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好像看見了阿羅,他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小靠椅上歪著腦袋睡著了。他老了,老得皺皺巴巴,老得一點都不體面,像個受難者。他的穿著太隨意了,一件破舊發黃的牛仔上衣,看上去與他的年齡很違和。穿那種帶破洞和毛邊的衣服須要少年俊朗的氣質,而他,身體僵硬,虎背熊腰,須發潦草,看起來像個水暖工,像個拾荒者,像個一事無成的乞丐。他以為自己是英勇無畏的西部牛仔,身跨高頭大馬,腳蹬馬丁皮靴,腰懸一把瓦奎羅彎刀,手執左輪手槍,噴射出復仇的火焰,一言不合就開干,從來不用慣著誰。醒醒吧,那是在做白日夢,他把自己當成什么了,一把老骨頭,老不死的,老掉牙的廢物,去給二毛家的嬌嬌開家長會,也能在教室打起瞌睡來。
我把這話講給我的二叔。老人家正在洗頭。他的頭發少得可憐,腦袋如同沙漠的邊緣,只在耳后生著半圈防風固沙的紅柳和沙棗。我想起一個詞叫沙進人退,也許過不了多久,這方寸之地少有的生機也將退無可退,唯余一片死寂了。
你小子盡瞎說?二叔猛地抬起頭,像個倔強的老鱉抻長脖子。我說我確實看見阿羅了,他跟你一樣老得不像話。二叔沒說話,想再確認一遍,但似乎認為我不會騙他,又把頭埋進盆子,兩只大手不停揉搓起后腦勺上那撮灰白的毫無生機的毛發。
顯然,我的話讓二叔加快了洗頭的進程。他們那個年代的人,對新生事物有種天生的對抗,淋浴器安上好幾年了,洗頭卻總要找個盆子,把自己脫得只剩下背心和短褲。他專挑我在家的時候洗頭,為的是我可以按照他的指示拎起暖瓶,把兌好溫度的熱水澆到腦后,沖走脖頸處洗發液的沫子。他本事再大,脾氣再大,這件事我不幫他,他就得歇菜。每次二叔洗頭都要興師動眾,費時又費力,我感覺水澆在他的腦袋,如同澆在一個剛燒制好的陶盆上。
二叔穿好衣服,戴上藍色的棒球帽準備出門。他五十五歲退休后沒事干,喜歡湊在一群老太太周圍,看她們跳廣場舞。
我剛才的話只說了半截,于是繼續對二叔講,阿羅這個老東西,竟然坐在小靠椅上睡著了,要不是睡得太沉,呼嚕打得震天響,也許西部牛仔的美夢還將得以繼續,可他實在太過分了,明目張膽地挑釁一場嚴肅的家長會。當然,一聲鼾雷也把他炸醒了,他流著哈喇子,抹了抹嘴巴,眼神有些空洞。全場人的目光飛刀一般扎向他。幼兒園的老師是位三十多歲的未婚女青年,猩紅的嘴唇,兩條細長的眉毛擰來擰去,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茬。也許阿羅瞇住眼睛打盹,她也不會發飆,壞就壞在他挑釁了女老師掌控全局的威嚴。一陣可怕的寂靜之后,總得有人站出來打破僵局。我猜女老師談了男朋友,最近剛好告吹,所以她大為光火,把手里的稿子直接摔在桌上,以火箭發射的速度騰空而起,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們有些家長太不像話了,真的太不像話了,這里是您打瞌睡的地方嗎?園里一再強調讓孩子父母參會,家里沒人了嗎?派個老同志濫竽充數(注意這里用的是同志,也算口下積德),這是什么意思?我剛才講了什么?我講的是孩子防溺水的注意事項,您的心真是大到天邊了!
