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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如海

2024-12-31 00:00:00宋紅星
飛天 2024年9期

沒有客人。如海光著膀子坐在洪達皮鞋店門口發呆。自從來到洪達皮鞋店,他已經像這樣度過了無數個日子。和往年每個七月的某天中午一樣,天空黑云低垂,幾個悶雷過后,雨淅淅瀝瀝灑了下來。現在非常需要一場透雨。這個夏天,熱浪每天緊貼著人們的前胸和后背,路上的泥土早已被踩得像黃色的面粉。雨落下之后,馬路先揚起一層灰,然后騰起一層霧,再然后,天就像被雷電擊通一個洞,雨傾瀉而下。幾個孩子不以為然,蹦蹦跳跳在雨里歡騰,但很快被大人用棍子攆了回去。趕馬車的大爺有些急,只見他揚手揮鞭,空氣中傳來“啪”的一聲鞭響,馬車便急馳而去。如海發現馬頭上的大紅花已經有些舊了,看來不久前,大爺剛趕著棗紅大馬參加過一場婚禮。翠珍出嫁那天,迎親的隊伍里也有幾輛馬車,走的時候,車上拉滿了鍋碗瓢盆、爐子、火鉗、柜子等各種嫁妝。他已經四年沒有見到翠珍了。

那晚,如果不是他擔心翠珍,他完全可以逃走。結果被趙克中抓住,按在竹林里暴打。翠珍只知道哭。直到趙克中滿頭大汗,打累了,才不得不住手。他恨不得變成一顆螺螄,立刻把自己蜷縮進螺螄殼里。他向翠珍解釋,翠珍不聽,如果是永平和德生干的,那他為什么在竹林里?他越解釋,趙克中越認為他在狡辯,下手越狠。十多年來,除了他爹和他媽,一直沒人愿意認真聽他說話。

第四天下午,他一瘸一拐跑去公房,坐在石磙上直睖睖看著永平和德生,一句話不說。永平和德生圍著他,摸了摸他被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臉。“看來,你以后只有娶啞巴做媳婦了。”永平穿一條寬松的軍綠色長褲,邊說邊和他擠在石磙上。他心里明白,永平穿他爹的褲子,就是為了把受傷的右腳藏起來。

“將來她一定會給你生一窩小啞巴。”德生拍拍他的肩,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但事情并沒有向永平和德生說的方向發展,他也非常意外,三個月之后,趙克中就把翠珍嫁到了六十里外的英社,聽說英社離縣城很近,就在城邊。但直到現在,他也沒有見著翠珍趕集。出嫁那天,他躲在看熱鬧的人群里,遠遠看著翠珍在伴娘的陪伴下,打著紅傘登上了一輛拴著大紅花的手扶拖拉機。后面是幾輛馬頭上掛著大紅花的馬車,馬車里拉滿了嫁妝。當時他心里有些隱隱作痛,但更多卻是如釋重負。

新郎胸前和手臂戴滿了大紅花,因個子不高,整個人就像一個蓬松的繡球。之前他就聽說,翠珍嫁給了一個背鍋,當時他還替翠珍難過,但那天在大紅花的映襯下,新郎的背鍋并不明顯。趙克中叼著煙,笑嘻嘻出來送行,見他站在人群里,便毫不客氣地朝他睖了一眼,嚇得他趕忙縮起脖子。想起趙克中把他綁在公房前的歪脖子樹上,把他打得皮開肉綻,他就心有余悸。公房前是一片長得遮天蔽日的金絲榔,一直以來,但凡村里抓到壞人,大家就把他扭到公房前,要么召開群眾會,當著全村人的面好好批斗一番,要么吊在歪脖子金絲榔上狠狠教訓。他聽香草灣上了年紀的老人講,歪脖子樹上處理過很多人,有偷錢的、偷羊的、偷菜的、偷情的也不少。有的被吊在半空,有的被綁在樹上,少則半天,多則半個月。大家下手非常狠,落空的棍棒打得樹干經常脫皮。有一次,他還在一個偷牛的外地人身上撒過一泡尿。偷牛人被綁了四天,放走的時候,走路已經踉踉蹌蹌,要不是每天有人給他送水續命,他可能連爬的力氣都沒有。他沒想到,這種事竟然會落到他身上。趙克中沒有報警,也沒說竹林里的事,而是說他去偷雞。他光著上身,褲子被扒在地上,全身被趙克中用細竹子抽得像纏滿了青蛇。他鮮血直流,“嗷嗷”怪叫,中午的太陽把他烤得像根發酵的面包,全身松軟,幾只蒼蠅在他身上爬來爬去,舔得他傷口奇癢,他感覺他就要死了。永平和德生來過兩次,遠遠看著他,好像稍微靠近,趙克中手中的細竹棍就會落到他們身上。他以為翠珍會來看他一眼,他要告訴她,那晚真的不是他。但翠珍一直沒有來,自從那晚之后,他再也沒有見到翠珍,翠珍好像故意躲著他,直到出嫁。

翠珍穿一件紅色的束腰外套,搭一條黑褲子和一雙紅色的軍絨膠底鞋,端莊地坐在拖拉機上,幾個膽大的孩子圍上去要喜糖。他也想上去討一把,順便跟她說聲再見,但他見趙中克一直盯著他,便趕忙把頭縮進了人群。打發走孩子,翠珍才抬頭望向人群,看到他,先是一愣,像吃驚,又像是安慰,然后握起兩個拳頭,伸出拇指和小指,向他做了一個只有他和她才懂的手勢,她說,她還想和他一起放羊。

他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出來。

翠珍也抹了抹眼淚,轉過頭,背對著大家,肩膀一聳一聳的。除了他,沒人知道她為什么哭,大家肯定都以為她只是舍不得離開香草灣,舍不得離開父母。她又抬頭看向他,就在他不知所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之際,翠珍突然抓兩把喜糖向他撒來。哄笑聲中,人們就像他和翠珍每次在黑松林給羊喂鹽時,所有的羊都咩咩叫著向他們跑來。等他好不容易撿到兩顆糖,直起身,拖拉機已經“突突突”向村外駛去。拉滿嫁妝的馬車緊跟在后面。

“你媳婦跟人跑了,還不快去追!”見他呆立在人群里,永平從后面推了他一把,但他卻如驚弓之鳥,趕忙把身子縮了回來。

“連個啞巴都搞不定,你以后恐怕只能打一輩子光棍了。”德生也在他耳邊小聲說。

見永平和德生又開始捉弄自己,他并沒像平時啊啊嗚嗚比劃,而是紅著臉,一聲不吭離開了人群。

嗩吶聲漸漸遠去。拖拉機越走越遠。

他感覺他就像一棵生長在殘墻斷壁下的野草,黃牛可以過來啃一嘴,山羊可以過來踩一腳。從應該會說話卻不會說話開始,大家就喜歡捉弄他。他決定到外面的世界闖一闖,他不想繼續待在香草灣,一直成為大家捉弄的對象。

雨越下越大,飛流而下的雨水在房檐下形成一道長長的雨簾。他想起兩年前那個早晨,也是這樣的雨天,他正斜靠在遮陽棚下呼呼大睡,結果被宋師傅一腳從夢中踹醒。他已經記不得那個夢,但肯定是個好夢。

“以后你就在我這里幫忙吧。”宋師傅把他喊進了皮鞋店。

之前,他在一家紅磚廠當了兩年搬運工,后來又在建筑工地給人挑沙灰。向磚廠老板討工錢的時候,被打掉了一顆門牙。他去派出所報案,警察問他什么事?他啊啊嗚嗚比劃,警察聽不懂他比劃什么,便把他趕出了辦公室。他賴著不走,咧著嘴讓警察看他被打掉的門牙。警察問他牙齒是不是被打掉的?他趕忙點點頭。

“被誰打掉的?”

他朝磚廠的方向指了指,啊啊嗚嗚比劃。警察聽不懂,見他身上落了傷,便問他識不識字。他點點頭。但是當警察讓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寫出來,他絞盡腦汁才在信箋上寫出他的名字。自從走出校門,他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寫過一個字。警察一邊搖頭,一邊嘆氣。

然后他被攆出派出所。他不肯走,他身無分文,能去哪里?他想控制自己的喉嚨,大聲告訴警察,這不是簡單的打架,是紅磚廠的老板欠了他三千塊。但警察根本不想聽他啊啊嗚嗚比劃,他繼續啊啊嗚嗚,警察便甩了他一耳光。

他被扭起來。

“給我們老實點!”警察氣呼呼把他丟進了一間小黑屋。

他被丟進小黑屋關了兩天。一切都因為他不會說話,以前老師沒耐心聽他啊啊嗚嗚,趙克中根本不聽他啊啊嗚嗚,現在警察也不聽他啊啊嗚嗚。如果他不是啞巴,如果他會說話……他越想越傷心,傷心地掐著自己的喉嚨,他想把嗓子扯出來看一看,看看里面究竟出了什么問題。直到鮮血染滿雙手,他才淚流滿面地癱坐在地上。

從派出所出來,他開始在縣城流浪,哪里需要搭把手,他就過去出把力。灰頭土臉忙一通,大家也愿賞他一碗飯。他去副食品店、雜貨店、裁縫店門口比劃,大家都把他當一只蒼蠅趕走。除了黑作坊,沒人愿意用一個啞巴。幾乎整條街的人都認識他,但沒人知道他叫什么,沒人知道他從哪里來,大家都叫他啞巴。

