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又崩了,最近諸事不順,煩人。”劉萌給閨蜜發了一張自己美甲斷掉的照片,又加了幾句牢騷。
“你是不是水逆啊?”閨蜜秒回,“投票那事后來怎么說?還有機會嗎?”
一看到“投票”二字,劉萌氣就不打一處來。“別提了,姐妹,糟心著呢!”劉萌的大拇指在九宮格鍵盤上快速移動,“那姓鄭的可有手腕了……”
劉萌編輯著信息,嘴唇跟著氣鼓鼓地翕動。忽而又想到什么似的,大拇指停了一下,隨即將打好的字一一撤回。
“晚點和你細說啊,姐妹。”劉萌發了個絕望的表情包過去,便說自己得先給娃洗澡,待會再聊。
很多事都不需要打破砂鍋,閨蜜也很快回了一個表情包,“好的呀,快去吧!”兩人的聊天算圓滿結束。
劉萌和閨蜜姚麗同在一個單位。由同事變為閨蜜,說起來也順理成章。剛大學畢業的時候,有學姐忠告劉萌,不要指望和同事成為好朋友。為什么呢?當時的劉萌不理解,總覺得真誠待人就會換回真誠,尤其剛到一個新單位,人生地不熟,特別需要一個指路人,姚麗適時出現了。
姚麗比劉萌大三歲,三歲尚不足以形成代溝,兩人一見如故,各種話題都聊得來。聊得來分很多種,姚麗和劉萌,與其說同頻共振,不如說姚麗在向下兼容劉萌。大多時候姚麗都在扮演一個傾聽者的角色,兩人談論最多的,不是單位的八卦,就是劉萌的各種煩惱。姚麗結婚早,孩子上小學了,而劉萌當母親還沒幾年,每當劉萌抱怨帶孩子的不易時,姚麗都會耐心地勸導、撫慰,劉萌也因此視姚麗為知心姐姐,大事小事、公事私事,都愛和姚麗分享。不光聊得來,她倆也都喜歡逛街。每次逛街,姚麗試的多買的少。她告訴劉萌,在試衣間偷偷拍下看中的衣服,再去網上搜同款,能便宜很多。劉萌有點納悶,看上去衣食無憂的姚麗,怎么會這樣斤斤計較呢?然而姚麗自有她的一番道理: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該省就要省。聽起來似乎也沒毛病。
除了逛街,兩人還都喜歡做美甲。姚麗說女人是否精致,手一伸出來就知道了,一雙做了美甲的手,肯定比光禿禿的手看上去要有腔調得多。“美甲有腔調?”劉萌笑姚麗用詞不準。姚麗說:“沒錯啊,五彩斑斕的,多有意思。”總之,節假日相約做美甲,成了兩個人的固定節目。
美甲分很多種,什么彩繪、浮雕、建構、貼片等,應有盡有。按理來說,在單位上班的,那些需要貼甲片或鑲鉆的款式,基本不在考慮范圍內。但姚麗卻一直做這些花樣款式,而且變著花樣換,哪怕在美甲還是八成新的時候,她也是想換就換。在劉萌看來,姚麗在別處節省下來的錢,都花在了美甲上。這實在有點讓人不解。
劉萌剛進單位那會兒,還是很有拼勁的。她腦子靈活,加上兢兢業業,參加各種專業技能比賽,每次都名列前茅。不出兩年,職稱級別就趕上了比她早來單位幾年的姚麗,差點就要成為領導眼里的紅人了。相比之下,姚麗對工作就顯得漫不經心了。劉萌不解,問她為何年紀輕輕就選擇了躺平。說起這些,姚麗向來清亮的嗓音頓時喑啞下來,夾雜著失望和不屑:“人生短短幾十年,拼來拼去的有啥意思?聽說本行業平均壽命近幾年又下降了一個點,偷點懶,多活幾年,不香嗎?想當初,我也跟你一樣拼了很多證書、獎狀,可那都是用健康換來的,現在想想真是不值。”
姚麗沒說假話,證據是,因為早些年的“拼”,她得了斑禿,體檢也是好多指標都有問題。不開心比開心多,事業再成功又有啥意思?與其擠破腦袋去搶榮譽、評職稱,不如好好經營生活、照顧家庭,尤其是孩子,孩子才是最珍貴的。“姐妹,切記啊,身體第一,家庭第二,然后才是工作。”
劉萌對姚麗所說的一切深以為然,看到她發來的斑禿照片,更是驚得倒吸一口涼氣。姚麗長得不出眾,將近一米七的個子,才九十來斤,瘦得顴骨突出,面頰凹陷,臉色也常顯蒼白,即便抹再厚的粉底,也遮擋不住從每個毛孔里透出來的疲憊。這份工作確實旱澇保收,但累人磨人也不假。上班三五年就能把一個女孩子的元氣和靈氣銷蝕如斯,還是蠻可怕的。