我就坐在前排靠窗的位子,所以看得很清楚。女老師看似籠統地批評,實則對象只有一個。阿羅僵硬的身體壓在孫女的小塑料靠椅上,十分滑稽,有點像馬戲團里的黑狗熊騎著小輪車。他縮著腦袋,盡量把腰彎下去,雙手交叉放在大腿上,就像肚子痛了似的蜷縮起來,汗珠子從他的鬢角流下,也不知道擦一擦。陽光把他的老臉照得溝壑縱橫,真是太可憐了,一個老人被一個年紀輕輕的可做女兒的人當眾批評,顏面何存?要是我,就會趕緊站起來,誠懇地向老師和在座的各位家長道歉,說幾句動聽的話,給自己找臺階下。但阿羅老先生不但沒有這樣做,還把自己武裝起來,就像遭到圍毆,本能地團緊了身體。
后來呢?二叔要去買藥,最近他的血壓和血糖很不穩定,走路都有點犯難。但他急切地想知道結果。
哪有什么后來,女老師越說越激動,竟然哭了起來,家長會就這樣散了。她泣不成聲地說,你們這些做父母的,如果不想著白頭到老,結婚就是場陰謀,孩子也將是一筆孽債。我猜得沒錯,她確實在感情上受了刺激。聽說她被一個富二代給甩了。多么漂亮的姑娘,舞蹈專業畢業,身材又好,可惜過了結婚的年齡,再好的皮囊也不值錢了。
就你話多。二叔背上小帆布挎包,把手機和鑰匙塞進去,又到鏡子前仔細端詳了一番自己,他突然問我,阿羅真的老了嗎?你有沒有看見他腰里的那把佩刀。
2
阿羅是個南方人,三十年前修建寶中鐵路落戶到我所住的縣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南方在我們心中還是個寬泛、模糊的概念,既包括東南沿海,也包括湖廣云貴川,反正中國這么大,除了北方就是南方,所以他具體來自哪個省哪個市哪個縣哪個鄉,我們一概不知。阿羅短小精悍,面相老成,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雙目時常透出一股兇巴巴的光,像是剛剛從舊社會的煤窯子里逃出來的受苦受難的階級兄弟。說起話來嗓門大,一著急就掄開兩條胳膊比畫起來,唾沫星子濺到對方臉上是常有的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要吵架。夏天時,阿羅喜歡光著膀子走在街道上,穿一條大褲衩,趿著人字拖,胳膊上的肌肉一棱一棱的,兩個腿肚子猶如兩只拱食的小豬仔。他故意露出右臂上的文身,那是一個蝴蝶大小的“忍”字。
阿羅走到路邊賣西瓜的涼棚下。幾年時間,他已經會說一點本地話了。他說,老板,這西瓜怎么賣?老板似乎對他的惡名早有耳聞,不敢招惹,又恐自個說話他聽不懂,便伸出兩根手指頭。
兩毛?
老板搖搖頭,又伸出五個手指頭。
五毛?
老板軟不拉幾地哼了一聲說,兩毛五。
阿羅把地攤上的西瓜挨個拍了一遍,最后挑了個放在臺秤上問,這個怎么樣?老板說,你挑的還會有錯?阿羅心有不甘,說,要是瓤口不好,我可是沒錢給你的。接著,他從腰后卸下一柄七寸長的刀子,拔掉水牛皮質的刀鞘,露出尖尖的寒光閃閃的鋒刃。他往西瓜上捅了一刀,西瓜炸開一條血口子,紅色的汁液立刻流了出來,淌在白色的秤盤子里,看得老板心驚膽戰,好似那一刀挨在自己身上。阿羅接連往西瓜上捅了三刀,捅出一個三角錐形的血窟窿,驗瓜才算完成。老板牙齒都在打顫,想說點挽回顏面的話,便道你這人怎么這么狠,動作一點都不像在對付一只西瓜。阿羅將刀刃在大腿褲管上擦拭兩下,緩緩收刀入鞘。他說,我打小就刀不離身,刀是我的膽兒,要不要試試。阿羅說這話的意思是問老板要不要試試刀,但對方嚇破了膽,誤以為阿羅要用刀試試他,急忙擺擺手,說出一連串“不不不”。他似乎感到身上某個部位正在劇烈地疼痛。
阿羅的來歷之前我已說過。他是寶中鐵路筑路隊招進來的工人,干活肯賣力氣,為人豪爽仗義,好講哥們兒義氣,喝起酒來,更是沒人能比得上。他一根扁擔能挑動兩根枕木,我們本地人就沒這種能耐。他做起活來一聲不吭,又不屑于偷懶,累了,就兩手叉腰站住,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去頭上的汗珠,然后抽一根大前門香煙。他最討厭別人跟在屁股后面盯梢,誰要敢在他面前說,阿羅,你怎么又停下來了,他就會罵,日你娘的,老子用你教,老子心里能沒個數?人們都忌憚他腰上佩的那把似乎隨時都可能鬧出人命的短刀,因此也沒人敢和他過多糾纏。
