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能力進路;尊嚴;核心能力清單;納斯鮑姆
中圖分類號:B82-0
DOI:10.19504/j.cnki.issn1671-5365.2024.07.07
人因何具有尊嚴?為何應當平等地尊重他人?如果將尊嚴歸因于人的某種特性,那么在倫理學上,人的理性抑或動物性就成為解釋尊嚴概念的起點[1]。康德遵循自斯多葛學派傳承而來的理性主義,肯定人作為自主的理性存在者而具有尊嚴;與之相對,另一條理論進路將尊嚴奠基在人的脆弱性、動物性之上,納斯鮑姆提出的能力進路(capabilities approach)①就是其中重要的代表。她以亞里士多德主義的視角重新審視康德尊嚴觀中的理性要素,進而發展了一種新的能力進路的尊嚴觀。然而,納斯鮑姆定義的“尊嚴”概念具有直覺性,需要置于與“能力”的關系語境中加以理解,這就導致關于她的尊嚴觀、關于能力如何促進尊嚴的研究相對缺乏。在尊嚴與能力之間,納斯鮑姆的尊嚴觀念具有哪些特征?能力何以促進、實現符合人性尊嚴要求的生活?這是本文致力于回答的問題,以期能讓讀者對納斯鮑姆能力進路的尊嚴觀有較為清晰的認識。
一、一種新的能力進路的尊嚴觀
瑪莎·C·納斯鮑姆(Martha C. Nussbaum)是當前美國最杰出、最活躍的哲學家之一,她與經濟學家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合作研究了旨在促進人類發展的能力理論。1976年,森在一場題為“什么方面的平等”的演講中最早提出了“可行能力”的概念。他指出,羅爾斯提倡的是“基本善”②(basic goods)的平等,而能力理論所關注的是人的選擇或自由。例如,即使富人與窮人擁有同樣的善資源,二者將資源轉化為自由的能力也是相異的。因此,應當得到關注的是某種善品與人的實踐的關聯程度——“一種實現各種可能的功能性活動組合的實質性自由”[2]62-63,即選擇有理由珍視的生活方式的自由。
對實質自由的堅持是森和納斯鮑姆共同的理論追求,在此基礎上,納斯鮑姆將尊嚴概念視為能力進路的出發點與目標。一方面,她通過區分內在能力、混合能力來闡釋實質自由的概念。“內在能力”(internal capabilities)是指經過訓練形成的個人狀態,譬如身體健康、性格品質等。“混合能力”(combined capabilities)指的是個體的內在能力和社會、政治、經濟環境結合后,所創造的選擇或行動的機會,它與實質自由相等同;另一方面,納斯鮑姆援引人性尊嚴作為核心概念,把能力與尊嚴結合起來,以尊嚴為導向發展出十項人類核心能力清單,“雖然森顯然承認人性尊嚴概念的重要性,但他在理論建構中并未將此概念作為核心要素”[3]15。能力清單是一道底線意義上的“能力門檻”(threshold level of each capability),跨越它就意味著在生命、情感、實踐理性等方面具備了相應能力,能夠過上符合人性尊嚴要求的生活[4]。
過有尊嚴的生活是能力培育的目標,能力應當以尊嚴的特征為發展指向;同時,能力是尊嚴的基礎,可以作為衡量人在社會生活中是否有尊嚴的依據。這里有兩個核心問題,首先,如何理解納斯鮑姆的尊嚴概念?其次,她是在何種意義上將尊嚴與能力聯系在一起的?
