有條松動的縫。肯定在那里,只會在那里。但這就得要架起個梯子,動靜有點大。作罷。最最主要的是,他是想讓老頭自己拿出來,正兒八經、手過手地交還給他,這才像一回事。不就重點高中嘛,考來就是,他現在不怵考試了。什么前三十、前二十、前十,他早把碰巧變成了必定。
耳朵里一直叨叨著的頭巾大媽也不知講到哪里,聽到她突然停住,扭過臉來沖著董野:“兩人一起更好,我們再去找找什么部門,沒別的要求,咱就是去翻一翻,他們派人盯著也行。但你不要跟他們講是玻璃珠子,我也不講是麻將。或者你再打聽打聽別的鋪子,萬一有人想翻找金銀財寶什么的。人多了,東西值錢了,那就好去講話……”她勁頭很大,不達目標不罷休的架勢,接著又主動扔給董野一根煙,顯然是想鞏固好他這個同盟軍。“要不拉上你老爹,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沖在前面,哼,他們就更不敢攔了!”
“我老頭早癡呆了。他天天早上睜開眼,渾不知天上人間,都不曉得鋪子早轉手了,顧不上拉屎洗臉吃早飯,只一條,急急忙忙地要給鋪子開張,嘴里還高一聲低一聲吆喝呢。”
就算沒生病,老頭子怕也早就忘掉彈子球了,這無所謂,包括董野自己,也有意無意地按下這事不表。中考他也干得很漂亮,橋頭幾百個鋪子的小孩,統共就兩個考到市重點,另一個那還是在外頭借讀的。打那之后,麻子大廚炒飯時不僅加雞蛋,還加蝦仁了。董野自然也越發地自矜自愛,那個暑假,只歇了一周,就報了補課班,老頭掏學費時可利落了。當然,他一丁點都沒有忘記彈子球,甚至比三年前更強烈地想拿回到自己手邊。但就這樣吧,就讓它們還在鋪子里遠遠地懸著浮著好了,像是一個已經中了,可他偏不去兌換的大獎,就算老頭子忘了,只要他沒忘,就一直在,一直有效。
不急的,還沒忙完,也沒法當真歇口氣,過了這一程還有下一程,總有新的任務在前——高中上完了,就是沖211大學,四處投簡歷找份工作,做小伏低拍馬屁喝大酒,爭取一步步晉升,最好能一年賺它個十來萬,總歸要攢出首付買上房,這樣才能找個好人家的媳婦——這都是老頭整天掛在嘴邊跟他念叨的。反正他是死守著319號鋪面,肉嗓子喊累了裝小喇叭,名片沒人要了就發彩頁廣告,襯衫賣不動了就做T恤做圓領衫做運動服,有起也有落,大部分時候將將就就,有時賠本,也有兩年賺了不老少的,總歸能托著董野一程程地去往前奔。
到哪一年才收手的?對,是白內障實在太嚴重,得做手術了,而董野這里兒子快要出生,家里需要人手,老頭這才不情不愿地把鋪子出手了。他開了個很高的價碼,一會兒嘴松,一會兒口緊,把耿大中給談得精疲力盡,連賣不出去的發黃了的老款襯衫都統統接手了。老頭子啊,確實是精明過頭了。就比方說這彈子球,當初帶給他玩,等于一只小胡蘿卜,害他上了癮,后來突然奪走,又歪打正著地把這彈子球的癮頭給變成了一個想頭,或者說,一個引擎,轟隆隆地從小學三年級一直響到現在,拖著董野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現在,他都開始跑他自己的兒子了,雙語幼兒園、重點小學、重點初中……