但是該爭的東西總是要爭一爭的,這關乎人前人后的風光,也關乎晚年生活的體面。比如職稱,幾乎是橫在每個在職場打拼的男男女女面前的一個坎,如果順利跨過去了,你的人生就會出現別樣的景致。但即使對于這樣一塊人人趨之若鶩的“大餅”,姚麗照樣提不起興趣來,每次說到這個話題,她總是把嘴一撇:“誰稀罕那點錢啊,卷來卷去的,最后把身體搞垮了,有錢拿也沒命花。”
姚麗的理論聽起來無懈可擊,劉萌慢慢被姚麗說服,原先的一腔激情不知所蹤,通過業務比賽、專業論文來證明自己的念頭不知不覺中就淡了下去。看到劉萌擺出了要躺平的架勢,姚麗一再以過來人的身份向劉萌強調,她們這是佛系,是云淡風輕,是與世無爭,可不是咸魚。是不是“咸魚”劉萌不知道,可是姚麗從此成了單位里與自己最親近的知己甚至人生導師,這一點劉萌是清楚的。
半個月前,二人照例相約去做美甲。做美甲的時候閑著無事,不由自主地又聊起單位的八卦來。
“聽說沒?鄭蘭蘭要升了。”姚麗輕描淡寫地拋出了話題。劉萌一邊挑選著要做的美甲款式,一邊咕噥了一聲:“她還生啊?三胎吃得消嗎?”
姚麗撲哧一笑:“是升職啊,姐妹,聽說她要升主任了。”
“這我倒不知道了。”劉萌一臉茫然。她說不知道,那是真不知道了。選擇躺平后的劉萌,像換了一個人,對于單位里所有跟自己無關的事情,都習慣性屏蔽。兩耳不聞窗外事,窗外事也就沒事不來湊熱鬧了。
姚麗繼續問劉萌覺不覺得鄭蘭蘭升得太快了。劉萌思索了一會兒,盤算著鄭蘭蘭這兩年的上升軌跡,確實是快了些,干事兩年升副主任,副主任才干了一年,眼看著那個“副”字又要被拿掉,在目前的用人制度中堪稱奇跡,說是坐上了直升機也不為過。
這鄭蘭蘭性格開朗又會來事,極盡逢迎,工作群里就數她最活躍,劉萌對她可沒太多好感。見姚麗也是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劉萌配合著應了句:“確實,跟咱倆不是一條道的!”兩人相視一笑。
劉萌說這次想貼個甲片,還要鑲點鉆上去,做個閃亮點的款式,反正也不用老在領導面前晃了。美甲師拿出甲片,劉萌將自己保養好的手遞過去。
“其實吧,鄭蘭蘭也是為了她孩子上學才這么拼的。”姚麗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為了孩子,哪個當媽的不拼呀?”
姚麗這次做的美甲風格和她以前大不相同,沒有任何款式和花樣,只是涂了淡淡的裸色。她將涂好的兩個手指甲伸向劉萌,問顏色是不是太寡淡了些。
劉萌一直覺得姚麗并不適合那種花里胡哨的美甲款式,她太瘦太缺氣血,手指都是皺巴巴的,枯枝一般,配上色彩絢麗又牽絲攀藤的甲片,總有種不倫不類的失衡感。但這會兒劉萌有些心不在焉,她只是“嗯”了一聲,原本伸直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姚麗的話似乎觸到了她的某根神經,她讓姚麗具體說說鄭蘭蘭是怎么回事。

于是姚麗就把在辦公室聽到的,繪聲繪色地向劉萌轉述起來。大概是鄭蘭蘭為了孩子能上重點學校,去向領導請教,領導給她指了條明路,說走“優撫優待”,于是鄭蘭蘭才開始各種“內卷”。她正值壯年,能干肯拼,自然左右逢源,青云直上。有了各種榮譽和職位傍身,除了自己事業春風得意,孩子也如愿進了市重點。
姚麗邊說邊端詳著自己的美甲,“寡淡嗎?我兒子可能不喜歡。不過最近還是不要太張揚比較好。”
劉萌沒怎么聽姚麗在說什么,她一門心思想著鄭蘭蘭的升職記。
美甲師今天的手速不夠快,眼看姚麗的美甲已經做好了,劉萌愈加心急,有點后悔貼甲片了。不知為啥,姚麗有關鄭蘭蘭的一通閑言碎語把她的心攪亂了,此刻,指甲做成什么樣子她已完全不在乎,她只想回家。
一到家,劉萌就盯上了先生顧曉軍,將路上打了好多遍的腹稿一股腦兒砸了過去。“上次你說誰得罪了老趙,趁這個機會你在老趙面前多表現表現,他不是對你印象不錯嘛,你再往上走走,別一直原地踏步呀!”