什么意味著享有尊嚴?如納斯鮑姆自述,“能力進路將從直覺起點開始……要求把每個人作為平等的人和目的加以尊重”[5]41。尊嚴是一種不完全明確的直覺觀念,在不同的宗教、道德觀念中有多樣的解釋。不過,縱觀她在各個時期的著作,不難發現,能力進路的尊嚴觀主要立足于亞里士多德式的而非康德式的立場,涵蓋如下特征:
(1)保護核心自由領域的目的性;
(2)把理性與動物性看作完全統一的;
(3)關注個體尊嚴的普遍平等性;
(4)基于必要的外在支撐的社會性。
具體而論,第一,納斯鮑姆認同康德將人作為目的加以尊重的觀點。“人是目的”的命題源自康德的“目的公式”,要求我們對待人格中的人性(無論是自身還是他人),在任何時候都當作一種目的,絕不僅僅視為一種手段。康德的“目的公式”也被稱為尊嚴原理,可以從兩個層面加以理解:其一,把握該命題的關鍵在于理解“人格中的人性”這一術語,它是說,人因為擁有自由能力而享有尊嚴,凸顯為目的自身,“人格性(理性主體設定道德目的的能力)則是人性最完善的表達” [6];其二,“目的公式”之所以主張尊重人性尊嚴,在于尊嚴對于每個自由的理性人來說是平等的[7]。那么,納斯鮑姆是在何種意義上繼承康德“人是目的”的尊嚴觀的?如前所述,堅持實質自由的理念是能力理論者的共同追求。能力進路認同人是目的性的存在,強調對核心自由領域的保護,正是這種自由行動的能力賦予了人類特殊的尊嚴。康德尊嚴觀中的“自由”是確立道德法則的根據,而能力進路將“自由”等同于混合能力,指的是人在政治結構支持下所具有的選擇和機會。
第二,在能力進路的尊嚴觀看來,人類的道德、理性與動物性緊密相連。理性進路的尊嚴觀以人之理性作為享有尊嚴的根據,譬如,康德將尊嚴表述為“理性存在者的尊嚴”,認為唯有理性人能夠進入道德自由領域,按照實踐理性為自己確立的法則行動。對于持有脆弱性、動物性立場的能力進路而言,理性進路的尊嚴觀忽視了理性亦會走向衰亡的生命事實,切斷了人性與動物性的聯系,呈現出對真正的人的活動的片面理解[8]。對此,康德主義者反駁稱,康德的尊嚴理念并非完全忽視理性的變化、人性中的脆弱面,人的理性能力也有從不成熟走向完善的過程[9]。然而,在上述觀點中,理性、動物性仍有明確的主次之分,納斯鮑姆則將理性視為動物性活動的一種形式,把能力進路的尊嚴觀奠定在理性和動物性的統一之上,“具體的人的確時常包含理性特征,但理性并沒有被理想化并跟動物性對立起來;它是動物在活動上具有的一種手段”[5]111。
第三,以動物性和脆弱性為基礎,能力進路的尊嚴觀關注個體尊嚴的普遍平等性。能力進路是社會契約理論的近親,它的出發點之一在于拓展尊嚴的概念,從而回答羅爾斯遺留的三個正義問題(殘障者、動物和跨國正義)[10]。受到經典社會契約論、康德的個人觀影響,在羅爾斯的“無知之幕”下,制定契約的主體是理性的成年人。由此,生理或精神殘障者的平等權在社會規則制定之初便被剝奪,其根源是理性進路尊嚴觀的影響。相較而言,能力進路的尊嚴觀關注人的依賴性、脆弱性以及在各個生命周期的需要,使生理或精神殘障的人也能夠平等地享有尊嚴,并獲得他人的尊重;而在動物尊嚴的問題上,能力進路陷入一定的困境。一方面,納斯鮑姆肯定每一種動物都自有一種尊嚴,人類尊嚴與其平行一致;另一方面,她主張動物尊嚴是人類尊嚴的拓展[11]。但總的來說,在能力進路的尊嚴觀中,享有尊嚴的主體自理性存在者向世界整體延伸,力圖保障每個個體平等地過上有尊嚴的生活的權利[12]。
第四,能力進路的尊嚴具有社會性,需要一定的外部環境支持。這種尊嚴觀念的建構不僅取決于人自身的需求和依賴性,更取決于現實的人際、社會狀況。我們可以通過兩組對比深化對它的理解,其一,在與社會環境的關系上,理性進路的尊嚴理念否認“尊嚴需要X”的公式,相對削弱了外部世界與偶然因素對人的影響;從能力進路的角度來看,尊嚴與人的社會需求緊密相關,具有文化、經濟、政治等豐富的現實內涵,“包含關懷需求、生理需求在內的是我們理性和社會性的特征;它是尊嚴的一個方面,而非與之相距甚遠”[5]111。其二,對待外部環境的消極、積極態度反映出二者對尊嚴性質的不同界定。康德從“目的公式”的尊嚴原理推導出人的義務,強調遵循道德法則對待自身與他人;納斯鮑姆雖然認同康德將人作為目的的觀點,但她將自己的尊嚴觀看作是政治的,認為維護人性尊嚴的最終落腳點在于實現社會的公正[9]。
以上分析說明,能力進路將尊嚴歸因于人之脆弱性、動物性,認同并發展了康德的“人是目的”學說,同時要求給予尊嚴外部條件的支撐。明晰納斯鮑姆的尊嚴觀,將有助于我們厘清尊嚴和能力的關系,實際上,“尊嚴是理論的一項要素,但是理論的所有觀念都是互相聯系的,在彼此之間得到啟示和闡釋”[3]21。接下來,本文就轉向對第二個核心問題的討論:在尊嚴與能力之間,能力與尊嚴是在何種意義上發生關聯的?換言之,能力何以成為促進尊嚴的必要條件?