雨從門外濺進來,他拿一塊木板擋在門外。當木板與門框碰出一聲輕響,宋師傅扭頭看了一眼,但什么也沒說,他用鞋錐撓了撓頭,然后繼續做鞋。第一次見宋師傅用錐子在頭上撓來撓去,他生怕宋師傅在頭上捅出一個窟窿。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宋師傅布滿血絲的眼睛總是掛滿眼屎,是因為他整天盯著鞋子,用眼過度,還是因為抽煙太兇?就像他不知道宋師傅把他留下來,是因為他是一個啞巴,還是可憐他被打掉了一顆門牙?宋師傅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他也從來沒有問。

剛開始,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宋師傅做好的皮鞋擦干凈,裝進鞋盒等客人來取。還有鞋架上的鞋子,他也要每天擦一遍。馬路上車來人往,揚起的灰塵涌進店里,落得四處都是。每隔一段時間,宋師傅還要讓他給這些皮鞋上油。保養好了,才能吸引客人的目光。

沒事的時候,他就站在窗戶邊看宋師傅做鞋。窗戶邊擺一張桌子,桌面坑坑洼洼,四處粘著黃色的鞋膠和錘子敲擊的痕跡,右邊擺一個木制的支架,支架上掛著剪子、錐子、錘子等工具。“有啥好看的,擦鞋子去。”剛開始,宋師傅經常把他支到一邊,好像怕他偷學了手藝。一年之后,宋師傅就什么都不說了,如果沒有客人,他們經常一天不說一句話。他非常喜歡看宋師傅將鞋樣貼在黑色的皮革上,然后用一塊薄肥皂,沿著鞋樣畫出一條條優美的曲線。刀子、剪子、錐子、錘子等各種工具,宋師傅運用得令他眼花繚亂。現在,宋師傅好像已經不怕他把手藝學去,有時甚至會讓他幫忙在鞋底刷一刷膠。

接連看著宋師傅做了幾十雙皮鞋,他對哪道工序使用什么工具早就爛熟于心,所以只要站在旁邊,不等宋師傅開口,他就會主動遞上剪子、錐子、錘子或者銼。不過他從來沒想過,學了宋師傅的手藝就要在城里開家皮鞋店自謀生路。況且他也不知道上哪兒進各種皮革、鞋底、鞋釘、鞋機和鉗子,他只知道洪達皮鞋店是縣城唯一的皮鞋店,也許某一天,翠珍趕集的時候,會來這里選雙漂亮的皮鞋。他很想知道翠珍現在過得怎么樣,特別想和她說說話。自從來到縣城,來到皮鞋店,大家都不愿意看他啊啊嗚嗚比劃。

他時常想起和翠珍一起放羊的日子。他們一起坐在黑松林的山包上,遠遠看著山羊就像一朵朵烏云在牧場里飄來飄去。白色、黃色、紫色的野花競相鋪滿山野,陽光燦爛而溫暖。

自從離開學校,他就經常和翠珍一起放羊。翠珍小他一歲。從他八歲,一直放到十八歲。平時大家經常開玩笑,說兩個啞巴在一起,遲早要出事。趙克中聽到流言蜚語,從此不再讓翠珍和他一起放羊。但是就算他們沒在一起,永平和德生還是愛拿他和翠珍開玩笑。

“最近有沒有和媳婦一起放羊?”幾乎每個假期,只要聚在一起,永平都會這么問。德生則會說些更加不堪入耳的話:“放羊的時候,有沒有趁機摸幾把?沒摸過奶子,總摸過屁股吧!”有時候,他揍他們的心都有,但也就是輕輕推幾下。他比永平高半個頭,比德生也魁梧許多,但永平和德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誰愿意和一個啞巴做朋友?一直以來,他都小心翼翼呵護著他們的友誼。

“除了啞巴,誰愿意給你做媳婦?”這句話早成了永平的口頭禪。

“到時讓她再給你生幾個小啞巴。”德生哈哈大笑。

“一窩啞巴在一起,啊啊嗚嗚說話都像在唱歌。”永平替他高興,說到時一家人彼此都知道對方在說什么,多好!

永平和德生笑,他便陪著傻笑。其實,他非常喜歡翠珍,但又害怕翠珍真的給他生一窩不會說話的小啞巴。直到現在他也不確定,當趙克中把他按在竹林里暴打,他應不應該點頭承認。那晚,他被永平和德生拽著往趙克中家走,如果他態度堅決,也許永平和德生就會知難而退。他很想告訴永平和德生,別去招惹村長家姑娘,別去招惹翠珍,趙克中不好惹。他啊啊嗚嗚比劃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永平便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前一推,說:“不會放屁就別打嗝,除非你告訴我,你要娶她做媳婦。”見他搖頭,永平就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說:“這狗養的,今年又把我家烤煙合同砍了兩百斤,你說我搞不搞他姑娘?”

說起這事,他對趙克中的恨也噌一下冒上來,今年,他家的烤煙合同也被砍了一百多斤。所有人都知道,趙克中家的洋房就是通過克扣合同,再私下交易蓋起來的。

“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豺狗,將來一定不得好死。”他緊跟著永平和德生,暗暗咒罵。

夜風微拂,竹林沙沙作響,他們忍著廁所的臭味躲在竹林里。當翠珍打著電筒出來,借著微光,他看見永平悄悄繞到翠珍身后,一把捂住翠珍的嘴,然后瘋狂往竹林里拖。翠珍死死拽著竹子,一棵接一棵的竹子就像一張張拉滿的弓,從翠珍手里彈出來,差點打在他臉上。為防止被人發現,德生趕忙撿起電筒,關了燈。月光從竹葉間漏下來,稀薄得只可以看見三個黑影在竹林里搏斗。“啊嗚——”黑暗中突然傳來翠珍凄慘的尖叫。但很快被捂住。他感覺翠珍痛苦的叫聲不是翠珍發出來的,而是從他嘴里。

緊接著,是永平的慘叫,“啊……我的腳……”聽上去比翠珍還痛苦。他以為永平被鋒利的竹樁扎到腳了。有時候,那些砍掉的竹子留下的竹樁就像獵人埋在陷阱里的竹箭令人害怕。

“怎么了?”德生把聲音壓得很低。

“我的腳被夾到了!”永平帶著哭腔大叫,完全不怕被人聽到。

如果不是踩到趙克中用來捕殺竹鼠的老虎夾,也許永平真要和翠珍在竹林里快活一番。黑暗中,他不知被誰拽了一下,只聽見德生的聲音,說走,快走。然后兩個黑影便一瘸一拐向竹林深處逃去。他長吁一口氣,幸好翠珍沒事!他想看看翠珍怎么樣,有沒有受傷,但還是沒敢稍作停留,轉身向永平和德生追去,結果一頭撞到竹子,彈得他一個踉蹌,搖搖晃晃摔在地上。

不等他站起來,一束光從竹林外射進來。他沒管竹林外的人,借著燈光,他看見翠珍癱在地上,衣衫不整,胸前白得像落了一層月光。

“狗日的啊,我打死你這個小雜種!”他感覺趙克中的聲音就像一個悶雷灌進他的耳朵,然后拳腳便冰雹一樣落在他身上。

“啞巴,幫我拿瓶膠水去?”宋師傅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趕忙起身,去倉庫拿來一瓶膠水。他在旁邊站了一會兒,見宋師傅沒有其他吩咐,便繼續坐到門口看雨。雨越下越大,渾濁的雨水使馬路變成了一條寬闊的河流。他想起在老家的時候,只要漲水,他便挖一罐蚯蚓,扛著魚竿去釣魚,香草灣的每條小河都是釣魚的好地方。他早對做鞋失去興趣,現在,他更喜歡像個服務生站在洪達皮鞋店門口發呆。就算貨車揚起的塵土撲面而來,他也懶得躲進屋里。有時宋師傅會抬頭看他一眼,然后搖搖頭,繼續做鞋。他嗆得干咳幾聲,眼睛并不離開馬路,如果路上有二十多歲的姑娘經過,他便會細看一眼,看看是不是翠珍。他一直覺得,鞋架上那雙鑲著水鉆的黑色高跟鞋非常適合翠珍。翠珍穿起來一定很好看。但這么多年,翠珍一直沒有出現。

他越來越沉默,有時宋師傅和他說句話,他也不搭腔,不像和翠珍在一起,他總是啊啊嗚嗚沒完沒了。那些曾經被永平和德生捉弄的時光,倒也有些懷念。聽說,永平中專畢業后在縣城一家單位上班,不過他從來沒有見過,快十年了,恐怕偶爾遇到,他也認不出對方。現在他只負責招呼好上門的客人。宋師傅并不關心他坐在門口干什么,他感覺宋師傅對他的表現非常滿意,特別喜歡他像他一樣——話不多,而每次客人上門,他又能把客人招呼好。客人進來,總是先到鞋架前挑款式,然后談價。其實,每雙鞋子的價格宋師傅都用標簽粘在鞋底,60元、70元、80元,能砍價的空間很小。談妥了,他就給客人量鞋碼,宋師傅則告訴客人什么時候來取鞋。最多十天半個月。

但真正令他吃驚的并不是宋師傅的手藝,而是宋師傅不愛說話,一個能說話的人,竟然把自己活得像個啞巴。而他卻總有一肚子話想說。就算每次拿下訂單,宋師傅也從不表揚,最多停下活子,抬起頭,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就連和媳婦桂芝,宋師傅每天的話也不超過四句。吃早飯的時候,桂芝說一句,吃飯了,宋師傅“哦”一聲。中午,桂芝說出去玩一會兒麻將,宋師傅“嗯”一聲。晚飯的時候,宋師傅還是又干又澀地“哦”一聲。每早洗漱之后,宋師傅就坐到窗戶邊埋頭做鞋。直到桂芝喊吃飯,他才肯放下手中的活子。

在如海眼里,宋師傅就是一個奇葩,永遠穿一件紅背心和一條灰短褲,腳上趿拉著一雙拖鞋,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沒人相信他是一個鞋匠。以至于多年以后,宋師傅留給他的印象就是一個光著膀子,全身散發著一股膠水和皮革味,每天從早到晚坐在窗戶邊割皮、上線、釘鞋釘的邋遢形象。因為經常用力,他右手的骨關節明顯比左手大,手掌布滿肉繭,手指沾滿膠水,每隔幾天,他就把手伸到窗外,用錐子狠狠剔著指甲里的污垢。

見宋師傅寡言少語地活著,有時他也會想,會說話是不是真的沒那么重要?每個人是不是真的必須會說話?必須說那么多話?是不是不會說話就真的沒法過上正常的生活?連以生意為生的宋師傅都可以少說話,或者不說話!