顧曉軍端的是鐵飯碗,名牌大學畢業,但性格內向,自尊心又強,人情世故上總有點欠缺,在單位混了這些年,始終看不到任何“往上走一走”的可能。劉萌突如其來的一番教訓讓他莫名其妙。劉萌見他沒搭話,干脆拉著他坐了下來。“我說的你聽到沒?談正事呢。”接著就把從姚麗那里聽來的鄭蘭蘭的事復述了一遍。
“知道嗎?鄭蘭蘭孩子上的那個學校是全市最好的,之前只知道那個學校難進,達不到硬杠杠一切免談,現在看來事在人為,只要路子對,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什么意思?”顧曉軍反問道。
“明知故問。”劉萌沒好氣地說,“不然呢?你去那學區買一套房子啊!你買得起嗎?做不到就別那么犟頭倔腦。我可不想讓兒子輸在起跑線上。她們都說小學就得靠老師抓,而那個小學招老師都要研究生學歷。”
“我是沒本事,我買不起!”顧曉軍不愉快了,現在的這套三居室好歹也是他靠自己的努力掙來的,怎么到頭來還是被淘汰了呢?
“我是這個意思嗎?”劉萌怪顧曉軍不理解自己的一番苦心,接著念叨,“你的技術放眼整個區都是數一數二,我的意思是你想想辦法讓咱孩子也走‘優撫優待’啊!”
“我告訴你,一切為了孩子,人家鄭蘭蘭一個女的都能做到,你一個大男人怎么就不能了?你可以安貧樂道,兒子不能!”見顧曉軍不說話,劉萌的聲音變高了。
“對!我就是不能!”顧曉軍突然大發雷霆,“我就是沒本事,你有本事你來!”
劉萌只覺得氣血上涌:“我來就我來!我條件夠了也能享受‘優撫優待’,不是只有你可以!顧曉軍,你不但沒本事,還沒擔當,我算是看穿你了!”夫妻兩人唇槍舌劍了一番,什么目的也沒達到,只是平白無故給對方添了堵。
單位群里發了一個通知文件,一年一度的崗位競聘開始了。自打選擇躺平后,劉萌但凡看到這種文件,瞥一眼標題就丟開了。這次不一樣,劉萌鄭重其事地下載文件并解壓點開,逐字逐句研究了一番,然后打開報名表,拉起鍵盤,干凈利落地把自己的名字敲進了報名表。
劉萌將填好的報名表發出去時,姚麗正好推門進來給她送奶茶。劉萌心虛,立馬將報名表從桌面拉到回收站,起身迎接姚麗。熱乎乎的奶茶,還有點燙嘴。劉萌的嘴似乎被燙木了,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言不由衷地隨口說了句“謝謝”,好在姚麗不計較,揮了揮手就出門了。劉萌坐在工位上,將燙嘴的奶茶擱在一邊,又把報名表拖出來檢查了一番。
一周一次的例會,議程是固定的。劉萌漫不經心地摳著崩掉了一點邊的美甲。
“今天的會感覺要延長啊。真不懂領導哪來那么多話!”姚麗照例發來微信抱怨,劉萌遲疑了一下,回了一個壞笑的表情。
“下面是會議的最后一個議程,投票表決。”只聽坐在上面的領導一字一頓地說。
投票?這會兒投什么票?劉萌收起手機,耳朵豎了起來。只聽主持人說:“這次崗位聘任,涉及青年后備人才的儲備和培訓,市局比較重視,再三強調所有流程要公開公正,各科室都要對候選人進行民主測評,全員投票打分,這是機關選人用人機制進行重大改革的一個重要環節。”劉萌聽得頭皮發麻,不由自主地打開了手機,手機的界面還停留在和姚麗的聊天框上,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真夠煩的!我還要接小孩呢!”對話框里不出所料跳出了姚麗的牢騷,劉萌愣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想伸出手去按鍵回復,但很快住手,將手機熄屏放進了口袋。
當領導念到劉萌的名字時,周圍隱約傳來嘰嘰喳喳聲。這并不出劉萌意料,她也不在意其他同事的詫異,唯一關心的是此時此刻姚麗的表情,可惜姚麗坐得遠,她看不到。劉萌感到自己的耳朵一抽一抽的,還很燙。