二、能力何以促進尊嚴
在能力進路中,一個具有充足人性的完全的人,要過一種與人類尊嚴相匹配的生活,應當滿足發展核心能力這一必要條件。納斯鮑姆對此進行了嚴密的反證,通過批判以GDP為指揮棒的發展路徑、以效用衡量一國發展水平的功利主義等理論,回應了為何選擇能力作為衡量尊嚴生活的標準的問題。
一種可能的質疑是,納斯鮑姆在將能力視作尊嚴的基礎、由跨越“能力門檻”推論至尊嚴生活的論證路徑中,似乎存在一些模糊之處:在對立理論的有力批判之外,缺少關于能力本身何以促進尊嚴的正向論證。本文以納斯鮑姆所認同的三種與人相關的重要事實為思想來源,闡釋以能力促進尊嚴的內在理據。
(一)自然意義上的人:物種能力、尊嚴與動物性
基于脆弱性、動物性與理性的統一,人能夠通過培育相應的能力以獲得尊嚴。在人的自然意義上,本文從人與動物的相似性出發,主要探討兩個問題:第一,能力促進尊嚴的依據是什么?第二,慮及人的脆弱性、動物性特征,能力促進尊嚴的條件是否是不充分的?
第一,納斯鮑姆繼承了亞里士多德的倫理思想,主張每個物種通過運用符合其活動形式的能力來獲得尊嚴。譬如,與人類一樣,海豚對于特定的“好”有自主的認定,構成了它們為獲得幸福而行動的理由。每個物種都具有獨特的能力,運用能力、實現繁榮使得它們成其所是,也成為該物種受到尊重的依據。由此,納斯鮑姆將能力與尊嚴聯系起來,并且認為尊嚴、能力與繁榮同時存在于動物和人類之中[13]。
第二,作為依賴性、脆弱性的理性動物,人的自然狀態影響了能力的運作。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將人歸于動物的“屬”。部分哲學家論證稱,人類的特定能力(譬如語言)是我們區別于動物的本質特征,但這些能力也是從動物性的階段演化而來的。具有動物性提醒我們,一方面,在生命的某些時刻,來自生理或心理方面的影響使我們無法充分運用自身的能力,很難獲得尊嚴和他人的尊重。因此,應當針對人的脆弱面、具體需要進行能力增強,實現從動物性向完整的人性(理性動物)的轉變;另一方面,動物性和脆弱性本身也為能力進路的尊嚴觀奠定基礎,“依賴性、理性和動物性必須被置于相互關系中來理解……承認脆弱性和苦難,以及由此導致的依賴性在道德上非常重要”[14]111。譬如,感知性的識別、反應、表達情感的能力在納斯鮑姆的核心能力清單中具有重要地位,有助于人們實現尊嚴的生活。
(二)作為目的性存在者:保護選擇和機會的自由
基于人是目的性的存在者,具有自主選擇、形成人生觀的能力,能力進路要求政治原則提供選擇機會的自由,正是這種自由賦予了我們尊嚴。在目的性的層面,要想探究能力促進尊嚴的依據,關鍵是厘清“ 能力→自由→尊嚴”的論證思路。這關系到能力進路中的兩個重要概念:選擇、功能性活動。
首先,能力進路提供人的選擇和機會,其實質是對核心自由領域的保護。選擇是亞里士多德倫理思想中的重要概念,為納斯鮑姆所繼承和應用。它的本義是,人的思想和行為都受控于自身,能夠在善的目的指引下實現良好、快樂的生活。在能力進路中,自由是自主選擇的前提,選擇是自由的體現或展開,這種選擇與自由并非為了既定目標選擇最佳手段,而是去選擇目的本身。由此可知,培育能力意味著創造選擇的機會,從而實現人的自由。
其次,自由構成了尊嚴的核心內容,能力進路正是通過對個體自由的尊重、保護來促進人的尊嚴,“能力進路關注的是對核心自由領域的保護,所謂核心可作如下理解,如果沒有這些自由,就無法實現人性尊嚴所要求的生活”[3]21。自由是人作為目的性存在者的內在價值,未經選擇就得到的滿足是不符合人性尊嚴的;反之,能力進路在自由發展的道途上走得越深遠,愈能凸顯人的尊嚴和價值。
最后,人作為一種目的性存在者,具有選擇的機會的自由——能力而非功能性活動才是促進尊嚴的必要條件。功能性活動(functioning)指的是能力的積極實現,但也部分地消解了內置于能力中的選擇自由。這是因為,要求每一個人運用所有能力固然會導向良好的結果,但人們無法確定在這樣的過程中是否能得到同等的尊重。政治環境應當為人在思想和行動中的自由提供支持,尊重個體對生活方式的選擇[3]。
(三)社會意義上的人:提供外部條件的支持
納斯鮑姆的個人觀也結合了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對于“真正的人”的理解,主張人只有置身于社群之中才能發展出更為完滿的能力,政治結構為培育能力提供條件,從而維護尊嚴。那么,在外部條件的支持下,能力為何能促進尊嚴? 我們又該如何具體理解“ 外部條件的支持”?
