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儀禮》是研究周代禮樂重要的禮典文獻,“樂懸”作為禮樂的重要內容之一,在其中也頗有涉足。本文以“樂懸”為研究對象,首先對《儀禮》大射“樂懸”中的使用情況進行梳理,進而探討《儀禮》大射“樂懸”的特點。
關鍵詞:周代 《儀禮》 樂懸" 鐘、磬類樂器
一、周代“樂懸”之厘定
樂懸最早見于《周禮·小胥》之記載:“正樂縣之位……”。關于“樂懸”內涵所屬,古今學者眾說紛紜。漢鄭玄在《禮記》所云:“縣,樂器鍾磬之屬也。”可見鄭玄認為“樂懸”使用了鐘、磬類樂器。唐賈公彥《儀禮·大射》記載:“鼓鑮亦縣,而直言鍾磬者,據編縣者為文。鼓鑮筍虡之上,各縣一而已,不編之。”賈氏贊同鄭玄之說,但有了進一步的發展,認為“樂懸”不僅包含鐘、磬,還有懸掛在架子上的鼓和镈。現代音樂史學家王子初從音樂考古學角度考證,認為周代“樂懸”指必須懸掛起來才能進行演奏的鐘磬類大型編懸樂器,包括鐘(編紐鐘、編甬鐘、編镈、特镈)、磬(編磬和特磬)等樂器。還有當今很多學者將周代樂懸的含義進一步延伸,理解為禮樂活動中堂上和堂上所有參與演奏的樂器。
綜上諸說都言之有理,單純以禮典文獻或是考古材料為依據產生不同看法是在所難免的。對待考古資料與禮經之說,既不能盲從,亦不可偏信。筆者結合禮典文獻和考古材料,實現了文與物的互證,認為在唐代賈公彥之說更為符合周代“樂懸”內涵。
二、周代《儀禮》大射之樂懸使用
(一)規格
據《周禮·小胥》記載:“正樂縣之位,王宮縣,諸侯軒縣,卿大夫判縣,士特縣,辨其聲。”這里分別言明了不同身份等級運用不同規格的樂懸。《儀禮》大射是諸侯禮,為軒懸之制。軒懸只能享用東、西、北三面陳設樂器,南面闕。漢鄭玄認為此呈“曲形”,如古時車輿。而軒亦有古車之意,故稱為“軒懸”。軒懸三面陳設之樂器見《儀禮·大射》賈公彥所言:“依諸侯軒縣,三面皆有鼓與鍾磬镈。”這是說諸侯軒懸規格,應三面鐘、磬、镈、鼓俱全。可《儀禮》大射禮較為特殊,其是一種主于射、略于樂的儀式活動。儀式中需要辟射位,故樂懸實際規格也隨之變化。正如《儀禮·大射》賈氏云:“為辟射位,又與群臣射,闕北面。無鍾磬镈,直有一建鼓而已。”可見,周代《儀禮》大射樂懸中享用了三面樂器規格,只有東、西兩面陳設鐘、磬、镈、鼓。具體每面陳設之樂器見下文論述。
(二)使用樂器
《儀禮》大射篇有使用樂器的詳細記載:“樂人宿縣于阼階東,笙磬西面,其南笙鍾,其南鑮,皆南陳。建鼓在阼階西,南鼓。應鼙在其東,南鼓。建猶樹也。以木貫而載之,樹之跗也。南鼓,謂所伐面也。西階之西,頌磬東面,其南鍾,其南鑮,皆南陳。一建鼓在其南,東鼓。朔鼙在其北。一建鼓在西階之東,南面。簜在建鼓之間。鼗倚于頌磬西纮。”
由上述經文可知,東面陳設的樂器有:笙鍾、笙磬、鑮。西面樂器有:頌磬、鐘、鑮、朔鼙、建鼓、鼗。北面樂器設有:兩建鼓、一應鼙和一簜。筆者在周之樂懸的范疇之下,以下將逐一對其樂器進行分析,以期整理出諸侯“軒懸”之所屬樂器:
(1)陳列在東面的鐘、磬,稱之為“笙鐘、笙磬”,皆編而懸之。故笙鍾、笙磬是為編鐘、編磬。而陳設在西面的鐘、磬,稱之為“(頌)鐘、頌磬”,上文不言“頌”只言“鐘”,是省文矣。關于(頌)鐘、頌磬是否亦為編鐘、編磬,未見文獻記載,此部分還需材料進一步的挖掘。但頌磬、鐘(頌鐘)亦屬于鐘、磬一類是明確的,上述皆屬大射樂懸范疇。