接下來是發測評表,劉萌看到自己的名字緊隨鄭蘭蘭之后,有種說不清的硌硬。明明前兩天她才和姚麗一起酸腔酸調地臧否鄭蘭蘭,此刻自己的名字卻光明正大地在人家名字后面做了可憐巴巴的跟屁蟲,真是自己打臉不嫌疼。劉萌默默地在自己名字后面打了個鉤,將表格對折后放在桌角,自始至終沒把頭抬起來。
計票時,劉萌拿起手機,一直盯著姚麗的微信頭像發呆,想發點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現在讓劉萌馬上去向姚麗解釋她競崗的原因,實在有點強人所難,能說什么呢?說得越多,越脫不了“虛偽”兩個字。
投票結果很快出來了,劉萌以一票之差落選。看到這個結果,她竟然偷偷舒了口氣。這樣面對姚麗,就少了一絲內疚。她可以隨便編個理由給自己找個臺階下,比如說是某個領導安排自己去湊數的,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絕無可能,所以就沒跟閨蜜說,免得節外生枝。但是姚麗會不會相信這番說辭,劉萌并無把握。
散會的時候,劉萌有意放慢腳步,想和姚麗一起走,把話說開,但是還沒等姚麗走到她身邊,她就被鄭蘭蘭喊住了。姚麗知趣,與劉萌擦肩而過時,用目光打了個招呼,劉萌覺得自己接不住姚麗的目光,只能扭頭看向別處。
一個會議的工夫,鄭蘭蘭已是候選主任,那做派和副主任明顯不一樣了。領導跟劉萌說:“這一輪競崗名額本就緊張,你又沒提前通氣,大家都有點措手不及,所以結果才會差了那么一點,是有點可惜,但想上進是好事,單位不會不給機會,以后繼續努力,領導會看在眼里的。”劉萌還沒想好怎么回答,頭卻自作主張地點了起來。
這時,鄭蘭蘭不失時機地開了腔:“小劉,要不先跟著我熟悉起來?等有機會了上手也快一點。”
小劉?劉萌暗笑,主任的大印還沒到手,就把自己當老鄭了?你才多大?
見劉萌沒說話,鄭蘭蘭過來拍拍劉萌說:“小劉,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也都認可你,但競崗有競崗的規則和標準,像咱們這個年紀,不能平時躺平,機會來了就指望天上掉餡餅啊。我看你現在對發論文、評職稱都沒興趣,這怎么行呢?真到了競崗的時候,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每一個加分項都是射向競爭對手的子彈,你可不能那么不在乎啊。”
鄭蘭蘭的話聽上去過于直白,但細想起來倒也推心置腹,劉萌居然產生了一絲感動,一感動,眼神就柔和了不少,臉部的肌肉也放松了。這一切自然難逃鄭蘭蘭眼睛,她把臉轉向身旁的大領導:“從今天開始,就讓劉萌跟著我干吧。”
當天晚上回家,劉萌就把開會前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顧曉軍,她不知道鄭蘭蘭的表態是不是善意,需要曉軍幫著分析分析。自從上次和顧曉軍吵了一架后,夫妻兩人冷戰了好幾天。劉萌深知顧曉軍本性難移,讓他改變比登天還難,與其指望他不如指望自己,鄭蘭蘭就是個活生生的榜樣。再說也不能凡事八字沒一撇,就先跟最親近的人互掐起來。想通了,劉萌便主動舉起了白旗。
畢竟是夫妻,顧曉軍也就當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幫老婆分析起形勢來。顧曉軍的觀點是:“鄭蘭蘭這個女人有心機,有手段,從目前的態勢來說,她還有往上走的空間,跟著她干應該不會有錯。只是她年紀輕輕當了領導,多少會有點飄,有點狂,你要跟著她干,就別計較太多,只要能給你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她擺譜你就讓她擺去,等你熬出了頭,你也可以擺給別人看啊。”劉萌想想也是,先前她看不慣鄭蘭蘭,也不過是些捕風捉影的事,她和鄭蘭蘭之間并沒有什么過節。人家一片好心拉你一把,實在沒有必要去計較那些細枝末節。
“那姚麗呢?我一直沒和她說我競崗了,之前我和她還一直鄙夷這種事,搞得現在怪尷尬的。”劉萌忍不住向顧曉軍說出了心中的擔憂。