對于社會意義上的人而言,能力之所以能夠促進尊嚴,在于尊嚴具有社會性,而能力進路本身就要求外部環境提供現實的支持。作為具有多種需求的政治動物,“需求與能力、理性與動物性是完全交織在一起的,而人類的尊嚴也就是處于困苦之中的血肉之軀所具有的尊嚴”[5]195。此處,納斯鮑姆是從社會層面來談論需求、能力與尊嚴的概念。為了使尊嚴不會因為饑餓、暴力或政治的不平等而遭到破壞,能力進路強調,良好的政治結構應當關注每個個體在復雜情境下是否具備選擇與機會,從而維護人性尊嚴。
然而,“外部條件的支持”還是顯得有些抽象,它并沒有告訴我們培育何種能力才能促進尊嚴的實現。本文主要從兩個方面進行分析,一是培育混合能力。混合能力是個體在現實生活中選擇、創造機會的總和,與尊嚴的社會性相契合。譬如,一個人有閱讀和計算的潛在能力,但是缺少接受教育的社會條件,對此,我們可以說,外部環境沒有為他提供實現能力的途徑,進而阻礙其尊嚴的實現;二是設置“能力門檻”。設想一個貧富差距頗大的社會,其中勢必存在尊嚴不平等的現象。此時,人們需要憑借一定的社會條件去發展能力,共同跨越一個相對較低的“能力門檻”,使每個人都具備相應的能力以維護尊嚴,而這需要國家、政府和社會機構的共同努力。
三、以能力路徑實現有尊嚴的生活
上述論證說明,人的目的性、動物性、社會性構成了能力促進尊嚴的依據;進一步地,在具體的社會情境中,能力又作為何種形態的現實路徑,助力人們實現符合人性尊嚴要求的生活?納斯鮑姆提出十項人類核心能力清單(表1)。
能力進路的基本主張是,要使所有人的尊嚴得到尊重,就要求公民(至少)在十個領域內均發展出最低限度的核心能力,關于何為最低限的探討則是開放的。一種體面的政治秩序應當幫助公民們跨越“能力門檻”,保障每個人具備相應的能力以過上尊嚴的生活,最終實現積極的社會正義[15]。清單細目如下:
第一,具備健康、健全的生理能力(清單1-3項)是尊嚴生活的基礎。自然意義上的人是動物性的,時常經歷生、老、病、死等生命脆弱面的考驗,它們會影響人所期望的體面的而有尊嚴的生活。譬如,我們往往將安樂死與“有尊嚴地死亡”的論題聯系在一起。因此,在納斯鮑姆看來,具備生理基礎能力是實現尊嚴生活的起點:維持正常的生命狀態,包括生命的長度和質量;擁有健康、健全的身體,既包括身體內部的營養充足、生殖健康,又包括外部的環境保障和自由遷徙的能力。
第二,具有感知和思考能力(清單4-5項)使我們能夠以一種“真正的人”的方式實現尊嚴。對于尊嚴生活而言,如果將具備生理基礎視為物質層面的條件,那么培育感知、思考和想象能力便提供了精神層面的支持。納斯鮑姆主張,教育是培育精神層面的能力的實踐途徑,涵蓋了自然情感和理性兩個方面。一方面,學會感知愉悅、愛、適度的悲傷和憤怒,能夠對自我之外的人與物懷有一定的情感態度;另一方面,積極運用想象和思考能力,從事出于自身選擇的實踐活動(如文學、宗教、音樂等),且思想的表達應當以言論、宗教行為自由的制度保障為前提。
第三,實踐理性和歸屬(清單6-7項),被稱為“組織并擴展至其他種類能力”的架構性(architec?tonic)能力。在納斯鮑姆處,實踐理性意味自主規劃人生的機會,使人能夠自由地選擇其所珍視的生活方式;歸屬則是在內容上唯一直接提及自尊、尊重的能力,它包括人與他人的良好交往、(作為社會存在)自尊并得到他人的平等尊重兩個層面,在實現尊嚴的現實路徑中扮演了“關系性的善”的重要角色[16]。理解架構性能力的關鍵在于理解它們與其他能力的關系:當其他能力以一種符合人性尊嚴的方式被實現時,實踐理性與歸屬必然也內在其中。譬如,一個身體健康的人,自然會就維持健康的狀態進行思考和規劃,對于攝取適量營養、從事健身活動等有益的生活方式做出選擇;與之類似,一個從事愛國主義教育的人受到多數人的尊敬,但他如果缺少對于家鄉故土的依賴感、歸屬感,這一情形也是不盡合理的,未曾指向一段完滿的尊嚴人生。