但許多客人都是沖著桂芝來。這些身上帶著一股和桂芝一樣劣質的脂粉味的女人,只要進門不見桂芝,就沖著宋師傅問,老板娘呢?每天吃過飯,桂芝便戴著綠色的翡翠項鏈出去搓麻將,所以只要客人這么問,宋師傅就會停下活子,轉身看一眼客人,偶爾露出一絲笑,說你們沒一起打麻將啊?

選好款式,談好價格,拿不準鞋碼的女人便坐到凳子上,讓他量碼子。等女人脫了鞋,他便憋著氣,忍著女人們的腳臭,用皮尺在腳上量來量去。一些嬌氣的女人會咯咯笑起來,“哎喲,你弄得我好癢啊。”剛開始,他是不小心,所以被女人的話嚇了一跳。后來他發現女人笑得很開心,就把它變成了他給女人量碼子時的一個小伎倆。

“多大?”

他伸出四根手指比了比。

“四十,我的腳有這么大嗎?”女人不好意思地說。

“你不怕阻腳,我也可以給你做雙三九的。”宋師傅頭也不回,像是和手里的鞋子說話。

宋師傅對他的工作很放心,自從來到洪達皮鞋店,他從來沒有出過什么差錯。第一年,宋師傅就獎了他一雙皮鞋。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能穿上皮鞋。那天晚上,他穿著皮鞋做了許多夢,夢到和翠珍一起在黑松林放羊,有許多話想和翠珍說,因為說不出來,急得他從夢中哭醒。

一直以來,皮鞋店的生意都不溫不火,直到有一天,桂芝帶來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女人穿一件棕色的貂皮大衣,耳戴一對珍珠耳環,脖戴一條金項鏈,面色紅潤,乍一看就像一枝牡丹從衣領深處盛開出來。女人剛脫下外衣,桂芝便趕忙接在手里,并笑呵呵遞上一個凳子。看著女人波濤洶涌的身體,他想到了翠珍。翠珍可比她好看多了,豐滿,又不失苗條。

桂芝口口聲聲局長夫人,好像女人沒有名字,就像大家不叫他的名字,都叫他啞巴一樣。

“啞巴,你發什么呆,趕快給局長夫人捏捏腳。”桂芝一臉獻媚,不等他反應過來,桂芝已經給李紅萍倒了一杯水。這么多年,他第一次見老板娘給客人倒水。就連宋師傅也停下活子,轉身看著局長夫人,像是等著局長夫人的吩咐。

見宋師傅和桂芝嚴陣以待,他的手就有些抖,怕伺候不好,怕一不小心把李紅萍的腳給捏壞了。李紅萍的腳厚厚實實,他不知道該用多大力道,女人才舒服。

果然,李紅萍突然驚叫一聲:“哎喲。”

他嚇了一跳。

“手法不錯嘛。”李紅萍接著說。

他看了李紅萍一眼,見李紅萍的確舒服得瞇著眼睛,才低頭專心給李紅萍捏起腳。李紅萍的腳肥得就像大象的蹄子,所以他必須比平時更加用力。

“哎喲,你這個討厭鬼,你把我弄得好癢癢……”

聽李紅萍嬌滴滴笑起來,他就捏得更賣力。他不確定李紅萍是不是來買鞋,但他還是希望招呼好客人,讓客人高興就是讓宋師傅和老板娘高興。

“你就好好享受吧,以后只要有空,你就過來讓他給你捏捏腳。”

“你每天搓麻將搓累了,也要讓他給你好好捏一捏。”然后,李紅萍盯著宋師傅笑道:“你可不許吃醋啊。”

宋師傅沒說話,只是笑笑,然后轉身繼續做起鞋子。

“哎喲喲,怎么半句話不說?這是嫌我腳臭,還是嫌我人太丑!”李紅萍躺在椅子上,舒服地瞇著眼睛。

如海把手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然后笑著搖了搖頭。

“裝啞巴啊!”李紅萍被他逗笑了。

“他真是個啞巴。”桂芝說。

“真的?”

“我怎么敢騙你,我的局長夫人!”

他有些尷尬,悄悄瞟了李紅萍一眼,沒想到李紅萍也盯著他,所以嚇得趕忙埋起頭,專心給李紅萍捏腳。李紅萍倒是盯著他輪廓分明的臉,細細打量起來。在鞋店這些年,他的個子長了不少,臉也更加白凈,特別是他的眼睛,清澈得就像兩顆烏黑透亮的水晶,整個人散發著熱騰騰的青春氣息。

“是個啞巴,可惜了。”李紅萍嘆了一口氣。

桂芝也嘆了一口氣,說:“你看他,一表人才,只是不會說話。”

桂芝和李紅萍就這樣當著他的面,像談論一雙皮鞋,對他評頭論足。他紅著臉,羞得低著頭。他非常討厭別人像這樣談論他,更可恨的是,李紅萍走的時候把鑲著水鉆的黑色高跟鞋帶走了。

那晚他有些傷心,他想不明白,這么多年,翠珍為什么一直沒有出現,難道她窮得連一雙皮鞋都買不起?就算她從對面的馬路上一閃而過,他也能一眼認出她,然后把鑲著水鉆的高跟鞋偷給她。現在他非常后悔,他應該早點下手,就算把皮鞋偷走,桂芝也會毫不在意。絕對不會在意。不然,她也不會把皮鞋白送李紅萍。

皮鞋店的生意越來越好。以前只有臨近春節,生意才稍微好些。可能這些年人們的收入增加了,也可能是李紅萍到處亂說,如海捏腳捏得好。男人好打發,他們看一眼皮鞋,只要喜歡,合腳,簡單討價還價之后,便提了鞋子走人。而女人們不論買不買,總要坐下來讓他捏捏腳。而且為了讓女人們好好享受這種待遇,桂芝還專門請篾匠編了兩把躺椅。

一個皮鞋店,都快變成足療店了。

桂芝樂見其成。

他感覺宋師傅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生意好,有錢賺,宋師傅也懶得理會別人的風言風語,有時他站起來伸個懶腰,假裝到外面抽根煙,然后便悄悄溜進旁邊的巷子里。宋師傅一走,女人們對他更加肆無忌憚,反正他回不了嘴。直到女人們一個個笑得面色潮紅地離開皮鞋店,宋師傅才從巷子里走出來。一進店,總要罵一句“母狗!”好像故意罵給他聽,有時宋師傅也會說:“蠢婆娘,如果是我媳婦,我就打斷她的狗腿。”

他覺得好笑,桂芝和這些女人相比,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這么多年,他從沒見宋師傅動過桂芝一根指頭。

生意好的時候,桂芝也不幫忙。桂芝的主要工作就是煮飯、搓麻將,然后把各種女人往鋪子里帶。有些女人好像腳多得像條蜈蚣,隔三差五就往皮鞋店竄,有喜歡的就訂一雙,沒喜歡的就坐下來,讓他捏捏腳。然后沒過幾天,桂芝就問,鞋子做好了沒有?

他也開始忙起來,除了給女人捏腳、量鞋碼,宋師傅也會讓他幫忙割皮、刷膠、釘鞋釘。再后來,宋師傅試著讓他做了一雙皮鞋。

“喲,不錯,可以出師了。”宋師傅接過鞋子看了看,好像不相信他做得這么棒,摳摳眼屎又看了一眼。

他一臉憨笑地撓著頭,其實怎么做鞋,他早已爛熟于心,只是這些年,他一直苦于沒有練手的機會。自從開始做鞋,他就很少坐在洪達皮鞋店門口發呆,他手里總有做不完的活子。

后來他偷偷弄了一雙牛筋底和一點皮料,每晚趁宋師傅和桂芝入睡之后,悄悄坐在窗戶邊,借著月光給翠珍做了一雙鑲著水鉆的高跟鞋。他把皮鞋藏在床下,心想只要見到翠珍,就把皮鞋送給她。

“她應該會非常高興。”一天,宋師傅突然笑著跟他說。

他沒明白宋師傅的意思,繼續埋頭做鞋。后來他才恍然大悟,后悔自己想翠珍昏了頭,才會一時糊涂,忘了這么多年一張皮能做幾雙鞋,店里進了多少鞋底和鞋釘,宋師傅都一清二楚。

然后,宋師傅就直截了當問他,姑娘叫什么?哪里的?應該很漂亮吧?

也只是隨口問問,并不看他紅著臉啊啊嗚嗚比劃。雖然他在皮鞋店已經十余年,但宋師傅還是聽不懂他啊啊嗚嗚什么,只是嘆了一口氣,說他已經老大不小,是該找個媳婦了。

宋師傅說得輕描淡寫,沒有責怪的意思,但他還是嚇得趕忙把藏在床底下的皮鞋放到鞋架上。宋師傅讓他收好,說將來送給心愛的姑娘。他以為宋師傅要趕他走,嚇得晚上翻來覆去睡不好。提心吊膽過了一個星期,直到桂芝帶回來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他才知道宋師傅真的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女人并不看鞋,而是坐在靠椅上,讓他捏腳。等女人走后,桂芝才問他姑娘怎么樣?他沒什么印象,只記得女人的腳很軟,腿很細。所以他搖了搖頭,一臉迷惑地看著桂芝。

“給你做媳婦怎么樣?”

