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意”寫“象”

元代是文人畫發展的高峰，也是文人進行 集體式悅己創作的時期。元四家中的倪瓚時常 在山水畫中畫亭，他筆下的亭子包含了他的生 命情感，呈現出一個靈動的意象世界。宗白華 在《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一文中談到意境， 他認為意境是主觀的生命情調和客觀的自然景 象交融滲透，成就了一個鳶飛魚躍的靈境，這 個靈境就是意境。[1] 宗白華闡述了情與景相結 合對于藝術意境的重要性。“意”是藝術家在 藝術作品中主觀意識的表現，且中國自古就有 “意在筆先”“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轉深 點畫之間皆有意”的文學表達。倪瓚筆下的亭 子尚“意”，追求意趣，不重視其外觀之華 麗，他筆下的亭子通常外形十分簡潔。但就在 其簡潔的表象之下卻融合了深厚的情思，處處 都是主觀情感的投射。

挺拔之美、空靈之美、冷寂之美是倪瓚 山水畫中亭子的審美特性，畫中之亭不拘泥于 對形制的再現，而是更加注重表情達意、造境 寫心。藝術家的個人情感往往影響著作品的風 格、內容和深度，使每件藝術作品具有獨特的 個性和情感印記，往往只有著重“意”的藝術 作品才能“超以象外”。本文著眼于“意”在 藝術創作中的重要性，對倪瓚山水畫中亭子的 審美特性做出闡述、歸納。

一、倪瓚山水畫創作的影響因素

（ 一 ）隱逸思想的流行

任何藝術的演變都深受主流思潮影響，緊密聯系著當時的時代背景和社會文化發展。元代 是文人山水畫創作的高峰，實現了詩、書、畫的 有機融合，在創作史上為山水畫帶來了重大轉 變。從宋到元，社會環境經歷了巨變，文人士大 夫的社會地位由宋代的“崇文”逐漸演變為元代 的“八娼九儒十丐”社會等級。

在政治動蕩和社會不安的背景下，許多文 人士大夫傾向于遠離權力斗爭和世俗紛擾，選擇 隱居山林、鑒賞書畫，以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和平 靜。他們倡導超脫塵世的理念，主張與世隔絕、 獨處自省，將個人情感和審美理想融入詩畫藝 術，創造出富有禪意和意境深遠的作品。元代社 會，隱逸成為一種具有普適性的時代風尚，這是 元代文人創作山水畫的重要因素之一。他們通過 筆墨表達情感，以此獲得心靈的慰藉。山水畫的 寫意精神在這一時期得以空前展現，中國傳統山 水畫開始從宋代的寫實向元代的抒情寫意邁進。 元代文人士大夫深受當時盛行的隱逸思想的影 響，他們因為無法實現仕途抱負，轉而將繪畫視 為表達精神追求的途徑。他們所追求的繪畫藝術 超越了單純的繪畫技法，而是上升到心靈與精神 的高度。

（二）悅己創作的繁盛

元代是文人畫創作的巔峰，一舟、一亭、 一人皆有意味。羅樾認為從元代開始， “山水 畫內容或內在含義突變……圖繪形藝術從此成為一種心智的、超越再現的藝術”[1]。這個時 期的山水畫已經超越了再現，在風格上也和前 代不一樣了，畫家們開始集體性自主在繪畫上 反映情感、思想。元代，文人進行繪畫創作不 再是為了滿足上層階級的需要，而是為了表達 自己的創作愿望，抒發心中之“逸氣”，也為 了遠離政治，隱居山林。倪瓚的山水畫被譽為 “逸品”[2] ，作品常以山石、樹木和空亭為主 題，形象簡潔，筆墨“吝嗇”而富有表現力。 畫面空曠冷峻，超越了日常的世俗景象，成為 繪畫藝術中的典范，被后人推崇與模仿。不光 是倪瓚的繪畫被后人推崇，元代許多畫家的作 品都被稱贊并模仿，是因為在元代，繪畫藝術 開始了集體悅己創作模式，所以元代繪畫藝術 才在中國藝術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元代文人士大夫們常以詩文書畫相互往 來，彼此酬唱，雅集不斷。他們通過互相觀摩 和學習彼此的作品，抑或共同合作創作一幅畫 作，以此來提高藝術水平和拓展創作思路。元 代文人士大夫多傾向于以詩、書、畫三者合一 進行創作。他們不僅是畫家，更是詩人、書法 家，甚至是文學評論家。這種綜合性的身份使 得他們的繪畫作品具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和人文 精神，同時也使得他們在創作中更加注重審美 情趣與藝術境界的表達。

元代文人畫家在創作中的悅己特性體現了 他們在藝術創作中的個性化、情感化和生活化 追求，不僅豐富了中國繪畫藝術的表現形式，也 提升了文人畫在中國藝術史上的地位和影響力。