第四,與社會環境保持互動的能力(清單8-10項)關注到尊嚴生活的整體性、豐富性,要求人們能夠關心生活世界中的各類活動主體。一是動物、植物和自然界本身。納斯鮑姆認為,世界上的各個物種都因其運用了符合自身活動形式的能力而獲得尊嚴,“社會合作的目的應當是:有尊嚴地一起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許多物種都要繁榮”[5]247。人類作為自然世界的一員,也應當具備關心、尊重每一種動植物的獨立的善的能力;二是他人與人類共同體。一方面,政治環境是人類生活的宏觀背景,具備政治參與、言論和結社自由的能力,有助于人們形成并運用世界視野,共同商討諸如人權、尊嚴等公共議題;另一方面,擁有財產權、工作權指向具體的人類關系,在實際的契約中,維護這些能力能夠減少人與人之間的爭端或不平等,保障每個個體的尊嚴生活。在這一意義上,具有娛樂、游戲、休閑的能力同樣重要。如納斯鮑姆在《尋求有尊嚴的生活》中所舉的瓦莎蒂的例子一般,女性工作者的休閑時間是一項重要的議題,社會應為全體公民提供休閑時間的保障。
納斯鮑姆提出的十項人類核心能力是一種基于交疊共識(overlapping consensus)形成的多元政治理論,其內容可根據具體的地域、社會文化等加以調整。納斯鮑姆沒有對尊嚴概念進行明確的界定,因此,清單保持開放的狀態,僅規定相對充裕的社會最低限水平,始終與多元的尊嚴要求相契合。人們應當審慎對待各項能力的內容和意義,而在每一次的解讀、修改過程中,需要確證的原則是:根據清單所指向的能力路徑,每一個人都可以過上一種符合人性尊嚴要求的生活。
四、批評和反思:直覺主義、完善論的質疑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看出,納斯鮑姆的能力進路始于對人類平等尊嚴的承諾,而有尊嚴的生活正是由(或部分由)清單上的核心能力構成的[16]。但是,該理論內部也存在一些難以克服的困境,涉及直覺主義、完善論的問題。
(一)直覺主義的質疑
對于“何為有尊嚴的生活”,納斯鮑姆始終從培育能力的視角回答這一問題,并沒有對尊嚴概念進行明確的界定,這就為學者們如何理解她的尊嚴概念留下很大的思考空間。相較于程序進路,訴諸尊嚴理念能夠推動人們生活品質的改善,這對于注重結果導向的能力進路而言是一個合理的選擇[17]。然而,納斯鮑姆的尊嚴觀依然受到了直覺主義在以下兩個方面的質疑:
第一,尊嚴作為“一種直覺觀念”,引發了身份尊嚴(status dignity)和成就尊嚴(achievement dig?nity)[9]的矛盾。對身份尊嚴來說,享有尊嚴的依據是特定的身份,與性別、財產、社會地位等外界要素無關;對成就尊嚴來說,享有尊嚴的依據是良好的行為和活動,而非某種生來具備的道德資格。在納斯鮑姆的尊嚴觀中,一方面,她部分地繼承了康德的“人是目的”尊嚴原理,主張所有人類(甚至非人類動物)都具有同等的身份尊嚴;另一方面,她將能力與尊嚴聯系起來,認為只有發展核心能力才能過上有尊嚴的生活,從而肯定了成就尊嚴的意義。由此,納斯鮑姆的尊嚴概念內部存在一定程度上的混亂,對直覺理念的親近造成尊嚴的主體、性質的不明。