他腦袋嗡的一聲,翠珍紅撲撲的臉就浮現在眼前。他撓撓頭,看著桂芝呵呵傻笑,他覺得女人有點瘦,他還是喜歡像翠珍那樣肉肉的。但他還是點了點頭,他一個啞巴,哪有資格對女人挑三揀四,一直以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個會說話的姑娘!

這年,桂芝先后幫他物色了三個姑娘,每個姑娘來到店里,對他捏腳的手藝都贊不絕口,對他的人樣也非常滿意,唯獨不能接受的就是他是一個啞巴。

他感覺除了翠珍,沒有女人理解他,女人只會讓他頭痛。

一眨眼到年底,皮鞋店變得更加忙碌。這樣,幫他找媳婦的事就暫時擱淺下來,桂芝當初雄心壯志,說年前一定幫他把婚姻大事解決了,但李紅萍突然下了一百雙皮鞋的訂單,而且必須趕在春節前交貨。

那天,李紅萍和桂芝坐在皮鞋店,當著他的面談回扣。他聽得一頭霧水,明明是李紅萍買鞋,為什么桂芝還要給她錢。桂芝打算把他支走,但李紅萍笑著說,一個啞巴,難道還能把事情捅上天?或者只是李紅萍舍不得讓他走,她躺在竹椅上,讓他給捏得舒服得哼哼唧唧。“哎喲,好家伙,手法又比以前精進了不少。”她瞇著眼睛,聲音柔糯得像個小姑娘。他不敢看她,每次看她,他都感覺她的眼睛就像兩個無底的深淵,像要把他吸進去。

有皮鞋做總比閑著強。沒日沒夜忙碌一陣,宋師傅給了他一千。如果每個月都能有一千,洪達皮鞋店恐怕就要變成洪達皮鞋廠了。

后來每年春節前,皮鞋店都會收到李紅萍的訂單。直到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兩個一高一矮的男人提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穿著凍僵的皮鞋咔嚓咔嚓走進皮鞋店。

李紅萍很長時間沒有再來洪達皮鞋店,大概過了半年才又出現,但每次來,她都不提做鞋的事。她總是躺在竹椅上,讓如海給她捏腳,桂芝嬉皮笑臉坐在旁邊,一副巴結討好的樣子。但李紅萍就像換了一個人,一個情竇初開的老女人,一眨不眨看著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而對桂芝的話不是充耳不聞,就是有一句沒一句應著。然后有一天,李紅萍突然,問他,想不想換一份工作?他看了宋師傅一眼,又看了看桂芝,見宋師傅和桂芝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笑,他就沖李紅萍搖了搖頭。他能去哪兒?想當初來到城里,他四處碰壁,是宋師傅賞他一口飯吃,況且他在皮鞋店做得很好,宋師傅對他也不賴,他為什么要走?

“如果啞巴能跟著你們,那是他的福氣。”最后還是桂芝先開口。

“現在做皮鞋一年不如一年,誰知道哪天我們就得突然關門。”宋師傅放下皮鞋,點一根煙抽起來。

宋師傅的話就像一個讖言。

后來他就到駕校培訓了三個月,就連駕駛證的培訓費都是李紅萍出的。他實在想不明白,李紅萍為什么對他這么好。直到見到永平,他才恍然大悟。

永平告訴他,他很早就聽李紅萍說,洪達皮鞋店有一個能力出眾的啞巴,但沒想到會是他。他也沒想到,這個曾經喜歡捉弄他,并在假期和德生一起去搞翠珍的人,竟然當上了局長。說起這事,永平非常后悔,又說他和德生以前沒少讓如海吃苦,如果不是因為他,如海也不會被迫出來打工。現在他只是想幫他一把,力所能及地幫他。他聽了非常受用,而且沒想到永平竟然會野蠻地護著他。

他以為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是當他第一天到單位,當大家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他還是全身抖個不停。會上,永平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說:“如海有手有腳,只是不會說話,開車要用嘴嗎?不像某些人,整天屁話一堆,滿嘴跑火車,什么事都愛捕風捉影,愛在別人背后嚼舌根子,干事不行,吹牛逼倒是有一套。”

開車比做皮鞋輕松許多,輕松得令他覺得有些無聊。他每天的任務就是先把永平從家里接到單位,然后就是送永平開會、吃飯、應酬等各種不可思議的等待,晚上十點前能把永平送回家,幾乎是一個奇跡。他吃飯很快,面對飯桌上的美味佳肴,他并沒多少味口。吃多了,倒是越來越懷念和翠珍一起放羊燒洋芋的日子,那時,如果某天運氣不錯,他還能用彈弓打到幾只黑頭翁,有一次他甚至打到一只斑鳩。

吃飽飯,他就坐在車里等,一等就是幾個小時。有時等永平上車,他已經在車上睡醒一覺。實在無聊,他也會盯著路上來來往往的女人看,若體型和翠珍差不多,他便細看一眼。再后來,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他甚至在車上放了一本《新華字典》,偶爾翻開看一看,照字描一描。小時候,他到特殊學校上過幾天學,憑著模糊的記憶,他還真的認識了許多字。其實上學那會兒,他的成績還不錯,老師每次提問,他都高高舉著手,生怕老師看不見。偶爾老師也喊他起來回答問題,他也總能在黑板上寫出答案。然后,每當老師教育調皮搗蛋的學生,就喜歡說:“你們要好好向如海學習!”老師經常這么說,那些學生就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他們不約而同把壞事往他身上扣。他啊啊嗚嗚解釋不清,次數多了,老師便不再聽他解釋。結果二年級沒上完,他就只能背著書包回家放羊。

永平見他這么勤奮好學,經常當著許多人夸贊他,說這么多年,他第一次見一個駕駛員這么勤奮好學。

有一次,從省城返回縣城的路上,可能是酒喝多了,永平醉醺醺問他,知不知道當啞巴的好處?他啊啊嗚嗚搖頭。

“當啞巴的好處就是,不知道的可以不說,知道的,也說不出口。”永平點一根煙抽起來,說,“這么多年,還是要感謝你,那年,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你一個人扛下來,被打的人可能就是我,又或者是德生。現在我們哥倆也不可能舒舒服服坐在這輛車里。

他啊啊嗚嗚笑起來,想告訴永平事情已經過去這么多年,還提它干嘛。

永平當然聽不懂他啊啊嗚嗚什么,放下車窗,往窗外吐了一口痰,窗外的風嗚嗚叫著。一直嗚嗚地叫著。好一會兒,永平才搖上車窗,像不經意地問:“那天紀委的人把你叫去,都問了些什么?”

他已經記不清那兩個一高一矮的人問了什么,只記得他就像被關在一個密不透風的瓶子里,全身悶熱難耐,他不停搖頭,不停搖頭,當他走出那間令人窒息的房間,他還感覺頭昏腦脹,天旋地轉。

見他啊啊嗚嗚比劃說不出話,永平突然放聲大笑,說:“我怎么又忘了,你是一啞巴,一個啞巴能說什么!做啞巴真好,什么都不用說。”永平的聲音越來越小,說著說著就打起了呼嚕,忽然又蹦出一句,“幸好你是啞巴,要不然,那些人有可能把你關在里面問上兩天兩夜。

宋師傅和桂芝確實被那兩個一高一矮的人喊去問了兩天兩夜。但他真的不知道,那些年,李紅萍訂的那些皮鞋,收了多少回扣。即使知道,他也不會說。他想,如果離開洪達皮鞋店,這世上恐怕沒有比宋師傅對他更好的老板了。

沒事的時候,永平會讓他先走。除了出租屋,他沒什么地方去,如果時間還早,他就開著車去洪達皮鞋店。

宋師傅和以前一樣,話不多,見他進店,說一聲“坐”,便繼續埋頭做鞋。

他給宋師傅遞一根煙,然后點一根自己抽起來。

“長本事了。”宋師傅咧嘴笑笑,露出兩排被熏得又黃又黑的牙齒。

他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

他打算幫忙,宋師傅不讓,說自從他走后,活子少得他經常閑著抓胯子。他拎個板凳坐在門口,抽著煙,像以前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發呆。一個路過的女人好像看見他,才斜過來,吃驚地說,啞巴,你怎么又回來了?

見客人進屋,宋師傅讓女人看看喜歡什么款式的鞋子?

他有些意外,看來洪達皮鞋店的生意真是越來越難做了,以前宋師傅可從不招呼客人。女人在鞋架前看了看,然后坐到竹椅上,讓他捏捏腳。

“你真會開國際玩笑,他現在可是為局長服務的!”宋師傅沒好氣地說。

本來,他覺得給女人捏捏腳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聽宋師傅這么說,他心里還是咯噔一下,便沒動手。

他很想告訴宋師傅,他去給局長開車的一些見聞。比如中秋節的時候,單位給每個職工都發了月餅。他開著皮卡車,去一家叫喜慶烘焙的蛋糕店拉了兩車,一車分給局上的職工,一車分給鄉下的站所。為了慶祝北京奧運會,單位組織所有職工參加文藝演出,雖然他是啞巴,所有節目都參加不了,但永平還是給他發了衣服和鞋子。他一直以為,永平會來洪達皮鞋店拿鞋。每雙二百二,那是洪達皮鞋店三四個月的銷量啊!所以,當永平帶著他去別處訂鞋,他非常意外。如果會說話,他肯定要讓永平來洪達皮鞋店看看,洪達皮鞋店的皮鞋純手工,質量好,價格公道合理,不像那些流水線生產的皮鞋,又貴又差。

有時過來,他會給宋師傅帶幾包煙。自從學會抽煙,別人給永平送禮,順便丟一條煙給他。“這條煙你留著,那兩瓶酒麻煩你帶給局長。”送禮的人對他客客氣氣,好像永平是局長,他是副局長。記得第一次收到東西,是和永平到鄉下參加一個項目的竣工驗收,具體是什么項目,他已記不清。反正那天和平時沒什么兩樣,他開著車,隨著浩浩蕩蕩的車隊一下進了一個村,一下又到一個寨。走的時候,鎮上的工作人員便往車上放了兩箱芒果和兩條壯錦。回到城里,當他抱起芒果和壯錦往永平家送,永平突然攔住他,說其中一份是他的。他啊嗚嗚搖頭,他一個駕駛員,一個不會說話的駕駛員,別人怎么可能給他送東西!