“你想和她說現在就可以說,否則以后更難以啟齒。說到底,還是看你想不想交姚麗這個朋友。”顧曉軍一句話,讓劉萌如醍醐灌頂。是啊,我們可是閨蜜,有什么開不了口的呢?話又說回來,她家又不存在孩子上學困難的問題,我的這點小心思,在她看來也許根本不算個事兒。
劉萌端詳著手機,遲遲拿不定主意該怎么跟姚麗解釋先斬后奏這個事,這時正好四歲的兒子搖晃著跑過來要媽媽的手機,劉萌干脆順水推舟,把手機扒拉到游戲頁面上,跟兒子玩起了游戲。算了,事到如今,第一步已經跨出去了,姚麗理不理解、同不同情已經沒那么重要了。
接下來,劉萌的工作量肉眼可見地多了起來。以往早上到了辦公室,她總是先燒一壺開水泡上茶,再不緊不慢地把手頭上的事做完。效率高的時候,一天能有小半天是空閑的。現在呢?釘釘上動不動就有鄭蘭蘭發來的消息,一會兒是寫個材料,一會兒是轉發通知,劉萌對釘釘的“已讀”功能恨之入骨,因為這個“已讀”,自己每分每秒都在鄭蘭蘭的監控之下,甚至還要加班加點。好多時候,她真想對鄭蘭蘭的指手畫腳置之不理,可轉頭一想,自己娃娃再過兩年就要上小學了,這兩年中必須靠自己的努力搞定兒子上重點小學這件頭等大事。每次想到這里,劉萌的心就平了,不就是對鄭蘭蘭多說幾個“是”“好”“我去辦”嘛,跟兒子上學相比,算個什么事啊?
劉萌和顧曉軍合計了,今年就算沒提上干事,只要自己緊跟鄭蘭蘭,什么都依著她,分內分外的事搶著做,沒有功勞也會有苦勞,假以時日,鄭蘭蘭一定會給自己一個交代,運氣好的話后年就可以去試試競聘副主任。屆時,正好兒子幼兒園畢業,有這三年的苦勞打底,就有了爭取機會的底氣,兒子的重點小學一定沒有問題。每每想到這里,劉萌就像打了雞血,對工作燃起別樣的熱情,對鄭蘭蘭的怨氣也煙消云散。
劉萌對鄭蘭蘭越是忠心耿耿,鄭蘭蘭交給劉萌的工作就越多。劉萌漸漸發現,這些工作本應是鄭蘭蘭的分內之事,但因為自己逆來順受,鄭蘭蘭索性心安理得地當起了甩手掌柜。甩手就甩手吧,劉萌可以忍,畢竟這都是人情成本嘛。但是幾天前發生的一幕,讓劉萌徹底繃不住了。
那天單位召開中層干部會議,會議前鄭蘭蘭讓劉萌去幫她取個材料,劉萌拖了一會兒才去。路過會議室的時候,正巧趕上鄭蘭蘭匯報工作。
會議室的門是虛掩著的,鄭蘭蘭的一字一句,全都越過門縫,猙獰著朝她撲過來。在鄭蘭蘭的匯報里,她劉萌幫鄭蘭蘭做的所有工作,全都成了鄭蘭蘭的功勞。鄭蘭蘭顯然被自己的敘述感動了,她抑揚頓挫、繪聲繪色地在領導面前分享著上有老、下有小的她如何克服種種困難恪盡職守的細節。劉萌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不難想象領導們像被催眠一般頻頻點頭的場面。劉萌的心猛地一抽,渾身的能量都被擠了出去,她靠在走廊墻上定了定神,想到這些日子的勞累,恨不得立即沖進去跟鄭蘭蘭當著領導的面掰扯個一清二楚。可這么做會有什么后果,劉萌想都不敢想下去,她有什么資本去跟鄭蘭蘭叫板?自己的軟肋是明擺著的,現在所有付出都是為了將來某一刻的回報。做生意的人,計較前期的投入和付出,是不講武德,會被江湖所不齒。想到這里,劉萌慶幸自己的窘樣沒有被同事看到,她趕緊收拾好表情,一溜小跑,回了辦公室。
晚上回家后,劉萌的一口悶氣無處排遣,就想發條朋友圈泄憤。點開朋友圈,姚麗有一條新動態,曬的是一張照片,照片上姚麗手握一杯奶茶——奶茶不是重點,新做的美甲才是亮點。劉萌記得上次姚麗做的明明是裸色,然而這照片上的美甲不但貼了甲片,還鑲了亮鉆點綴。姚麗自己去做美甲了,但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約她一起。劉萌的心咯噔了一下,有點失落。但轉念一想,自己連競崗這么大的事都沒有和她說,人家不過做個美甲,憑什么要向她匯報?繼續翻了會兒朋友圈,劉萌又回過去給姚麗剛才的朋友圈點了個贊。
劉萌的贊剛點過,姚麗的一條私信便發了過來:“姐妹,我新做的美甲咋樣?”