第二,人類核心能力清單囊括了十項有著獨立價值的能力,它們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價值沖突,此時,直覺觀念在每個人處的差異容易導向核心能力的選擇性發展。對此,納斯鮑姆反駁道,清單上的十項能力作為十種目的,全部指向尊嚴生活的最低限要求,它們應當作為一個整體得到實現。但在現實中,例如,一些貧困地區為了供養孩子的成長,父母不得不放棄自己接受教育、參與公共活動的機會,一生碌碌為家業生計操勞。對能力進路而言,兩種選擇代表著人們應當得到發展的兩項獨立的能力,均有其內在價值與意義,只要二者之間發生沖突,就會造成損害人性尊嚴的悲劇性困境。體面的政治結構應提供外部條件的支持,使每個公民的能力水平都達到“能力門檻”的要求[18]。
(二)政治自由主義與完善論的張力
在實現尊嚴的目標指引下,納斯鮑姆設定了十項人類核心能力清單,并將政治自由主義視為能力進路的基本理念之一。能力進路肯定每個社會所包含的多元的人生觀、世俗觀和宗教觀,對每一人所持有的整全性學說③都予以平等尊重,并致力于成為它們之間的一種交疊共識的對象。核心能力清單只在政治領域對公民提出要求,而非提供整全性的人生指南,旨在充分保護個體的自由領域,從而促進尊嚴;同時,受到亞里士多德的思想影響,納斯鮑姆在列出十項核心能力時,實質上已經依托她關于“最高的善”的理解,預設了以能力為基礎的好生活圖景[19]。她主張,充分運用清單上的每一項能力是獲得尊嚴的必要條件,而此處的尊嚴本身就意味著某種“內在善”。
由此,在能力的運作過程中,可以發現完善論與政治自由主義之間的內在矛盾。一方面,保護核心自由領域是發展能力進路的關鍵,尊嚴源于能力,而不是趨向完善的運作,后者超出了多元理念的交疊共識范圍。然而,如果能力清單上的某些條目無法得到實現,人們似乎只能過一種不盡完滿的尊嚴生活;另一方面,提倡完善論雖然指向了真正意義上的尊嚴人生,為個體的繁榮提供了能力保障,但個人的選擇自由在這一立場下難免遭到貶值。在這一困境下,這份基于交疊共識生成的能力清單是否應當適度“瘦身”?除卻通過能力促進尊嚴,納斯鮑姆是否需要界定尊嚴的具體內涵,為能力清單的完善提供更為明確的指引?再者,或許人們應當考慮,在何種程度上實現能力(于運作和自由之間擇取一條中道)是一項恰當的標準?納斯鮑姆能力進路的尊嚴觀有待發展自身,以期由哲學上的實踐路徑進一步延伸至人們的政治與生活世界之中。
結語
自1990年起,聯合國人類發展報告辦公室定期發布該年度的《人類發展報告》,能力進路作為一種現實的發展指引,被越來越多的國家、地區接納并實踐。納斯鮑姆創造性地將能力與尊嚴聯系在一起,發展出保護核心自由領域的能力清單,為人們實現體面而有尊嚴的好生活提供向導。在尊嚴與能力之間,能力在人的動物性、目的性、社會性等意義上與尊嚴的特征相契合,從而促進了納斯鮑姆的尊嚴觀;進而,作為一項現實路徑,在具體的社會情境中,十項人類核心能力在社會、政府的支持下走向現實,助力每個人過上有尊嚴的生活。此外,來自直覺主義、完善論的批評為這一理論預留了寬闊的發展前路。人是充滿需求又具有尊嚴的政治動物,總是置身于洶涌的生活海潮之中。能力進路為人類發展的多種可能性創造了空間,協同我們的自由、脆弱、理性、團結等一切復雜的品質,堅毅地行走在尋找有尊嚴之生活的道途上。
【責任編輯:王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