永平哈哈大笑,說你不要?難道還要我親自給你送過去!

那段時間檢查真多!他和永平幾乎跑遍了所有鄉鎮。當然,每到之處都會收到東西,蜂蜜、火腿、煙、酒等等,每人一份。有時他說不要,永平也會說:“行行行,那就全部抬上去。”后來他慢慢知道,有時候他還是要說不要的,永平確實不要,他才能拿回去。

有時候,永平也會給別人送禮。有一次,永平不但給市上的李副送了棺木,還給李副的父親干了幾天端屎送尿的事。走的時候,永平甚至有些不舍,說讓他再照顧幾天。

“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讓你去做。”李副握著永平的手說。

“李副,就是炸碉堡,我也一定完成任務。”

“你看看能不能幫我搞一點好的大板?”

當時,永平眼一紅,差點哭出來,說不會的,爸的身體這么好,他一定會慢慢好起來。李副嘆了一口氣,拍拍永平的肩膀,說大板的事就拜托你了。

當時,他非常吃驚,送大板?從小到大,他對棺材就充滿恐懼。后來才聽說,送棺材是升官發財的意思。

永平想到了香草灣那片金絲榔。但是有一年,德生他爹偷偷砍了一棵金絲榔,準備請木匠弄套紅木家具給德生他姐做嫁妝,結果被森林公安扭進拘留所,罰了好幾千塊。活的不敢弄,就只能想辦法弄老料。永平不好出面,便讓他回趟香草灣。其實回了很多趟,每次回去,許多從小到大沒和他說過一句話的人,都要湊上來和他說兩句。他帶幾包好煙,給大家發一圈,大家對他更加刮目相看。有一次,他不小心碾死了趙克中家那條黑狗,趙克中都沒罵他,還笑呵呵讓他抽時間去家里坐。他告訴德生,德生罵著說:“這個雜種,當年他對你下手那么狠,你應該撞斷他一條腿。”

后來,因為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他便把他爹準備回福時用的老材求給永平救急。

自從給局長開車,如海看上去比以前風光了許多,但大家還是一直為他找不到媳婦愁心。隔上三五個月,桂芝總要問一句,媳婦的事有沒有什么眉目。

他要么搖頭,什么話不說,要么嘆口氣,把頭埋在胯子中間。

桂芝說,他現在給局長開車,也算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怎么就沒一個姑娘愿意嫁給他。宋師傅盯著手里的錐子,說女人心,海底針,誰知道你們這些女人心里想些什么。

桂芝白了宋師傅一眼,說她打算再去探探李屠夫他姑娘的口氣。他還在皮鞋店上班的時候,桂芝就給他介紹過。女人臉上有塊紅色的胎記,乍一看有些嚇人,但看久了,并不覺得礙眼。但女人很在意他是個啞巴。

姑娘還是不肯松口。

桂芝一副不給他介紹一個媳婦誓不罷休的樣子,似乎只要是個女的,就給他抓過來。先是一個寡婦,帶著一個三歲的兒子。他不想幫別人養兒子,就沖桂芝拼命搖頭。然后是一個瘸子,姑娘人樣不錯,有一點翠珍的影子,柳葉眉,櫻桃嘴,扎一條黑油油的辮子,他們還一起吃過一頓晚飯,然后逛了一趟公園。也許是逛公園的時候,他和她沒說過一句話,便從此沒有再聯系。

一個啞巴,還挑三揀四,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桂芝沒好氣地說。

啞巴也有愛美的權力。宋師傅說。

一轉眼,又是半年。中秋節那天,他拎著一盒月餅來到洪達皮鞋店。桂芝不在,宋師傅正在做一雙棕色的皮鞋。等他坐下,宋師傅才抬起頭,摳摳眼屎,說怎么突然想到給他們送月餅?

他想告訴宋師傅,他要做兩雙皮鞋。但啊啊嗚嗚比劃一陣,宋師傅還是一頭霧水。他找來一張小楷紙,在宋師傅眼前寫下36和40。

宋師傅這下明白了,說:“兩雙皮鞋,你這是要送給誰?”

他笑著指指自己,然后啊啊嗚嗚告訴宋師傅,他要送給一個叫巧香的女人。宋師傅還是聽不懂他啊啊嗚嗚什么,但是見他在紙上劃兩顆心,兩顆心上畫支箭,便恍然大悟,笑著說:“好啊,你這是好事將近。”宋師傅讓他趕忙選好款式,明天就給他做。他則搖頭比劃,要親自動手。

后來,幾乎每天晚上,他都要來洪達皮鞋店做鞋。桂芝知道后,笑著說,什么時候把姑娘帶來讓她和宋師傅過過眼?

宋師傅說,這姑娘一定是某家的大家閨秀,平時很少出門,害羞大,要不然皮鞋的事也不會讓啞巴一個人做主。他讓桂芝別瞎操心,等著吃喜酒就行。

面對大家的議論,他要么陪大家笑笑,要么害羞地埋頭做鞋。在他臉上,經常洋溢著一種難以掩飾的幸福。

沒出一個月,皮鞋就做好了。桂芝說不收錢,只要婚事成,她和宋師傅免費為他和新娘提供婚鞋。然后就等著吃喜酒。很快進入臘月,天灰蒙蒙的,冷絲絲的寒風嗚嗚刮著。這天,他拎著一個紅色的塑料袋來到洪達皮鞋店,然后將一張請帖遞給宋師傅。桂芝搶過一看,笑得合不攏嘴,說:“真的要結婚啦!”

他把裝喜糖的紅色塑料袋往宋師傅手里一塞,啊啊嗚嗚比劃,讓宋師傅和桂芝到時一定要去香草灣吃喜酒。

女人是永平介紹的。

永平幫他物色媳婦,是在送完金絲榔返回縣城的路上,永平突然問他,有沒有心儀的姑娘,他搖搖頭。永平便說,等他看看朋友家的姑娘有沒有適合的。

他并沒當真,心想也許只是永平拉了他家的金絲榔,沒收錢,永平才這樣客套。不然他給永平開車這么多年,為什么現在才問。一直以來,他都渴望找個媳婦。一個會說話的媳婦。特別見永平和德生家的孩子最大念初中,最小的上小學,他就更加心慌。

永平嘆了一口氣,說其實他和翠珍蠻適合的。

這么多年過去,他覺得他和翠珍也蠻適合的。

可惜這些年,他再也沒有見到珍翠。當初,他應該承認的。

那個夏天,玉米已經到了可以燒吃的時節。他永遠記得,那天他和翠珍像往常一樣,一起趕著羊群到了黑松林,牧草肥嫩得隨便扯一把都能扭出一股甘甜的青汁,褐色的石頭就像一座座城堡遍布山頭。翠珍眼尖,先看見兩只灰色的野兔在草叢里撒歡,便追了出去,他緊跟在后面,但那天他們運氣太差。眼看到嘴的兔肉飛了,他們只能想辦法弄點別的東西。翠珍背了洋芋,偷玉米的事就只能交給他。等他提著玉米回來,翠珍已經開始燒火,臉被煪得像個叫花子。他看著她笑。她問他怎么了。他指指她的臉,又指指火堆,翠珍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時,他和翠珍的交流早已和普通人沒什么兩樣,因為經常一起放羊,他們還創造了許多只屬于他們的語言,比如張開雙臂圍著羊群跑一圈,那是要小心天上的老鷹把羊羔叼走;指指眼睛又指指遠處,是說一起去看看山那邊的覆盆子熟了沒有。如果翠珍是男的,他就不會去找永平和德生,去忍受他們的欺辱。翠珍去附近的湖里洗了一把臉,回來時,濕漉漉的頭發緊貼在她紅撲撲的臉上,看上去多了一絲女人的嫵媚,粉嫩的嘴唇則像兩片飽滿多汁的桔子,令他想含在嘴里好好嘗上一口。他看得入了神。

翠珍狠狠瞪了他一眼。

后來,他們吃著燒玉米,翠珍卻突然跳起來,指著遠處嗚嗚啊啊比劃,不等他反應過來,便撿起棍子向羊群沖去。原來翠珍家的一只黑山羊正在搞他家的黃山羊。不過這么多年,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這種羞人的事,只是以前他們不以為然,現在慢慢長大,才有了尷尬,而翠珍似乎比他更加敏感。

等翠珍回來,他把玉米棒子往羊群里一扔,一把抓住翠珍的手,啊啊嗚嗚說:“我也要欺負你。”

“你說什么?”翠珍驚訝地張著嘴,又不無羞赧地看他。

“你家的羊欺負了我家的羊,我也要欺負你。”他啊啊嗚嗚說。

翠珍咯咯笑起來。他一把將翠珍抱在懷里,吻起來。他們緊緊抱在一起,貪婪而笨拙地吻著對方。他伸手脫翠珍的褲子,翠珍死死提著,但是他用力一吻,翠珍的褲子就掉到了地上。

一切都結束得太快了!以至于后來每次回想起來,他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天的太陽很辣,他們躺在蓑衣上,身子被曬得火辣辣的。

應該承認的,他想。但他不知道,如果那晚承認,趙克中會不會要了他的命,還是直接把翠珍嫁給他?

