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散文）

前段時間，80多歲的父親突然提起要去看看麥子。從德州回來的姐姐便開車帶我們到了南環路南邊的麥田，父親驚喜地從車上下來，顫巍巍地走到麥子地邊上，看見一眼望不到邊的綠油油的麥田，父親眼里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光芒。與莊稼打了半輩子交道的父親仍然深深地愛著這片土地。

麥黃時節，我們又帶父親到了平原匯豐生態園，看了看黃黃的熟透了的麥子。父親站在麥田邊放眼望去，廣闊的平原正沉浸在“分娩”的喜悅之中，麥子貪婪地汲取著黃土地里的水分和養料，孕育更飽滿的麥粒。微風吹來，麥浪滾滾，豐收在望。父親內心的歡喜溢于言表。他走近麥子，低下頭看了看又聞了聞，掐了一個麥穗放于手心，輕輕地搓了搓，粒粒飽滿，細細咂摸，若有所思：風吹麥穗粒粒香，又到麥收夏始忙。眼前的情景把我拉回到童年的時光。

初夏，我躺在綠蔭里，看著父母漂浮在麥浪里的背影，像兩葉襤褸的帆，載著我襁褓的夢，緩緩地漂遠漂遠----

父親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農民，一生與土地、農資、莊稼打交道。記得那次我放學回家，老遠就見父親正在夏日的驕陽里辛勤地勞作，他對土地有著宗教般的虔誠，身體用力彎成弓形，黝黑的皮膚在陽光的灼曬下閃閃發光。鐮刀在陽光下有節奏地揮動著，一壟壟金黃的麥子在身后倒下。汗珠在父親額頭是顆顆滴落。這時，只見父親直起腰，抽下脖子上的毛巾，使勁地擦了擦臉。看到在田里割麥子的父親，麥芒將他的胳膊和胸膛扎得通紅，我突然意識到父親的偉大。父親拿著鐮刀在收割麥子，而歲月的鐮刀也在收割著父親的青春。麥子割倒了，可父親還站著。此刻，割的和被割的都是土地的靈魂……

我知道我也是父親腳旁的一株麥子，期待有一天結出一串串沉甸甸的輝煌。父親常說：“我們本身就是土地里長出的一棵棵莊稼。要想莊稼旺盛，就要舍得花力氣?！蓖溙锢锏母赣H，我心底涌起一股敬意。

我的父親今年88歲了，體格硬朗，就是心臟不好。記得我們小時候家境貧寒，父親和母親每晚揉簽子饃饃，第二天一大早，父親用板車推著沿街叫賣。賣的錢供應一家七口人的生活。平時還和母親一塊兒用柳條編籃子、用棒窩編小辮。每逢集市，他就騎著大金鹿自行車拿到集上叫賣，用換回的零錢供我們念書，用善良和勤勞支撐起我們貧寒的家庭。

家里的八仙桌上放著的印有“黃河李修為念”的搪瓷茶缸，使我想起了父親挑河的那段艱苦日子。還記得我們村東頭沉沙池往東那一大片泥沙，父親和鄉親們好像就在那一帶挑河挖溝清淤。當時用的工具就是木制小推車，一邊放一個柳條編的裝滿泥土的編簍，能干的還往中間再摞一個。后面一人低著頭，弓著腰，一步一步蹬上坡。前面兩人咬著牙，鉚足勁，齊心協力拽上岸，一天來來回回要走七八十里地。父親的二哥我二大爺就是這樣累死的。父親當時正值青壯年，雖然上河工的生活非常簡單：白水煮青菜，一斤油鍋里攪一攪。可堿面過多的大黃卷子父親吃不了還得帶回家來。當年父親和鄉親們用粗糙的雙手和頑強的毅力，像螞蟻搬山一樣完成了挖河工程。

我們雖小，父親的辛苦卻記在心里，每年拿回獎狀讓父親高興。后來，我們四個都相繼考上大學。臨行前，父親總是用家鄉的一抔黃土，裹著他半生的淚水送我們上路。

我們念大學的日子，他趕著毛驢又去集市賣醬油、醋、甜醬等等，換回錢支付我們姊妹四個的學習費用。由于去的集市老遠，趕完集不回家，接著到周圍村里再沿街叫賣，回來時已是夜幕降臨。母親每晚都到村頭翹首盼望。后來生活條件好了，改用機動三輪車去趕集。能早去早回了，但母親不太放心父親騎機動三輪。聽母親說，有一次父親去王廟鎮小李寨村趕集，回來晚點了，因沒看清，前面拴住兩樹的一細長鐵絲勒著了父親的脖子。

從那以后，母親再也不敢讓父親去趕集，說成天在家擔驚受怕。再說，父親年紀大了。我們知道后，也不愿讓父親出去受罪。個個都生活上省吃儉用，勤工儉學。父親用強有力的臂膀，和母親一道，支撐著當年的窮家；用最有力的手，拉扯著我們姊妹四個度過了最困難的童年少年時期，把我們培養成人。