(2)建鼓在周代是以懸掛的方式演奏。禮典文獻中漢注引“周縣鼓”云:“縣,縣之於簨虡。”唐代賈公彥疏:“周人縣鼓,今言建鼓。”還有至今出土的周代建鼓的大量考古材料,如安徽舒城九里墩出土的龍虎紋四環建鼓、湖北隨縣曾侯乙墓青銅建鼓、河南葉縣舊縣四號墓建鼓、江陵天星觀1號出土的虎座鳳鳥懸鼓等,皆為用于懸掛演奏的大型建鼓(也稱“懸鼓”)。可見周代建鼓皆懸之,當納入賈氏所言樂懸之范疇。
(3)“簜”屬于八音分類法中的竹類樂器,漢鄭玄云:“簜,竹。”此類樂器雖陳設在樂懸中,但不屬于本文討論樂懸之內涵。據《周禮·大師》賈氏曰:“若以歌者在上,對匏竹在下,歌用人,人聲為貴,故在上。若以匏竹在堂下,對鍾鼓在庭,則匏竹用氣,貴於用手,故在階間也。”這里賈氏用“階間”和“庭”分別說明“匏竹”和“鍾鼓”陳設的位置,雖這些樂器同處堂下,但賈氏還是嚴格將樂懸樂器與其他樂器區別開來。由此可見賈氏考慮樂懸內涵的嚴密性。又如《隋書》中有關周代禮樂的記載:“其登歌法,準《禮·郊特牲》歌者在上,匏竹在下。”這里認為周代匏竹類樂器屬于“登歌”范疇。現代學者栗建偉認為,演奏管類樂器屬于周代正樂中的“下管”環節。除此之外,配合“下管”樂節演奏的樂器還包括樂懸中的鐘、鼓樂器。綜上諸說,筆者認為周代儀式中,樂懸使用之樂器存在與其他陳設在堂下樂器合奏的情況,即便如此,我們也不應該都將其納入“樂懸”范疇。
(4)關于鼗樂器,周代鼗和鼓似分為兩種樂器看待,準《儀禮·大射第七》漢注云:“鼗如鼓而小,有柄。賓至,搖之以奏樂也。”包括其他記載也可以看出,《爾雅》:“大鼓謂之鼖,小者謂之應。……大鼗謂之麻,小者謂之料。”這里分別列舉了大鼓、小鼓、大鼗、小鼗的名稱。如此看來。鼗在周代應是一種有柄,手搖以奏樂的樂器,其大大區別于樂懸中用于懸掛演奏的鼓樂器。
(5)關于應鼙、朔鼙。最早見漢鄭玄注釋,其云:“應,鼙也,應與朄及朔者,皆小鼓也。”可見,鄭玄認為應與鼙、朄、朔一樣都是小鼓。唐代賈公彥也持這一觀點,并有了新的發展,賈氏曰:鼓朄乃擊應鼙之類,又引用了《詩經》所云的:“應朄縣鼓”。由此可知,唐代賈公彥認為“鼓朄”應是“擊應鼙之類”,都為《詩經》所載“縣鼓”(懸鼓)類。宋代陳旸《樂書》中描繪了“朔鼙”“應鼙”兩種樂器,二鼓皆為懸掛在架子上。可見《儀禮》大射禮中陳設的應鼙、朔鼙二鼓應為懸掛演奏。
綜上,周代《儀禮》大射“樂懸”的樂器構成足已明矣。其樂懸使用樂器均為鐘、磬、镈、鼓類。這一點從周代至今出土的考古材料也可體現,如春湖北隨州擂鼓墩二號墓、湖北隨縣曾侯乙墓、河南葉縣舊縣四號墓、無錫鴻山越國貴族墓、江蘇丹徒北山頂墓等,都是同出鐘、磬、镈、鼓四類。需要說明的是,目前這四類樂器在西周同出的考古材料未見,主要集中于東周時期。這并不與《儀禮》文獻記載相矛盾,這些樂器確實在周代存在,且李純一先生也認為《周禮》記載的“正樂懸之位……”之說,應是發展到東周后期的情況。此更加印證了賈公彥關于樂懸內涵之觀點的真實性。
三、“樂懸”在大射禮中的陳設
上述厘清了大射禮中“樂懸”的使用樂器情況,那“樂懸”具體在大射禮中是如何設置呢?
