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空》是一部否定的小說,其核心在于《后記》的一句話:“對這個群體(年輕人)來說,過往的生活經驗不再提供一個天然的歸處。”
作者給“我”取名為小河,暗示讀者聯想周作人的詩歌《小河》,聯想到二十世紀進步知識分子無法自處于過往生活經驗而產生的壓抑與苦惱的情緒,“水只在堰前亂轉”,與小說主旨不謀而合。
小說語言巧妙銳利,流淌著生機勃勃的靈氣,“這簡直是在寫我”——這是豆瓣中評價該小說最大的詞云。作者在結構文本時常通過否定日常語言的指稱習慣來否定習常語境,引人進入與現實異在的審美世界,賦予人以自由的存在方式。讓人毫不懷疑:倘若將小說中的標點符號全都替換成“/”和分行,它將變成一首史無前例的現代長詩,而且是一首令人擊節稱嘆的美麗長詩。作者在敘述中不厭其煩地詳摹了廣州的街道、建筑與植物,多處以游記的手法事無巨細地刻畫“我”的行動軌跡及所感所聞。司空見慣的景觀一旦成為文字凝固在紙上,就與現實剖開一道巨大裂隙,產生間離效果,使得生活于其中的人搖身變為凝視者,唯有如此,才能發覺習以為常中的漏洞。正如小說中提到的報紙與年份,現代社會的人們習慣于依賴大眾媒介得到有關時間的認知,并且視其為不易產生訛誤的概念,然而小說卻否定了人們認知時間渠道的真理性,并且否定了準確的時間的重要性,以此解構了“時間”這一人類不可或缺的概念。小說暴露出其審丑的面向,譬如對性愛不加美化地直接書寫、對“我”流浪生活的細致刻畫等。審丑并非其首創,在文學創作中也并不罕見,重要的是審丑背后的目的——擺脫審美及其所代表的傳統語境,借由陌生化效果與過去經驗作告別和斷裂,試圖吸引讀者與自己為陣站在觀察者的視域,不斷朝經驗化世界發出質疑與叩問。
小說里六次死亡書寫,是敘述者試圖為讀者進行的脫敏治療,試圖使讀者否定過去經驗賦予死亡的嚴肅意義。第一次同事魏友倫自殺而“我”并未產生心靈波動,甚至試圖向死者姐姐討要死者桌上的小發財樹,此時讀者定義“我”為冷血、涼薄的人物,甚至會因為此種淡漠有刻意及模仿的痕跡而感到厭惡。第二次奶奶去世,“我”的回答平靜到不近人情,十分真誠的自我暴露使讀者反過來置疑震悚的合理性。母親的死亡中,“我”被要求跪地和痛哭;陌生男人的死亡中,“我”因為無動于衷而被謾罵斥責,這時讀者已由“我”的對立面,逐漸轉向“我”同側,最終默許了“我”給予死亡流浪漢冰冷的評價。在過往生活經驗看來,死亡是一件神圣的、無法侵犯和期待的事情,它與沉痛、嚴肅、眼淚相關聯,快樂則需要絕對避免。母親車禍去世后,“我”與父親需要借助爭吵來隔絕溫情和幸福的萌生,死亡讓一切與美好勾連的情緒變得罪惡,是人性一重“正當的”枷鎖。敘述者賦予“我”十分落魄、狼狽的流浪漢身份,以陌生化書寫冒犯和刺激著讀者的生理反應,讓讀者對“我”停止敘述產生期待,進而對“我”的死亡產生期待和向往。這種期待顯然與過往經驗世界對待死亡的敬畏相悖,敘述者以這樣的方式向讀者揭示“從來如此”的非理性,從而與傳統反叛、決裂。讀者由此能夠與“我”共情,讓“我”再也不作為冷冰冰的異類存在,而是普遍人性的聚合。經驗世界語境下的“絕情”與“不孝”,實際上是刺向其虛偽面具的利器。
小說題名《撞空》,“撞”本身就是一種否定。之所以要“撞”,是由于依據過往經驗建構出的世界讓“我”不適和痛苦。“我”有收入、住宅和愛,卻始終與世界疏離難合,被“沒有生活”的判斷牢牢困住。生活也許是一種感受,如果不是積極的,那么它至少應該是安心的。“我”缺乏心安理得生活的能力,于是朝家庭倫理、社會公德、人際關系的方向撞去,結果是“空”,并沒有邊界攔住“我”,即使“我”偏離“軌道”,也不會出現任何人與規則要求“我”必須返回原初的位置。然而針對“過往經驗不再能夠為年輕人提供天然歸處”,作者也并未建構出方案,只在《蘇鐵筆記》中認為應當“守住小河的記憶”,并且生出詭異的希望和光明:“我越來越有感受美好生活的能力”,也許期待的是,有相同窘境的讀者群體能夠守住“撞空”的啟發,并由此不斷向更遠的邊界嘗試和探尋。
責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