女人叫巧香,永平說,是他朋友家的姑娘,就是有點胖。

確實有點胖,但他覺得并沒有人們說的恐怖:鐵凳子都能坐爛。從結婚到現在,他家的木凳子一個都沒壞。結婚那天,他理個板寸,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腳踏皮鞋,看上去并不像個四十多歲的人。巧香身著潔白的婚紗,和他站在一起,一個富態,一個英俊挺拔,大家都說很般配啊,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婚禮非常隆重,至少這么多年,香草灣從來沒有辦過這么隆重的婚事。來了許多單位上的人,來了許多單位上的車。車多得把通向鎮上的公路都給堵住了。幾個來吃喜酒的警察不得不臨時派去指揮交通。

永平給他和巧香做了證婚人。他一個勁地笑,啊啊嗚嗚地笑。如果能說話,他一定要好好感謝永平,不說永平讓他開車,就說永平幫他找媳婦,找了一個會說話的媳婦,他就要向永平道一萬句謝。所以,向永平敬酒的時候,他換了一個藍花土碗,干了滿滿一碗。

“千萬別整醉掉,”永平提醒他。“晚上還要鬧洞房呢。”

父母在酒席間走來走去,風把他們的笑聲和親戚朋友的夸贊聲吹得四處都是:“你家如海越來越有出息了!”德生叼著煙,提個酒壺,忙著給酒席上的人倒酒,有時見酒席上的菜完了,他就端著碗去后廚給客人添菜。這些年,德生的背駝了許多,頭發也白了不少。他感覺永平和德生從來沒像這樣親切。

他帶著巧香,給宋師傅和桂芝敬了一杯酒。如果當初不是宋師傅收留他,他怎么可能不小心成了局長的司機。

啊啊嗚嗚,一切盡在酒中。

巧香不說話。總是不說話,就像一個啞巴。他感覺她有些敷衍,又或者因為從早忙到晚,她太累了。

他四處張望,尋找著翠珍的身影。趙克中倒在,坐在一個背風的地方,靠著墻腳,正在和飯桌上的幾個人劃拳,聲音聽上去就像從一只破風箱里吹出來的,沒了往日的霸氣。可惜翠珍一直沒出現。直到客人陸續散去,他也沒有看到翠珍的身影。

結婚之后,大概有半年時間,他沒有再來洪達皮鞋店。大家都以為,自從有了媳婦,他的美好生活就開始了。所以,半年之后,當他來到洪達皮鞋店,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發呆,或者看著遠處某棟房子上的霓虹燈陷入沉思,桂芝總會打趣說,啞巴是抱著媳婦躺在熱被窩里躺膩了。

見他不說話,和他一起坐在皮鞋店門口發呆的宋師傅便提醒他,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忍讓。

忍讓。如果不是忍讓,他就不會來洪達皮鞋店門口坐著發呆。

巧香脾氣很大,因為房子的事,沒少跟他吵。巧香總問,是不是要讓她將來和孩子一起在出租屋過一輩子?三千多一平的房價令他望而卻步,而且他覺得一室一廳一廚一衛的出租屋并不小。如果真小,巧香為什么還要約那么多朋友擠在一起搓麻將。朋友說這叫產前綜合癥,讓他多體諒巧香。只有他拎著好煙好酒回家,巧香的臉色才稍微好看,就算只是一箱水果,只要他手里拎著東西,巧香的心情就不會太差。然后過上幾個星期,巧香就拎著這些東西回趟娘家。他也樂意看著巧香高高興興拎著這些東西回去。東西沒了還會有。

“哎呀呀,有個給領導開車的老公就是不一樣,全家人一起跟著享福。”每次見他提著東西回來,經常和巧香一起搓麻將的紅梅總是滿口羨慕。

“你們不知道,跟一個啞巴在一起,吵架都沒勁。”巧香不屑地說。

“我倒希望我家那個殺千刀的是個啞巴,省得天天跟我吵架。”

“你這是明擺著想搶別人的老公了。”麻將桌上的幾個男人笑起來。

“巧香啊,你可要把啞巴看好了,要不然,某天被人把你老公搶走了都不知道。”其中一個男人說。

然后,大家哄堂大笑。

巧香經常像這樣當著他的面和朋友開玩笑,他心里多少有些難受,但是見巧香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他就不以為然。

一年之后,孩子順利出生。但愿孩子會說話,但愿孩子不是啞巴!自從孩子出生,他就天天祈禱,他甚至給孩子取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劉洪亮,但他還是不止一次被孩子是啞巴的噩夢嚇醒。他渾身惡汗,有時甚至啊啊嗚嗚哭醒。

“你又在發什么神經!”黑暗中,巧香的聲音充滿了憤怒。有時,巧香甚至一腳把他踹到床下。

他啊啊嗚嗚把噩夢告訴巧香。但自結婚以來,巧香從來沒有認真觀察過他的比劃,巧香根本聽不懂他在啊啊嗚嗚什么。她一腳將他踹出了臥室。

有時他把洪亮抱在懷里,啊啊嗚嗚哄他開心,巧香一把將孩子奪過去,說:“一個老啞巴,難道還想把你兒子教成小啞巴!”

他覺得巧香說的沒錯,他當然不想讓洪亮變成一個啞巴,但他很想陪洪亮玩。特別孩子一歲之后,每天見巧香把洪亮抱在大腿上,一邊搖一邊教他喊媽媽,他就充滿嫉妒。但只有巧香把心思全部放在麻將上,他才有機會和洪亮好好親近。他心里總想著教洪亮喊“爸爸”,但發出的聲音卻是“啊啊嗚嗚”。

“啊——”他急得大叫起來。

直到兩歲,洪亮還不會說話。所有人都說,洪亮肯定是個啞巴。醫生也說,除非發生奇跡。然后家里就像一個炸藥桶,隨時可能爆炸。洪亮成了他們之間的一個受氣包,每次吵架,洪亮都被嚇得嚎啕大哭。有時,巧香罵他沒錢買房子,有時罵他是個老啞巴,洪亮才不會說話。罵著罵著,就嗚嗚哭起來,說當初她就不應該嫁給他。

有一天,他把一直藏在心里的想法寫在紙上,遞給巧香,說:“我們再要一個孩子吧。”巧香把紙撕碎扔在地上,暴跳如雷地說:“難道你還想讓我給你再生個啞巴!”

如果不是因為他,洪亮肯定會說話,他覺得巧香說的沒錯。他決定把全部的愛都放在洪亮身上,他不想讓洪亮再像他,小時候受了那么多委屈。但巧香對他和洪亮不會說話卻一直無法釋懷。

如海感覺他的幸福就像秋天的樹葉,正大把大把枯掉。為什么會這樣?他不停問自己。每天下班,他不再像以前急著回家,他想孩子,但又害怕看到巧香冷冰冰的臉。到了夏天,太陽就像等著看他的笑話,遲遲不肯下山。有時他先去中央公園的亭子下抽根煙,然后再去洪達皮鞋店。桂芝看著他亂糟糟的頭發和眼角越來越深的皺紋,說他也被孩子磨老啰。

有時桂芝也會說,怎么不把孩子一起帶過來?他笑笑,啊啊嗚嗚胡亂比劃一通。反正桂芝和宋師傅看不懂他在比劃什么。他想幫忙,但沒什么事情可做,皮鞋店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宋師傅也只能和他靠在皮鞋店門口發呆。

當初結婚的時候,他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他娶了一個會說話的媳婦,以后再也不用擔心將來生一窩不會說話的小啞巴。現在他終于知道,理解比什么都重要,不然會說話又怎樣?也許會說話,也只不過是從這句廢話,講到另一句廢話。

他時常想起翠珍。除了父母,這世上恐怕只有翠珍會認真聽他啊啊嗚嗚。當初他為什么不承認強奸翠珍?他應該承認的。他一個啞巴,怎么承認?如果承認,也許趙克中就不會把翠珍嫁給那個背鍋。誰愿意娶一個被強奸過的女人?他越想越傷心,眼淚忽然涌出來,落在手中的鞋子上。他正準備用宋師傅裁下的那些邊角料給洪亮做一雙小皮鞋。

見宋師傅抬頭看他,他假裝揉揉眼睛,啊啊嗚嗚說鞋膠的氣味有點重,嗆得他睜不開眼。還笑著說,他終于知道宋師傅的眼睛為什么總是紅得像兩顆櫻桃,原來是讓膠氣給嗆的。宋師傅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關于家里的破事,他感覺宋師傅和桂芝已經知道了一切。再待下去,他越發尷尬,所以等他在板栗色的人造皮上打好孔,便起身向宋師傅告辭。

太陽還沒下山。為了打發時間,他沒走近路,而是沿著中央公園繞了半圈。正準備穿過十字路口,突然看見一個身著紅色束腰外套的女人,遠遠站在公園兒童娛樂區一角,手里拽著一束氣球。卡通氣球。他打算給洪亮買一只鯊魚氣球。

等前面的女孩買好氣球,拽著蹦蹦跳跳離開,他才向女人走去。女人見他站在眼前,不說買氣球,也不說話,便沒好氣地瞪著他。他指指鯊魚氣球,啊啊嗚嗚比劃,問女人多少一只?女人沒想到他是啞巴,眼里掠過一絲暗影,然后伸出五根手指比了比。

十塊?他也伸出右手比了比。

女人笑著點點頭。

見女人不說話,像個啞巴,他突然發現女人和翠珍有幾分相像,個子也差不多,雖然嘴唇并不像兩片飽滿多汁的桔子,頭發也不像翠珍的烏黑油亮,但他還是啊啊嗚嗚地問女人:“你是不是翠珍?”