(一)陳設時間
在大射禮開始前日,樂懸已經陳設完成。《儀禮》中賈公彥謂:“案《大射》樂人宿縣在射前一日……學宮不常縣樂,射乃設之,故射前一日縣之。”這是說,在大射禮在學宮舉行,學宮不經常用樂,需提前一日陳設樂懸。
(二)陳設之事
《周禮》中有詳細關于樂懸陳設之事的記載,這里宿懸之事歸納為五個部分。
分別是設簨虡、掛樂器、校數、正位、審聲。
首先是設簨虡。據《周禮》經文記載:“帥其屬而設筍虡。”可知典庸器首先帶領其屬下先陳設樂器架;其二,掛樂器。鄭玄認為視了有懸掛樂器一職。即視了分別在簨虡上懸掛鐘、磬、镈、鼓;其三,校數。鄭玄和賈公彥都認為陳設樂器皆當陳列校數,云:“注‘展謂陳數之’。釋曰:樂器,謂鼓鍾笙磬柷敔之等,皆當陳列校數。”“樂懸”規定一簨虡懸掛16枚編鐘或編磬,镈、鼓懸掛一枚。可見大射“樂懸”中陳列完畢樂器后,相關樂官還需校對其數量;其四,正位。宮懸四面懸,軒懸三面懸,判懸兩面懸,特懸一面懸。就是說,樂懸有不同的使用規格,宮懸要陳設四面樂器,軒懸陳設三面,判懸陳設二面,特懸陳設一面。小胥要根據使用者不同的身份等級來陳設樂懸,如大射禮為諸侯軒懸制,應三面設置樂懸;最后,審聲。宿懸后遂以聲展之,鄭玄對此解釋到:“叩聽其聲,具陳次之,以知完不。”可知大司樂要擊奏樂懸,審聽其音律是否完備。
上述雖未明確言明是諸侯宿懸之事,但此五部分卻是跟“樂懸”直接相關的記載,更何況諸侯身份等級高貴,可以享用跟周天子一樣的樂器,所不同于天子的是,諸侯使用“樂懸”的規格要“降于天子”。故筆者認為諸侯有跟天子一樣“宿懸之事”是可以實現的。
四、“樂懸”在大射禮中的特點
周公制禮作樂,形成了完備的禮樂制度。《儀禮》大射“樂懸”作為禮樂重要的組成部分,從本體和制度兩個層面來看,其又有著不同的特點。
(一)本體層面
根據上文探討《儀禮》大射樂懸中的使用可以發現,鐘、磬、镈、鼓類樂器皆為懸掛使用,且都陳設在堂下。此外,諸侯大射禮中可享用三面樂器,正所謂《儀禮》大射篇云“辟射位,又與群臣射,闕北面。無鍾磬镈,直有一建鼓而已……”。這說明北面樂懸本只有一建鼓,而多出的建鼓、應鼙賈氏也給出了明確解釋,“此鼓本東方以為君,故移來在北方。”可見,建鼓、應鼙本是東面懸中的樂器,后遷至北面樂懸中。故大射樂懸中東、西兩面陳設的鐘、磬、镈、鼓之數皆一一對應,若不是因避射位,可想北面樂懸也應如此。可見樂懸中每面懸掛的樂器數量亦有相互對應之特點。
概言之,《儀禮》大射樂懸皆使用于懸掛演奏、陳設堂下,且每面懸掛的樂器數量亦有相互對應之特點。這亦是本文理解周代“樂懸”范疇之三,需同時滿足此三點,“樂懸”內涵才可成立。
(二)制度層面
1. 助推儀式進行
回顧大射禮整個用懸禮節,即儀式開始前一日宿懸于堂下,東面有笙磬、笙鐘,西面有頌磬、鐘(頌鐘)、朔鼙、建鼓;北面有兩建鼓、應鼙。儀式行至賓客到庭中,奏《肆夏》,公升席之后,奏《肆夏》;公拜受爵時,奏《肆夏》,后至三耦射時,奏《貍首》;禮未賓醉而出時,奏《陔》,公由郊而還時,擊《驁》,至此樂懸演結束。