不想跟頭巾大媽扯這許多,只吐露了一點懊惱,要是當初鋪子一轉讓,他直接去耿大中那邊拿回來,不就完事了嘛。也怪那陣正忙著考會計證,又想著那耿大中是個沒主張的,估計不會改造鋪子,不幾年整個橋頭市場人氣衰微,鋪子主們誰家還會整修。董野總想著,等忙過這陣子再說。可事情嘛,總是忙過這一陣,又要忙起下一陣子。固然時不時地,某些深更半夜的闌珊之中,會閃過他那罐懸浮在外的彈子球,又巨大又微小,像一顆顆小行星,在銀河中縹緲轉動,如沙如霰,肉眼難見。想想就會疼痛,空落。那是他的小時候,是他的一部分,是他空空的左手,是什么也沒握到的那部分。
“你真要這樣看重,那是立時三刻也要拿回去的。所有沒做的事情,都是因為你并不是真的想做。”大媽毫不留情地指責,用的是手機短視頻那種誨人不倦的口氣,“我其實不戀舊,要是我自己的東西,沒了也就沒了,拉倒。早晚有一天,連人也要沒的,我才無所謂。關鍵哪,這副麻將,是滿主任的。”
頭巾大媽又回到她的主題上。他們這群麻將搭子,說是固定的,其實也不是,差不多相當于流水席,有的來得早,吃得長,有的走了,空出位子,又有新來的。但每個人,無非就是幾個階段,她簡單地用數字來講。一、退休了,剛剛加入。二、穩定相熟的老搭子,歡聲笑語,每日一聚。三、得病了,身體弱了,隔三岔五,慢慢就來得少了。四、進醫院了,沒聲沒息,走了。差不多人人都是這樣的。反正前腳有人空出打牌位子,后腳也就有新人來了,不斷輪轉。牌桌是天天開天天滿,人呢,是常常換常常新。
說到這位滿主任,其實大媽并沒有跟他打過牌。只是聽前面人講,他四十出頭就內退了,得的是什么老慢病,全靠補養撐著,但是特能熬,在別的棋牌室已玩了好些年,這里一開張,他就帶著幾位老牌友轉場至此。他呢,嘴碎,還有小脾氣,并不招大家喜歡,可就憑著這副滑溜順手、油光水亮的祖傳牛骨牌,儼然成了橋頭棋牌室的半當家。頭巾大媽來之前,他早已去康復醫院等死了,沒住幾個月,也就沒了。關于這副牌,他住院之前就碎叨叨地正式交代給了其他幾位,說要留在橋頭這里,人不在,牌在,并且要他們接手后也要好好地過手,不斷茬地往下傳留。牛骨這東西,沒了汗血氣養著,就容易焦干開裂,那等于也是人物兩誤,可惜了的。
頭巾大媽初到橋頭棋牌室,跟童校長、段書記還有一位賦閑在家的小浪哥,摸的頭一局,就是這副牛骨牌,大家一邊摸,一邊說著剛剛沒了的滿主任。后來,段書記回滁州老家了,童校長發了心臟病。接上來的呢,是新搬來的趙畫家、趙師母。他們兩口子太恩愛,走了一個,另一個就不再下樓了。張工和錢委員,那在大媽看來,都能算晚輩。“嘿,以前我說趙師母香水味太沖呢,誰曉得張工,別看是個男的,他不用紙巾,擦汗擦嘴擦手都用手絹,每天換得不重樣,掏出來一扇乎,我真的要打噴嚏的……”
好像啟動了一個循環按鈕,頭巾大媽又開始點評起諸位新老牌搭子們的各種毛病,就好像他們都在對邊那廢墟里,還噼里啪啦地摸著牌呢,就像大水里沖不走的頑固石頭一樣,隨便怎么樣,這個走了,那個來,總歸四人一桌,穩穩地坐廢墟里,坐在流水里,繼續推摸著滿主任的那副牛骨牌。
董野閉上眼睛,重新睜眼看看馬路對過的綠色圍欄。他想,真應當幫一下大媽,把那副牛骨牌撈出來,得讓大媽和她的搭子們以及將來的搭子們一直打下去。他點點頭,表示他愿意跟她一塊去找找人。
“真不嫌丟人?我可是要去鬧一鬧的。我就不信了,還不讓人拿自個東西了!人說趁火打劫,這都成灰了,我們還能怎么的。最好能有個管事的小頭頭出來,我立馬就勢倒地打滾,你到時可不要拉我。”一路走,她扯開頭巾,露出大光腦袋來,略帶得意地亮出底牌,“我可特意把病歷揣身上了。這都晚期了,化療兩個來回了,哼,我把報告扔到他們臉上。就不信了!反正滿主任這牛骨牌,不能在我手上給斷了。你小子啊,就等著沾我的光吧。”