女人被問得一愣,手里的氣球便飛了出去。他趕忙伸手去抓,女人也去抓,慌亂中,兩人的手碰在一起,便沒抓住幾只,只能仰著頭,眼睜睜看著五顏六色的氣球慢慢升到天上,然后被風吹走。

等他回過神,再看女人,女人已經走遠。他追上去,見女人眼里盈滿淚水,他就確定眼前的女人就是翠珍。

“你真是翠珍?”他激動得啊啊嗚嗚地說。

翠珍點點頭,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一顆接一顆滾了出來。擦掉一顆,又出一顆。然后他鼻子一酸,眼淚也涌了出來。他把臉轉向另一邊,直到緩過一口氣,才轉過頭,不顧公園里來往的行人和孩子們好奇的目光,一把將翠珍摟進懷里,任由眼淚嘩嘩往下掉。兩個人都不說話,仿佛世界本來就只有他們兩個人,本來就應該這樣安靜,安靜得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

他緊緊摟著翠珍,翠珍一動不動,就像一根干木頭,僵硬地杵在他懷里。

然后,翠珍輕輕推開他。

他啊啊嗚嗚比劃:“我們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吧?”

翠珍搖著頭,嗚嗚啊啊比劃:“孩子還等著她回去做飯呢。”

“一會兒,一會兒就行。”他像一個孩子,激動地搓著手。

他和翠珍一起坐到亭子里,但是誰也不說話,誰也不知道從哪兒說起。翠珍老了許多,眼角的皺紋就像他翻來翻去的《新華字典》,起了許多褶子,雙手則布滿裂紋和老繭。

翠珍把氣球拴在亭子外的三角楓上,嗚嗚啊啊問他,結婚了沒有?

他比劃:“那天你為什么不來?”

翠珍比劃:“她……她怎么樣?”

他明白翠珍的意思,啊啊嗚嗚比劃:“會說話。”

翠珍嗚嗚啊啊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他問翠珍,記不記得那晚村里停電?

翠珍回,好像是。

那晚停電之后,我便一個人躺在場院的麥草上看星星。四處熱烘烘的,蚊子亂飛。我撩起衣服,露著肚皮,愜意地享受著香草灣涼絲絲的晚風。

后來永平和德生來找我,說機會難得!

麥草剛打不久,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麥草的清香。可能是被熏得有點迷迷糊糊,我一直看著天邊被燒紅的云彩,聽著永平和德生密謀策劃,肚子里有一堆話,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永平叼著一根麥草問我,如果他和德生去,我生不生氣?

我抓一把麥草,朝永平和德生扔去,說搞不搞,誰去搞,都不關我的事。我和你一起放羊,放了這么多年,風里來,雨里去,怎么能沒有感情?他們這么說,是在故意捉弄我。但他們又是我在香草灣唯一的朋友。你也知道,七歲的時候我到學校讀過幾天書,我以為到了學校就會有許多朋友,至少同學們不會像永平和德生總拿我尋開心。永平和德生愛看我急得張牙舞爪又無能為力的樣子,愛讓我比劃各種,特別是各種難以比劃的東西,學雞叫、學狗咬、模仿烏龜。總讓我模仿烏龜,我在地上爬來爬去。我不爬,永平和德生就不和我玩。我學得越狼狽,永平和德生就笑得越開心。為此我們鬧翻過很多次,但每次都是我低頭。沒辦法,除了永平和德生,香草灣其他男孩都不和我玩。

但我還是提醒永平和德生,說張曉春找你爹理論提留為什么比往年多交十塊,結果被你爹打斷了一根肋骨。

永平和德生根本不聽,說他們已經盯你盯了好幾個晚上,不想就這樣放棄。這事我知道,很早以前,他們就讓我晚上把你約出來。公房后面有棵石榴樹,他們讓我把你約到那棵石榴樹下,然后對你下手,但我沒這么做。不知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告訴你要小心,特別晚上出門要小心?

翠珍搖搖頭。

他們決定在你家竹林里動手。他們說,你天黑之后幾乎不出門,出門只是上一趟廁所。等你上廁所的時候,就把你拖到竹林里。

幾只蝙蝠飛來飛去,忽高忽低,我時不時抓一把麥草向它們扔去。見永平和德生把我的提醒當耳邊風,我便一聲不吭。

我望著天上的月亮,那晚的月亮瘦得就像一把會殺人的銀鐮。

永平突然拍了我一下,說:“你到底去不去?”

然后他們推著我,一起向你家走去。

翠珍突然打斷他,比劃:“別說了,過去的事還提它干嘛。”

他比劃:“這么多年,我一直希望能把真相告訴你。”

“你說這么多,難道只是想告訴我,不是你干的?”翠珍盯著他,眼里噙滿淚水。他鼻子一酸,眼淚也涌了出來。

他突然想起那雙高跟鞋。這么多年,那些鑲在鞋子上的水鉆就像夜空的星辰,一直在他腦海里閃爍。但現在面對翠珍,他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他本能地看向翠珍的鞋子,翠珍穿一雙黑色的平跟皮鞋,因好久沒上油,皮鞋暗淡無光,鞋頭的蝴蝶結里落滿了灰,鞋幫也有幾處脫了膠。

他問翠珍明天還來不來公園?

翠珍說有可能,也有可能去幼兒園門口。

回到家,他把鑲著水鉆的黑色高跟鞋翻出來,用毛巾擦了擦灰,然后開始上油。當初結婚,他希望巧香能穿,但巧香腳太肥。十多年過去,鞋子依然被他保養得光潔如新。

他到洪達皮鞋店拿了一個新鞋盒,提著鞋子在公園附近轉了幾天,都沒見到翠珍。在幼兒園附近,他看到一個賣氣球的女人,但跑過去一看,并不是翠珍。他不知道翠珍是不是故意躲著他。

他垂頭喪氣回到家,剛進屋,就被巧香奪去鞋子,狠狠摔在地上,水鉆摔得四處都是。

“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巧香吼道。

洪亮被嚇得哇哇大哭,抓在手中的藍色鯊魚氣球飄起來,搖搖晃晃停在天花板上。

他抄起沙發上的玩具向巧香砸去。他們又吵起來。洪亮嚇得抱著巧香的大腿,突然哭著蹦出一句:“媽媽,媽媽。”

他和巧香都被驚得目瞪口呆。

“你說什么,你剛才喊什么,再喊一遍!”巧香把洪亮緊緊抱在懷里,激動得淚流滿面。

“媽——媽。”洪亮摟著巧香的脖子,抽泣著說。

洪亮不是啞巴,我兒子不是啞巴!他啊啊嗚嗚歡叫著,然后蹲在地上抱頭痛哭。

后來一段時間,他完全沉浸在幸福里,像打了雞血,滿臉堆笑,步伐輕快,對工作充滿干勁。他告訴永平,洪亮不是啞巴。永平不知道他說什么,便陪著他笑笑。他跑去洪達皮鞋店告訴宋師傅,洪亮不是啞巴,只是開竅有點晚。宋師傅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是見他每天下班都來皮鞋店,忙著把小皮鞋做好,他就知道事情肯定與孩子有關。

那天下午,他提著鞋子往家里走,路過玩具店的時候,他又進去買了一只會叫的恐龍。最近回家,他總喜歡帶個玩具,想給洪亮一個驚喜。他也希望洪亮能給他一個驚喜,突然叫他一聲爸爸。

如果他沒有提前回家,也許他就不會撞上那個又矮又黑的男人。當男人從浴室出來,他吃了一驚。

巧香倒是若無其事,用吹風機吹著濕漉漉的頭發,說:“水管壞了。”

“修好了。”男人朝他笑笑,把一個黃色的工具包往肩上一挎,然后彈著衣服上的水,向門口走去。

他胸口傳來一陣劇痛,充盈在屋里的熱氣和沐浴露的清香令他頭昏腦脹。他很想問問巧香,那個又矮又黑的男人究竟有什么魅力?他努力說服自己,那個男人只不過是個小小的修理工。一個步伐沉重,看上去呆頭呆腦,穿一條松垮垮的牛仔褲的修理工,怎么可能和他相比。難道只因為他是一個啞巴,就讓他輪廓分明的臉,高大魁梧的身材,顧家,以及他對她和孩子所有的愛都黯然失色。那個男人能說會道,也只不過是用他簡單的大腦從這句廢話講到另一句廢話,從怎么上螺絲講到怎么下螺絲。

他啊啊嗚嗚發火,但巧香并不辯解,說:“我不嫁你,你他媽得打一輩子光棍。”

洪亮被吵醒了,站在臥室門口哇哇大哭。巧香沒有絲毫收斂,罵得更兇。他趕忙把洪亮抱進懷里,不想再和巧香吵。其實每次吵架,結果都一樣,他想問的問不了,想罵也罵不了,吵到最后,他都落得一個任由巧香臭罵的份兒。

他對巧香的恨就像夏天的蚊子,越來越多。特別那個又矮又黑的修理工又來過幾次,電閘壞了一次,水管又壞了一次,電線出現了幾次短路。到底是巧合,還是那個又矮又黑的男人故意在搗鬼?每次,巧香都沖著他吼:“你是不是要像這樣讓我們在這破房子里住一輩子!”