上述大射禮中涉及堂下所奏的樂曲,文獻皆言“金奏之”。由此,我們不得不發問,“金奏”到底使用哪些樂器?《周禮·镈師》有載:“镈師掌金奏之鼓。”《周禮·鐘師》云:鐘師掌金奏。凡樂事,以鍾鼓奏《九夏》。”由此可知,《周禮》記載的“金奏”中有鍾、鼓樂器是很明確的。關于“金奏”具體樂器的解釋最早見于漢鄭玄之注,他認為金謂鐘及镈。這里鄭玄談“金奏”只提到鐘、镈,但根據經文的記載,鼓肯定是存在的。故綜合經、注文之載,“金奏”有鍾、镈、鼓三種樂器。而鄭玄在提到《肆夏》時,又言是以鍾、镈播之,鼓、磬應之,是謂金奏也。唐代賈公彥也更贊同鄭玄后一種說法,并對此作了解釋,認為鄭玄不言磬,但是知道磬也參與“金奏”的實際演奏。“是奏《肆夏》時有鍾、鑮、鼓、磬。彼經注雖不言磬,但懸內有此四者,故鄭兼言磬也。”可見,鄭玄和賈公彥都認為“金奏”中使用的鍾、磬、镈、鼓四類樂器,此跟本文所討論大射“樂懸”中的樂器使用不謀而合,故大射禮中所奏樂曲《肆夏》《貍首》《陔》《驁》皆為“樂懸”奏之。
由此看來,“樂懸”每奏樂曲都對應不同的儀程,賓及庭時奏《肆夏》、升至公席奏《肆夏》、公拜受爵奏《肆夏》、三耦射奏《貍首》、賓醉而出奏《陔》等。可見“樂懸”在大射禮中并不是獨立的音樂活動,而是與儀式進程融為一體,在活動中有助推儀式之功用。
2. 彰顯身份地位
《儀禮》所載諸侯的大射禮,可以享用三面樂器,實際諸侯“軒懸”應鐘、磬、镈、鼓俱全,因其要避射位,故只有兩面陳設鐘、磬、镈、鼓。而同為射禮之一士階級的鄉射禮,不僅只能享用一面樂器,甚至陳設的樂器中只能享用磬、鼓而已。由此可見,樂懸的規格、使用樂器都有著嚴格的規定,不同身份等級的射禮對應不同的“樂懸”使用情況。在儀式活動中,貴族身份地位通過樂懸的使用情況而被彰顯。
五、結語
概述之,考察周代《儀禮》大射禮中的“樂懸”情況,對其規格、使用樂器及設懸之事等都有較為系統的了解。同時,從不同視角關照,其又有著不同的特點。從本體層面看,《儀禮》大射樂懸皆使用于懸掛演奏、陳設堂下,且每面懸掛的樂器數量亦有相互對應之特點。從制度層面看,“樂懸”作為“禮樂”的重要內容以及周代統治者鞏固地位的手段,其在大射禮中有助推儀式進行、彰顯身份地位之功用。且對后世而言,其影響也可謂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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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趙子雯,河南師范大學音樂舞蹈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