二、倪瓚山水畫中亭子的情感表達

倪瓚山水畫中的亭子作為情感表達的載體， 反映了他對自然與人文的獨特感悟和審美追求。

（ 一 ）對隱逸生活的向往

倪瓚筆下的亭子常常被置于山水之間，通常是青山綠水或幽靜林間。這種布局不僅展示 了自然環境的美感，更凸顯了他對隱逸生活和 清幽境界的向往。亭子是脫離世俗的隱喻和象 征，與自然景色和諧融合，體現出一種超凡脫 俗的境界，表達了他對于遠離塵囂、追求內心寧 靜的愿望。這種表現手法不僅是對自然的觀照， 更是藝術家內心世界的投射與表達。

（二）文人情懷的彰顯

倪瓚和元代其他文人畫家的創作目的類 似，不僅限于單純的寫實描繪，而是通過獨特 的情感和理想賦予畫作深刻的文化內涵。在他 的畫作中，亭子不僅僅作為一種景物被描繪， 更象征著文人的居所和精神棲息地，體現了他 對文化、歷史以及人文精神的獨特理解和表達。 他筆下的亭子與自然景物巧妙融合，與山水木 石相映成趣，體現出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追求 自然與人文融合的理念。這種表現方式不僅僅 是一種藝術手法，更是對傳統文化、歷史積淀 和人文精神的深刻體認和闡釋。

（三）情感世界和審美理想的象征

倪瓚通過對亭子的布局、線條和筆墨的運 用，創造出一種超脫塵世的氛圍，使觀者在欣 賞畫作時能夠感受到情感共鳴和審美愉悅。他 舉畫亭屋說： “若要亭屋，任意于空隙處，寫 一椽，不可多寫，多則不見清逸耳。”他的作 品不僅在形式上呈現出“筆簡”，更在精神內 涵上折射出他作為一位文人的思想境界和審美情趣。就是這樣的亭子，展示了倪瓚作為文人 畫家獨特的情感特質，讓觀者在欣賞作品時感 受到作者的審美追求。

三、倪瓚山水畫中的“亭之美”

研究和賞析中國古代山水畫，并非一定 要從山川出發。有時著眼于畫中某一個小的物 象，也別有一番韻味。山水畫中常見的點景建 筑——亭子，蘊含了中國獨特的美學精神，成 為中國古代山水畫中靈動的存在。倪瓚創作了 許多有關亭子山水畫，比如《松林亭子圖》 《江岸望山圖》《楓葉吳江圖》《江亭山色 圖》《古樹茅亭圖》《容膝齋圖》《松亭山色 圖》等。倪瓚山水畫中的亭子展現出獨特的美 感，“亭之美”不僅是形態上的表現，更體現 了他對文化、精神和自然的深刻理解。

（ 一 ）挺拔之美

亭之挺拔，在一定程度上歸因于對墻壁的 處理，這種設計使其在視覺上更加突出。亭并 非依賴建筑物的高度來展現雄偉壯麗，而是依 托于山勢或高臺的托舉，呈現出挺拔挺立的姿 態。古代人常常以亭的孤零高立之姿來比喻那 些獨具風采的高潔之士。這種比喻將亭的形象 與君子崇高的品格和道德風范相結合，使得亭 的建筑美學被提升到了道德和人生的高度，展 現了中國傳統審美觀念的深刻內涵。倪瓚就是 一位擁有高潔人格的文人畫家，朱元璋曾召倪 瓚進京為官，他堅辭不赴，作《題彥真屋》詩 云：“只傍清水不染塵?！?/p>

倪瓚山水畫中的亭子具有挺拔之美，是其 高潔人格的象征。通過倪瓚的《松林亭子圖》 來看其畫中“亭之美”。首先，在布局方面， 畫面中的亭子位于畫面稍下，周圍的松樹、山 石等元素有機地環繞在亭子周圍，形成了一種 平衡和諧的布局。這種布局不僅體現了倪瓚對空間的精確掌控，還展示了他對自然景物的敏 銳感知。其次，從結構來看，作品通過松林和 小亭的組合，營造出一種寧靜深遠的山林氛圍。 倪瓚巧妙地利用水墨的渲染技法，表現出松樹 的蒼勁和亭子的寧靜，使觀者仿佛置身清幽的 山林。這種情感上的沉靜與安寧，是倪瓚作品 的獨特魅力。倪瓚對于畫中亭子、松樹、山石 的處理展現了“遠山含黛，近水含煙”的審美 追求。倪瓚通過松林與亭子的結合，呈現出一 種自然山水的意境，表達了他對大自然清幽、 恬靜之美的深刻領悟。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松樹象征著高尚的品 格和堅貞不屈的精神。《松林亭子圖》中，松 林與亭子的結合，彼此映襯，相得益彰。亭子 設計簡潔，矗立在石階之上，凸顯其挺拔之美， 同時象征倪瓚高潔的品格。亭子不僅是情感特 質的展現場所，更是心靈的安放之地，成就了 他美好夙愿的回歸。這幅作品體現了倪瓚高潔、 超凡脫俗的人格品質，同時充溢著深厚的人文 情懷。通過這樣的藝術表達，倪瓚將亭子塑造 成了挺拔之美的象征，體現了中國傳統審美觀 念。