兩人已經有些天沒互發微信了,現在姚麗這突如其來的微信,讓劉萌生出了一種內疚感。到底還是閨蜜,不可能為了一點小事就跟自己反目成仇的。劉萌心一暖,就連忙給姚麗回復了好幾條,在抱怨了自己多忙多累后,猛夸姚麗的美甲好看、有范兒,姚麗發來了幾個擁抱的表情,說看來看去還是今天的這種款式最適合自己。劉萌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指甲,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陣子忙亂下來,居然有兩個指甲崩斷了,看上去慘不忍睹,她苦笑了一下,不假思索地對著指甲拍了張照片順勢發給了姚麗。
劉萌在給兒子洗澡脫衣服的時候,崩了一半的美甲被衣服卡住,拉扯到肉的部分,疼得鉆心。洗完澡,劉萌拿出指甲鉗,把雙手的指甲一個個都剪短了,剪短后的美甲少了幾分精致,但做起事來趁手多了。
她打算等到周末就去美甲店把指甲卸掉,也換個裸色,輕裝上陣。
自從發現鄭蘭蘭隱匿自己的苦勞后,劉萌不想再吃啞巴虧,凡經自己手辦的事,她都有意無意地讓領導和同事知道。這天她又在幫著寫材料,文章寫到一半,鄭蘭蘭讓她去一下辦公室。
鄭蘭蘭給她點了下午茶。難道自己的小情緒被她捕捉到了?這算安撫還是犒勞?就在劉萌伸手拿奶茶的時候,桌上幾份嶄新的職稱證書映入眼簾。聽說今年職稱評選競爭激烈,尤其是高級職稱,全機關只有一個名額。劉萌伸手想去翻看這既神秘又高冷的職稱證書,手卻一把被鄭蘭蘭按住了:“想知道這次我們單位唯一評上高級的是誰嗎?”
“誰?”劉萌另一只手中的奶茶差點潑出來。
鄭蘭蘭似笑非笑:“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你的好閨蜜啊。”說罷,鄭蘭蘭把最上面的那本證書翻開,一把甩給了劉萌。
當劉萌看到副高證書上姚麗的名字時,后腦勺像被人敲了一棍,腦袋瓜發暈,雙腿也有些發軟。怎么會?怎么可能?這個姚麗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姚麗嗎?劉萌腦子里一下子涌上來無數條姚麗曾經跟自己說過的躺平金句,曾經聽起來是那么合情合理、擲地有聲的金句,這會兒就像一根根小鞭子,抽打著劉萌的每一個毛孔,不疼,但是扎心。情急中她往嘴里猛嘬一口奶茶,卻被嗆了,不由得狂咳起來。
“怎么?這么大的事,她沒跟你說?”鄭蘭蘭覺察到了劉萌的反常,臉上露出了一絲意義不明的微笑。
是啊,姚麗,這么大的事你也能守口如瓶、滴水不漏,你怎么不去當間諜呢?劉萌心中暗自憤恨,用力止住咳后若有似無地搖了搖頭。
現在,在鄭蘭蘭面前說什么都不合適,沉默是金,一言不發方為上策。劉萌告誡自己,一定不能讓鄭蘭蘭看出自己跟姚麗的關系出現了裂痕,否則,她會更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
劉萌一口喝掉奶茶,把杯子和職稱證書全擱到桌子上,拋給鄭蘭蘭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與此同時,她近乎板結的腦子突然開始運轉——姚麗雖說把云淡風輕掛在嘴邊,卻對單位的大小事了如指掌,她行事也似乎神神秘秘的,可是,總會有蛛絲馬跡吧?有嗎?劉萌忽然想到上次姚麗一反常態做裸色美甲,那一定是為了評職稱需要低調的關鍵階段,她的指甲可不能張牙舞爪,更不能喧賓奪主。劉萌后知后覺,怪自己眼瞎心也瞎。
劉萌表情的瞬息萬變,自然逃不過鄭蘭蘭的眼睛,她嘆了口氣,迅速在臉上堆出了推心置腹的神態:“這姚麗的嘴可真夠嚴的,不過她也有她的顧慮吧,今年高級名額就一個,多一個人參評,她就多一個對手,這個時候,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可顧不上什么姐妹情誼嘍。”