后來我們都參加了工作，結婚成家。哥姐把父母接到了城里來住。父母到了頤養天年的時候，父親這時耳朵卻失聰了。孩子們倒也挺孝順，哥姐為父親買了助聽器，可晚上去他們屋里看看時，母親戴著老花鏡，父親把電視聲音調得老大。總之聽力不如從前了。

今年五一，姐姐妹妹回來帶父母出去散了散心。先去的地方是齊河奇妙的海底世界，海底有山，有峽谷，也有森林和草地。許多種奇形怪狀的魚兒讓人眼花繚亂，各種美麗的海草珊瑚讓人心曠神怡，父母開了眼界。隔周又帶父母去了德州慶云的金山寺，那里有念佛堂、鼓樓、鐘樓等。寺內，晨鐘暮鼓，香煙裊裊；寺外，河水潺潺，碧野映襯。還有氣勢恢弘的佛教文化。唐僧玄奘成長出家于海島金山寺的故事廣為流傳。父母回來都說：“真好看兒，都是些佛像，還有那么多拜佛的大人小孩。”無論是那里宏偉莊嚴的群體建筑，還是其深厚的文化底蘊，都給父母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可父親依然掛念我，掛念我們的孩子。有一次，我倆都上班，父親和母親一起用三輪車，把孩子及所用的被褥、臉盆等日用品，繞西道送到平原一中操場后面的宿舍?；貋頃r走到琵琶灣南門不行了，心臟病犯了。坐在了路邊直喘。母親忙給師范的哥哥打電話，哥哥匆匆趕到，將年邁的父親送到醫院。

晚年的父親每天樂呵呵，喜歡電視里的天氣預報，一到晚上六點半，他總是準時讓母親打開電視，急著看天氣預報。更迷戀每晚的《動物世界》。還喜歡下象棋，愛人每次回來都陪著父親下下棋，有時不分勝負。父親還喜歡看下棋的，推著輪椅，拿著馬扎，在小區內喜看李唐勇老師一伙下棋，甚至出來大門往西走到十字路口老遠，到對過興致勃勃地去圍觀下棋的。

現在雖然日子好了，父親還是省吃儉用，這一點深深熏陶著我們。勤儉持家的好傳統一天沒有丟。那天中午放棄午睡，頂著烈日，瞞著母親，自己腳蹬著裝滿廢品的三輪車，越過南環路西行，去回收站送了廢品?；貋砟赣H埋怨他說：“你耳朵聽不見，南環路車多，撞著你怎么辦？！院里來收的直接給他們收走就行?！备赣H說：“沒事。我看著點。給上門來收的賣的便宜，自己去送還貴點兒?！?/p>

飯后，父親總是和我搶著刷碗，說是怕我把碗打碎了，其實是怕我費水，因為每月他都過問水電費多少？出門散步時，他總撿回來扔在路上的空紙盒、飲料瓶等。有一次，被姐姐看見了，姐姐說他：“以后這些廢品咱不撿了。您撿回來，那些撿破爛的人再撿嘛呢？咱好歹條件也比他們強，留給他們吧?！焙髞恚幌蚬潈€的父親再也沒有撿回廢品，真的留給了條件不如他的人。

父親對家里大事小情都操心。今年當兵7年在外的外孫回家探親了，他老掛著給孩子說媳婦，并囑咐：“別盡挑，不大離兒就行?！本褪遣话炎约旱牟∏榉旁谛纳希委熜呐K的藥物老是忘了吃。夏天天暖好點了，去年一冬天半夜里起來咳嗽吐痰，感覺就是疫情期間落下的肺病沒好利索。

回想那個時候，德州的哥哥天天給父親輸液輸氧，父親還是長睡不醒，滴水不進，靠藥物生存，險些喪命。多虧哥嫂、姐姐、妹妹三家照顧得無微不至，父親才將這條老命保了下來。過完年回到平原家里，晚上我和母親寸步不離守護著父親，可父親還是使勁地吐痰、咳嗽，甚至咳出了血塊，然后昏昏欲睡。母親不放心，怕父親半夜里一口氣上不來，就讓哥哥帶她去城里，給父親買了最好的壽衣?；貋砦疫€說 ：“別讓爸看見，他會害怕。”母親說：“沒事，跟他說了。他說‘你也去買吧’，我說‘給你買的好的，家里沒錢了?！?3歲的母親這樣寬慰父親：“到那邊，能看見咱村里的院里的親人?！备赣H信以為真，傻傻地笑，每天快樂地生活。加上在德州醫院工作的妹妹找的大夫精準的診斷及全家人精心的治療，父親的身體狀況一天天好轉了起來。尤其孩子們和親戚來探望他時，心里更是樂開了花。有時他坐在樓下的椅子里，我們圍在他四周，他指著右邊花池里的一棵小香椿樹說：“這是我和你娘種下的，等我沒了，這棵香椿樹就長大了，你們來摘香椿芽兒。”

“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生活的苦澀有三分，你卻吃了十分……有老有小你手里捧著笑聲，再苦再累你臉上掛著溫馨……”聽到這首《父親》，我的心頭涌起了無以言狀的幸福，淚水也接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