（二）空靈之美

空靈是一個美學范疇。“指藝術作品所表 現的虛空、靈動的審美境界?！盵1] 宗白華曾在 《美學散步》中討論這一美學范疇： “美感的 養成在于能空，對物象造成距離，使自己不沾 不滯，物象得以孤立絕緣，自成境界?！盵2]

《容膝齋圖》不僅僅是對自然景色的描 繪，更是倪瓚內心世界的抒發。畫中亭子四面 迎風，結構精致透明，空間開闊通透，毫無遮攔之感。與宮殿和館閣將人拘束在內部不同， 亭子則將視線引向廣闊的宇宙和自然，讓人在 安靜休憩之余，能夠俯瞰外面壯闊的世界。

倪瓚山水畫中的亭子具有空靈之美，這里 的亭子是其內心的展現，是倪瓚精神的寄托。 不僅是《容膝齋圖》，他畫中的亭子基本是四 面開敞的建筑形式，強調內部與外部環境的溝 通與聯系，注重整體環境的空間美。倪瓚在前 期創作中亭中有人，到后期創作更加偏愛“無 人之亭”，畫中亭子吸收四周之景，也吸收四 時之景，成為畫中的點睛之筆，從而召喚觀賞 者遍覽四周，從有限的空間進入無限的境界。 “寬敞的視域是自由的象征”[1] ，倪瓚畫中的 “無人之亭”源自內心對自由的渴望。同時 由于亭子四面開敞的形式特點，其實是開啟了 一個“召喚結構”。這個“召喚結構”驅動觀 賞者的想象入場，和倪瓚進行情感的碰撞、交 流。

（三）冷寂之美

中國古代有很多詩句都有冷字，比如李 "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 nbsp;戚”、白居易的“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 "誰與共”，或形容天氣寒冷，或表達情感或氛 "圍的冷靜或淡漠。還有些詩詞沒有提到“冷” 字，卻處處都是冷寂之感?！爸袊L畫在元特 "別重視冷寒、寂寞之境的創造，云林所有山水 "之作，皆有冷寒之相，蕭疏古木，淡云微拖， "一派凄寒陰冷?！盵2] 倪瓚的山水畫中的冷寒之 "相、寂寞之情，皆蘊含在亭子之中。倪瓚山水 "畫中的亭子十分簡潔，可以說是簡潔到了極 "致。倪瓚用樸素純粹的藝術語言抒發了他的人生體悟，其山水畫中亭子的凸顯，并不是點綴， 而且他畫中的亭子往往在畫中居于重要、顯眼 的位置。

倪瓚山水畫中的亭子具有冷寂之美，是倪 瓚獨特的情感表達方式的體現。畫中的冷寂之 感絕不是拒人千里之外，而是為了表達超然世 外的情懷，別有一種孤寒的韻味?！度菹S圖》 以一河兩岸的布局，描繪了堅硬頑石和幾株枯 朽的老木。畫面中央的瘦水曲折流淌，遠處的 山影用粗筆勾勒出模糊的輪廓，整體呈現出荒 涼蒼老的景象。在這樣的構圖和筆墨處理下， 整個場景仿佛時間靜止，水不流動，云不飄動， 風聲不再傳來。道路上沒有行人，水中沒有舟 影，唯有一座孤獨的小亭靜靜地立于靜默的遠 山前，秋水環繞著古老幽深的樹木。這種冷寂 之感深深打動人心，使觀者仿佛置身于被歲月 遺忘的寧靜世界中，感受到倪瓚對自然的體悟 和情感表達。倪瓚畫中的亭子與其他物象組合 體現出的冷寂之感，是對本真的不懈追求，是 其生命意識的體現。

四、結語

倪瓚畫中的亭子是以“意”寫“象”的典 范，超越了日常生活的平凡再現，展現出一種 擺脫世俗喧囂的虛構景象。挺拔、空靈、冷寂， 這些特質構成了倪瓚繪畫作品中“亭之美”的 精髓。他并不追求華麗的外觀，而是追求深邃 的意境和豐富的情感表達。每一筆都是他內心 感受和審美理念的真實映射，不僅僅停留在對 藝術作品真實的再現上，而是超越了真實的再 現，在景中保留住自己愈來愈多的“意”，從 而達到了藝術表達的最高境界。

[ 作者簡介 ] 吳思逸，女，漢族，四川巴中人， 四川音樂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藝 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