鄭蘭蘭的口氣帶著明顯的幸災樂禍,但劉萌聽起來卻很受用:沒錯,原來姚麗那么苦心孤詣地拉著自己躺平,防的就是自己也對高級職稱虎視眈眈,成為她的對手和攔路虎……
鄭蘭蘭起身倒了杯水,呷了半口:“她評上高級當然值得祝賀,但實話說,這對你就不是好事了,現在的職稱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老的不退,新人基本沒有上的可能,就算評上了也沒有崗位給你。明年市里給的職稱名額可能更少,硬件標準更高,咱們單位能不能分到,還是個未知數。姚麗這一卡位,可能以后每一步都卡在你前面了,怪我最近太忙,沒提醒你,但你自己也得上點心呀……”鄭蘭蘭的聲音漸漸被劉萌腦瓜子里的嗡嗡聲淹沒了。劉萌怕自己會在鄭蘭蘭面前失態,找了個借口,抽身而去。
沒想到出門才走了幾步就看到姚麗迎面走來,神采奕奕的,應該是過來拿職稱證書的。
走廊里,姚麗老遠就揮著手臂朝劉萌打招呼,劉萌的眼神迎上去,想擠出一絲微笑卻怎么也未能如愿。快靠近的時候,劉萌反而局促起來,一時間張口結舌,只好伸出自己的手指,說:“姐妹,你看看我的指甲,我真不適合做這種款式的美甲。”
姚麗若無其事地拉過劉萌的手看了看,“哎呀,怎么全剪啦?可惜可惜,下次我陪你去重做,一定幫你挑個最適合你的款式。”
姚麗的聲音還是像往常一樣清亮干脆,劉萌聽著卻分外刺耳,她干笑著從姚麗手中抽回手,逃也似的從姚麗身邊閃開了。
回到辦公室,劉萌腦海里全是姚麗勸自己躺平時的各種表情,要是姚麗此刻在她面前,她一定會指著姚麗的鼻子聲色俱厲地把她痛斥一頓。劉萌一邊在腦海里努力驅趕著姚麗的身影,一邊掏出手機,手起刀落般撤銷了微信里對姚麗的親昵備注和置頂,然后把姚麗一把掃到了“同事”分組里。做完這些還不解氣,劉萌又將對她的朋友權限設為僅聊天,眼不見為凈,以后再也不想在朋友圈看到她了。
一系列的流程操作完畢,意味著姚麗從自己的生活圈徹底退出,從此成了不折不扣的路人。劉萌舒了口氣,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重新打開手機,給鄭蘭蘭發了條信息:
“鄭主任,這次的省級技能大賽,我報名參加。”
劉萌沒想到姚麗第二天就沒來上班。聽鄭蘭蘭說她請了幾天假,要帶兒子去上海看醫生。好幾個同事來跟劉萌議論姚麗有何能耐,不聲不響就把高級職稱弄到了手,劉萌笑而不語。其實她的耳朵一直豎著,所有對姚麗的議論和猜測她都聽得一清二楚,這中間不乏無中生有的八卦,但劉萌的內心卻被這些流言弄得非常熨帖,聽得越多,她的情緒越平靜。她沒有站出來為昔日的閨蜜辯解,反而在越傳越離譜的飛短流長中消化著對姚麗的埋怨和嫉恨。
再次有姚麗的消息是幾天后了。鄭蘭蘭說,因為評上了高級,同事們起哄讓姚麗請客,姚麗一口答應,時間就定在周五下班后。
“還有,姚麗說你把她拉黑了?小劉,你太沖動了,大家同事一場,沒必要呀,升職的機會以后還有的。她可特地讓我也喊上你一起,你可別掃興哦。飯店的定位我發給你了。”
劉萌懶得向鄭蘭蘭解釋,說自己并沒有拉黑她,只是設置了僅聊天而已。她真想找我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情?自己心懷鬼胎不敢面對我,還惡人先告狀,我才不去捧她的場呢。劉萌越想越理直氣壯,當即就跟鄭蘭蘭推說周五家里有事脫不開身,肯定去不了了。
到了周五,劉萌早早就收拾好工位,提前了十幾分鐘離開單位,以免和一起去參加姚麗飯局的同事打照面。但她心情低落,又不想回家。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兜了幾個路口,劉萌才發現自己好久沒有獨處了,偶爾落單,一時半會兒竟找不到辦法打發時間。
這時,路邊一家美甲店的閃亮燈牌躍入眼簾。劉萌想到在原先那家店充的卡還有錢,正好今天姚麗在飯局上,兩人百分百不會在美甲店不期而遇,何不趁機去把錢用掉?反正隨著跟姚麗的友誼壽終正寢,以后也不會再去這家店了,卡里的錢不用也打水漂了。