下工后,大伙蹲在一起吃飯。阿羅飯量大,一頓要吃三碗米飯,喝半盆蛋花湯。吃飽后雙手捧著肚子來來回回在工棚門口走。他對工地上的伙食很不滿意,時而散布一些不利于團結的話。阿羅說,狗日的都跑去安口窯喝大酒睡女人了,就讓咱們蹲在山溝溝里吃白米飯?菜里面不見個蒼蠅大的肉渣渣,酒也沒有,嘴里能淡出個鳥,男人不吃肉不喝酒,哪來的力氣給老兒子賣命下苦。一次,米飯中吃出了老鼠屎,他當著眾人的面,脫掉上衣,揎起拳頭,氣急敗壞地要去項目部講理。他有點像農民起義的領袖,幾個愣頭青現場就準備揭竿而起,一肚子委屈地要跟著他干。但也有人攔他,那人說,阿羅,要去你只管一個人去,可別連累大伙跟著倒霉,伙食已經不錯了,十多年前,我連白面饅頭都吃不上,你要有本事干到項目部,也能整天吃香喝辣,我們是來掙錢的,順帶混個肚子,我們都是一群啥人,還跟人家比,你不看那些龜孫都是戴眼鏡的。
阿羅被澆了一盆冷水。
那人說,阿羅,你活兒是干得好,可是沒道理給你一頓上四個菜。聽老叔的話,老鼠屎也不是天天吃出來,別意氣用事,搞不好咱們都被一鍋端啦。
阿羅聽了這話,就把桌子給掀了。他說,我連我媽的話都不聽,憑什么讓我聽你的,你算哪根蔥啊——我告訴你們,我就偏要造項目部的反,你們誰也別跟著老子。我要是把事辦成,一頓能吃上四個菜,咱們啥話不說,如果我去把事搞砸,與你們沒半毛錢關系,我一個人頂,大不了這事不弄球了。這話說得義憤填膺。
據傳,阿羅當年確實因為這件事捅過婁子,詳細情況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被人遺忘,但人們的興趣顯然更多地停留在他腰里的那把刀子上。所以時隔多年,一個細節撐起了整個事件的全部。
大概是,阿羅帶著改善兄弟們伙食的光榮使命,如同打了雞血一般,精神抖擻地尋到一處猜拳行令,人聲喧嘩的大板房。他一腳踹開大門,把在場的十八個醉漢都嚇得閉住了嘴巴。阿羅向他們做了自我介紹,還未等他說明來由,在座的諸位便哄然大笑起來。大伙正喝到興頭上,突然闖進來這么個滿嘴鳥語的小雜種,還以為多大的事呢,不就是米飯中吃出了老鼠屎么,你說搞笑不搞笑。你們誰吃過老鼠屎,有沒有,老鼠屎沒吃過,我倒是吃過老鼠,廣東人叫三吱兒——吱——有個家伙現場表演起了節目。他們笑啊笑,笑得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有一個人摁住下巴,勉強控制好表情,想給他幾句嚴厲的教訓,那話應該是:你他媽的是個什么狗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跟我們講條件,愛干就干,不干了滾蛋,缺了二兩化肥還不種胡蘿卜了。可是,剛嚴肅下來,看見別人笑得噴了酒,笑得岔了氣,笑得摔了眼鏡,笑得掀下假發露出滑稽的禿腦門,便又把持不住,重新放聲大笑開來。大家越笑越開心,越笑越想笑,笑得肚皮抽筋,笑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笑了足足十分鐘,最后,一個主持公道的人,拖著顫抖變形的腔調大喊,不許笑,你們都不許笑,誰他媽再笑就罰酒三杯。大家又望著這個道貌岸然的人笑,他們端起酒杯開懷大笑,笑得酒灑滿了桌子,笑得好幾個人坐空凳子,跌落一地,桌下的空酒瓶子一陣咣當亂響。
這時候的阿羅,由剛進門的局促拘謹,到后來的茫然平靜,再到最后的無奈憤怒,他不知該怎么辦,于是摟了摟袖子,便看到了胳膊上那個異常刺眼的“忍”字。他頓時氣上心頭,對著在座的人罵了一句十分粗俗的臟話,但他的言語反抗毫無效果,像一杯水倒進了大海,瞬間化為烏有。直到阿羅從腰后卸下那把水牛皮包裹的七寸短刀,猛地扎在飯桌上。
笑夠了嗎?老子今天要殺人。砰一聲響——
在座的諸公同時打了個激靈,笑容僵死在臉上,張大的嘴巴如同塞進了死烏鴉。這個場面也許只持續了五六秒鐘,就有人發話了。
年輕人,別沖動嘛,有話好好說。
說個屁,你們怎么不笑了,你們笑呀!阿羅把刀拔下來,在手里反復搖晃。
誤會誤會,來來來,我們喝酒,邊喝酒邊聊。你哪個部門的?