如海額頭上的傷還沒有好,淤青清晰可見。他懶洋洋靠在皮鞋店門口,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發呆。他靠著墻,盡量坐得筆直。剛開始,他覺得躺在躺椅里特別舒服,但是等起身,他才發覺左邊的肋骨像要重新斷開,疼得他眼淚打轉。那次車禍,他的肋骨斷了兩根。宋師傅和桂芝都不知道,還以為他額頭上的傷是鬧離婚的時候,被巧香打的。其實出車禍之前,他和巧香確實鬧過幾次離婚。

為了巧香口口聲聲想要的房子,他已竭盡全力。他好不容易搞到一筆錢,但突然之間,錢在巧香眼里就像他對她的愛,變得一文不值。巧香竟然要和他離婚。

“你以為有了錢,就能解決一切。”巧香把錢往他身上一扔,說,“有本事說句我愛你!”

他憋得滿臉通紅。

他不想離婚。巧香警告他,讓他想清楚,如果鬧上法庭,打起官司,他一個啞巴,除了能博得法官的一絲同情,還有什么優勢?被審問倒是可以閉口不說,想爭辯,恐怕只有挨打的份兒。

他在醫院躺了一個月零五天。回到家,巧香就送給他這份大禮。

宋師傅猛吸一口,將煙屁股扔在地上,一邊給皮鞋上線,一邊說,一切都會過去的,就像做皮鞋,他曾經一直以為,他這輩子就是坐在洪達皮鞋店,做完這雙皮鞋做下一雙,誰會想到,這雙皮鞋突然就是最后一雙。

他扭頭看了宋師傅一眼,宋師傅瞇著眼睛,正在給皮鞋上線。他在皮鞋店上班的時候,沒見宋師傅像這樣給皮鞋上過線。以前有不少客人反映,穿上一年半載,皮鞋就開膠。現在,除了粘膠,宋師傅還從側邊給鞋底開條口,然后用牛筋線把皮子上在鞋底上。這樣,不穿個三年五載,鞋子恐怕是不會壞的。上好線,宋師傅用毛巾擦擦灰,然后把兩只鞋子放在桌上瞄了瞄,露出一副滿意的神情。

宋師傅提一只小板凳,和他一起靠在門外,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說,洪達皮鞋店剛起步的時候舉步維艱,生意好的時候門庭若市,現在門可羅雀。然后,他看一眼鞋架上僅剩的幾雙皮鞋,說再過幾天,他就和桂芝回湖南老家養老。

第二天,當他來到洪達皮鞋店,剛坐下,宋師傅就從鞋架后面拖出一只紅色的箱子。箱子里全是做皮鞋的工具,相處這么多年,宋師傅和這些工具早已有了感情,只見他身子一沉,然后像只泄氣的皮球,摸著修鞋機,聲音干癟地說:“這些東西太沉,我就不帶走了,先放你這兒,如果將來不再回來,就當送你。”

他一聽,眼淚就涌了出來。宋師傅已經年過六十,這么一走,可能又和翠珍一樣,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再見。

宋師傅在他肩上拍了拍,安慰他別難過,然后蓋好箱子,遞給他,說這也算門手藝,不論什么時候,拿出來總可以混口飯吃。說著說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就慢慢濕潤起來。

然后他就再也沒有見到宋師傅,至少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四年,宋師傅都沒有來取箱子。

其實出事那晚,他和永平不應該回來。當永平從李副家出來,已是凌晨十二點,而且下著瓢潑大雨。若平時,永平會讓他把車開到麗景大酒店,然后開兩間房住下來。

永平那晚有些生氣,一上車,就把公文包甩到后座。因為用力過猛,公文包直接從座位上掉下來。他打算把公文包撿到座位上,沒想到掉出兩沓百元大鈔。

公文包里全是錢!

他不是第一次在車上看見這么多錢。有時是別人送給局長,有時是局長送給別人,三萬五萬。后來他才恍然大悟,永平為什么讓他開車?不就是因為他是一個啞巴,啞巴什么都說不了。

“真她媽瞎了狗眼!”那晚,永平癱在座位上,一個人抽著悶煙。他記得永平跟他嘮叨過,不久,縣上要提拔一批人,如果這次提拔無望,他就真的沒有希望了。到時,錢再多又有什么用。

雨很大,車很快。他想,如果永平當不了局長,他該怎么辦?下一任局長會不會要他開車?如果永平如愿升遷,會不會帶上他?他突然對不可預知的未來充滿了恐懼。特別最近,他和巧香鬧得越來越兇,巧香不止一次警告他,她可不想跟一根木頭擠在一棟破房子里過一輩子。暴雨密密麻麻打著車窗,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困在繭房里的蛹,從來沒有看清過外面的世界。他瞟一眼碼表,雨濕路滑,竟然一百二十碼。他趕忙帶一腳剎車。車屁股一甩,嚇得他緊緊抓著方向盤。幸好永平睡著了,不然肯定又要挨罵。竟然睡著了。永平鼾聲如雷,也許是因為絕望,也許是因為徹底放下。他長吁一口氣,然后慢慢鎮定下來。

很快到了長坡嶺,駛過一個急轉彎。路先從一座劈開的山中間穿過去,然后是一座橋。過了橋,是一個長坡和更急的彎。這些年,那里經常發生交通事故。他瞟了一眼后排的公文包,然后回過頭,發現車燈的盡頭黑得就像一個無底的深淵,他趕忙剎車,然后車甩了出去。他緊緊抓著方向盤,剛開始,他還想穩住車身,但很快他就放棄了。當汽車飛離路面,他心里竟然有了一種解脫。

“車沖到路下,隨著一陣巨響,他昏了過去,等醒來,幾個醫生已經把他抬到救護車上。也許那些錢被醫生撿走了。”他把話寫在紙上。

李紅萍氣得直跺腳,說報警吧。

永平說算了算了,只要命在就好。

后來,在洪達皮鞋店對面的巷子里給人補鞋的時候,他時常會想,如果那晚沒出車禍,也許永平就不會被免去局長,他也不會被辭退。如果永平還是局長,也許巧香就不會和他離婚。

巧香搬走之后,他把洪亮送回了香草灣,一個人在出租屋喝了幾天悶酒。他四處應聘,別人都嫌他是啞巴。他緊閉門窗,一個人放聲大哭,他一邊哭一邊喝,一邊喝一邊吐,直到醉得像堆爛泥癱在地上。那天早上,他被一束耀眼的陽光刺醒。陽光剛好從窗簾的縫隙間擠進來,打在他的額頭上。他翻個身,想繼續睡,卻被沙發下幾顆亮晶晶的東西鎖住了目光。剛開始,他以為是一片光斑,后來才發現是幾顆散落的水鉆。

看到水鉆,他就想到被巧香狠狠摔在地上的高跟鞋。想到好久沒見的翠珍。想到曾經和翠珍一起放羊的日子,他就覺得那些日子平淡而真實,而給永平開車那段風光體面的時光,則像掉進了一團霧里,像自己從未經歷過。

中午,他把宋師傅送的箱子從床下拖出來,拍拍箱子上的灰,用毛巾把剪刀、錘子、錐子等各種工具擦一遍,口鈍的放在磨石上磨了磨,才開始用鑷子將水鉆一顆一顆重新粘到黑色的高跟鞋上。開了幾年車,他的動作變得有些笨拙,但還是慢慢嫻熟起來。

然后,他就在洪達皮鞋店對面擺起地攤,在地攤后面豎一塊牌子——洪達皮鞋店,專門給人修鞋。剛開始只有他,城管來過幾次,有人知道他給永平開過車,又是啞巴,就沒為難他。不久,來了一個女人,也修鞋,歲數和他差不多,手藝也不賴。女人愛說話,就算知道他是啞巴,也喜歡有一句沒一句和他閑聊,好像并不需要他的理解和回應。

修鞋的生意還不錯,誰的皮鞋沒有脫膠、斷底的時候。就像宋師傅說,養家糊口沒什么問題。除了補鞋,他也做鞋,偶爾也能賣掉幾雙。

他就這樣坐在洪達皮鞋店對面的巷子里,一坐就是一年、兩年……直到雙鬢落了霜。和他一起修鞋的女人,頭發也白了不少。許多來修鞋的人,都以為他們是夫妻。洪亮已經上高中,和他幾乎沒話說,也幾乎聽不懂他啊啊嗚嗚比劃什么,只有要錢的時候,才會聯系他。

他就這樣默默修著鞋。墊在大腿上的棕色帆布早已落滿厚厚一層膠,硬得就像冬天一塊被凍僵的抹布。從修鞋第一天開始,這塊帆布就一直墊在他腿上。

檢查、切割、灌膠、按壓、上線,他把皮鞋遞給男人。

多少錢?男人問。

他伸出五根手指比了比。

男人穿上鞋,遞給他五塊。

他把錢塞進腰包,腰包塞得鼓鼓的。他抬起頭,見一個女人正向他走來。中午的陽光就像飄在女人身后的披風,明晃晃刺得他兩眼發花。從女人的身材和走路的姿勢,他感覺很像翠珍。

等女人坐下,把皮鞋脫給他,問多少錢,他才發現女人又不是翠珍。

這么多年,他一直以為某一天,翠珍會穿著皮鞋來找他修鞋。現在,只有偶爾回想起和翠珍一起放羊的日子,他的嘴角才會露出一絲淺笑。他已經想好,只要翠珍一出現,就把鑲著水鉆的黑色高跟鞋送給她。

鞋子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腳汗味。他看了看,脫膠并不嚴重。他伸出三根手指比了比,見女人點點頭,他就把鞋子放在棕色的帆布上,認真修起來。

責任編輯"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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