她想到什么,馬上又精明地補一句:“丑話說在前頭,我是這把年紀了無所謂,你現在還是好時候,有頭有臉的。萬一給拍照了,錄視頻了,擱網上了,網暴了或怎么樣,你可得想好了,現在打住還來得及——反正不就一罐玻璃豆子嘛,真要舍不下,你把地方給我說清楚,到時我順手幫你去翻翻也沒問題。”她有意說得難聽,一會兒玻璃球,一會兒玻璃豆,怎么都瞧不上的口氣。
頭巾大媽的體貼讓董野有點傷感。他早不在好時候了,也沒有頭沒有臉了。
差不多從老頭腦子不行開始,他這里也不行了。過去這三兩年,更是集齊了各樣的荒謬與悲劇,鬼打墻般的滑稽,他一樣樣拼來的,又一樣樣沒了。一起創業的合伙人,突然不哼不哈掏空余存跑了路。兩個大項目回不了款。妻子鬧分居。兒子總不肯起床不肯開門不肯上學不肯說話,一查已是重度抑郁。貸款買的第二套房子爛尾。哪兒哪兒都破綻百出,四處漏風。唯一好的,是老頭啥也不知道,每天晚上還打小呼嚕,每天一睜眼還以為他的橋頭鋪子開著,還以為兒子董野仍在向前奔著——
春節前,董野把兒子送到醫院階段治療,把房子讓給妻子,把公司賣了折現,大家分分,散了員工。董野現時是無家無業,光溜溜回到起點了。一個人拖著箱子搬回老頭這邊住的時候,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他又回到了當年橋頭大市場319號鋪子后面,回到那個掛滿領帶、塞滿襯衫盒、站不直只能坐著的小掩體里了,他甚至想,自己怕從此就要在這里活埋下去了。
直到橋頭市場這一場半夜火起,董野才一個熱烈又冰冷的激靈,突地想起那罐遠遠飄浮著的彈子球,想起小時候,一只手苦哈哈地對付那沒完沒了的作業,一只手甜蜜蜜地在罐子里頭抓摸著玩——他驚醒似的,急不可耐地,怎么也想去找出來。他感到,在這個世間,他手上已沒有任何東西了,同時,他好像也沒別的想要的,或者說,他能要到的就這罐彈子球。他只有這罐彈子球,他只要這罐彈子球。他想把那罐彈子球再放在手邊上,他會又變成孩子吧,彈子球還會是他的小甜頭與小盼頭吧。他還給老頭子看看,說不定,老頭子也能變回去,有了腦力和體力,重新能說能講。再說不定,等兒子從醫院治好回來,他就找塊地,拉著兒子趴下來,趴在灰的黑的粗泥地上,兩個人一起玩。玩累了,就躺下,拈起一顆來,給兒子看,對著光,看,哪怕丑丑的什么花紋也沒有,只要對著光,就跟鉆石一樣閃哪。
董野抖抖上衣,抬腳在前面帶路。“為這兩樣小東西,咱也不至于真要撒潑打滾吧。您老人家把頭巾纏好,別招了風。那不有倆開推土機的嘛,直接去商量試試。他們就沒個小的時候嘛,就沒個老的時候嘛。您等下,我先去買幾包好煙。”
原刊責編 季亞婭
【作者簡介】魯敏,女,1973年生于江蘇東臺,現居南京。著有長篇小說《六人晚餐》,小說集《紙醉》《取景器》《伴宴》《惹塵埃》《九種憂傷》《荷爾蒙夜談》等。曾獲莊重文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原創新人獎等獎項,入選《人民文學》“嬌子·未來大家Top20”等。短篇小說《伴宴》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