說去就去,劉萌一進店,美甲店的小姑娘熱情地迎了上來,說好久沒見她和姚麗一起來了,怪想念的。姚麗的名字像一根刺,劉萌聽到一次,渾身就被扎一次。礙于情面,不好直說,劉萌隨口搪塞說最近忙,抽不出空。
“今天做個什么款式呢?”美甲師把劉萌的指甲修剪得很平滑。
“你看著辦吧,我卡里不知道還有多少錢,都給我用掉。”
“好嘞,那我自己發揮了啊。”美甲師最喜歡這種顧客,不挑三揀四、斤斤計較,可以由著她們自由發揮,在那方寸之地上精雕細刻。一旦有了這種放松的心態和氛圍,枯燥的工作也變得有趣了。美甲師心情大好,一邊做各項準備工作,一邊滔滔不絕地跟劉萌聊起天來。
“要不要嘗試一下這一種?前兩天麗姐才來做過,可好看了!”美甲師拿過一份美甲圖冊,指給劉萌她推薦的那種款式。
“她又換美甲了?”劉萌有些陰陽怪氣地說,“美甲也不能做太多,做得太多會中毒的。”
美甲師一聽,急了:“怎么會?我們用的都是最好的甲油膠,孕婦都可以放心用呢!”見劉萌不以為然,美甲師有點尷尬,話鋒一轉,又跳到姚麗身上。
“你看麗姐,她在我們這里做了很多年了,也沒見哪兒不舒服呀。”美甲師給劉萌刷完底膠,示意她把手放進光療燈里照,又繼續說,“說給你聽你都不相信,麗姐兒子最喜歡看她做的美甲了,麗姐常說,就因為這個,她才成了我們店的常客。”
“兒子最喜歡看媽媽做的美甲?少見少有!”劉萌撲哧一笑。
“好像麗姐兒子生病了,叫……叫什么癥……”美甲師還在絮絮叨叨,另一個美甲師接上了話茬:“哎呀,就是自閉癥,我查過了!她說她兒子不愛跟人講話,也不愛笑,就是喜歡看她的美甲,而且越夸張的那種款式他看著越開心。”
“自閉癥?”劉萌吃了一驚,認識姚麗這么久,從來沒聽說過呀,雖然她也只是在姚麗的朋友圈見過她兒子的照片,看上去挺清秀健康的一個小家伙。姚麗倒是念叨過她兒子性格內向,可這跟自閉癥可差了十萬八千里。劉萌忽然驚覺:難道她請假帶兒子去上海看病就是為了這個?躊躇了一下,劉萌還是忍不住問:“嚴重嗎?”
“好像挺嚴重的,麗姐有一次說起兒子都流淚了,她兒子還拿刀劃傷過自己……哎呀,反正,我們都覺得挺嚇人的。”
店里幾個小姑娘都紛紛跟著附和:“就是就是,上次還說學校建議她兒子轉到特殊學校去呢……”“麗姐真挺不容易的,經常要去上海,康復訓練啥的老貴了,麗姐說要不是兒子喜歡,她現在連美甲店的大門都不敢進……”“說起來呢,以前麗姐每次來店里充卡都三五千一充,現在明顯沒那么大方了。”
美甲師們果然個個都是“包打聽”,顧客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們的火眼金睛。
正在給劉萌做指甲的美甲師湊近劉萌,神秘兮兮地說:“劉姐你肯定不會相信,麗姐有時晚上還去跑專車,我上次聽到她在接單……”
劉萌這才反應過來,姚麗逛街時為何那么精打細算了。她無心再跟美甲師攀談,機械地伸直手指任憑美甲師在指甲上涂刷。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但是有一塊原先硬邦邦的東西似乎正在迅速垮塌。
今天的美甲有點復雜,但時間在美甲師的閑言碎語中過得飛快,不一會兒劉萌的十只手指甲就已經做好了。刷過卡,美甲師說卡里還剩幾十塊錢,問她要不要續充,劉萌猶豫了一下,說下次來的時候再說吧。
離開美甲店,已是晚上七點多,華燈初上,車水馬龍。劉萌坐進車里,繽紛的霓虹燈光灑進來,落在握著方向盤的手上。新做的美甲尤為耀眼,劉萌越看越喜歡,心情也隨之變得敞亮起來。
她打開手機,專心致志地搜索起了鄭蘭蘭下午發來的飯店定位……
責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靳玉潔,南京大學2023級創意寫作專業在讀研究生,常州市作協會員,雨花寫作營學員。有散文、小說見于《武進日報》《翠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