老子沒有部門。阿羅拒絕了那人的好意。
相請不如相遇,來來來,喝酒,血氣方剛,像我年輕的時候,啊哈哈哈——
接下來,十八個人輪流給阿羅敬酒,他一點也不懼,喝了十八碗,喝得有些飄了。阿羅說,你們要跟我比喝酒是嗎,來,你們十八個人一起給我敬,我就給你們每人敬酒十八碗,誰他媽不喝,我就用刀割開你們的肚皮,把酒倒進去。他把刀抓在手里,目光鋒利,有些駭人。
在座的有一人(據說是部隊下來的一個給領導開車的司機)實在受不了這種窩囊氣,站起來說,哥們,把你那家當收起來,啥年代了,誰還玩刀子,社會可不是你這樣混的——咱倆喝吧,咱倆結拜兄弟,一人喝它三碗。說罷,便倒了滿滿三碗酒擺在桌上。阿羅依然不懼,他說,喝就喝,我們老祖宗的規矩,結拜要喝血酒,這才叫歃血為盟,生死之交,你敢不敢?他拿刀子在食指上抹了一下,一串蝌蚪般的血滴子游入酒中。阿羅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阿羅用拳頭拭去嘴角的殘液,霸氣十足地摔碎了酒碗,狂妄地叫囂道,來呀,有種就跟我喝血酒,咱們挨個結拜。在場的沒人敢搭話了。阿羅把場面鎮住了,大罵道,狗眼看人低,要再讓老子吃出老鼠屎,非宰了你們不可。
事情大致就是這樣的。阿羅回去后沒幾天,工地食堂的掌廚師傅就換了人,來了個名叫小紅的廚娘,是附近王村的姑娘,不但人長得好看,還做得一手地道的四川菜。阿羅一頓四個菜的愿望雖然沒能實現,但米飯里再也沒吃出過老鼠屎,偶爾也會有酒喝。最大的好處是,工地上多了個女人,大伙干活也不覺得像以前那么累了。
有一點需要補充,傳言當日在跟阿羅斗酒的人當中,有個家伙出門上廁所,一頭栽進糞池,等同伴們發現時,他已經像半截爛木頭斜插在了污泥里。
3
小紅后來成了阿羅的老婆。有人說是阿羅拿刀架在小紅的脖子上,逼著她嫁給了自己,也有人說小紅就喜歡阿羅這種充滿危險氣質的男人,于是在一個悶熱潮濕的夜晚,偷偷鉆進了阿羅的被窩。還有人說,他們兩個人根本不存在誰主動誰被動,男人和女人之間就那點破事,無非是日久生情,勾搭成奸,哪有什么復雜的理由。
時過境遷,到底是什么原因促成了這段茍且的婚姻,已無從考證。現實的結果是,小紅來到工地不到半年,就被阿羅搞大了肚子。這之間也傳出過一些閑言碎語,說小紅的哥哥是安口窯馬蹄溝煤礦的煤黑子,仗著本地人的身份,準備在阿羅身上訛一筆錢,于是帶了七個人,開著一輛破面包車找上工地。雙方沒說三句話就動了手,阿羅拔出刀子,一頓亂捅,嚇得七個人扔下面包車撒腿跑了,好多天都不敢把車子開走。不知是真是假,根據故事的發展,這完全是一種合理的過度。小紅到底是跟著阿羅走了,好事的群眾心里打翻了醋瓶子,用我們小縣城人的話來講,那可是城里的骨頭叫城外面的狗給啃了。
我二叔那會兒也在筑路隊,他也曾在米飯中吃出過鐵砂子和老鼠屎。當年阿羅振臂高呼,舉事響應的人里面就有他。二叔年紀小,差不多比阿羅小五歲,因此對他有種偶像般的崇拜。阿羅睡了小紅成了無家可歸的落水狗,落難之時正是我二叔仗義相救,這為他們的友誼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也為他們日后的反目成仇埋下了伏筆。
那是個十分遙遠的清晨,我父親早起在樓道里生煤球爐子,一個矮小瘦弱的男人出現在我家門口,身后跟著個怯生生的漂亮女人。那是我第一次見阿羅,他的眼睛里并沒有傳說中令人生畏的光芒。他一身牛仔打扮,為了突出風度翩翩的氣質,特意把左右兩個衣領掀起來,這樣顯得他的頭很大,脖子很短。他一邊給我父親敬煙,一邊嗚哩哇啦說話,像交響樂團的指揮家那樣揮動雙手,偶爾也會騰出一只手理下頭發。他的頭發很長,遮住了眼睛。
他來找我父親,是二叔介紹的。二叔在我父親那里說了很多阿羅的好話,希望能借給他一間房子落腳。那會兒,我父親是縣食品廠的廠長,手下管著三十幾號人,還有兩輛四輪小貨車。二叔說的房子在大鹽庫后面,緊挨著公共廁所,周圍野草叢生,堆滿了生活垃圾,一到夏天污水橫流,臭氣熏天。我七歲多一點,沒事總喜歡跑到垃圾堆里找紙煙盒,然后抽去鋁箔紙的內襯,折成三角卡片。我和小伙伴們比賽拍煙卡,誰把誰的煙卡拍得仰面朝天就算贏。我是年級一頂一的高手,被我打敗的同學從來不敢與我進行第二次交手。我們玩的時候,反復念叨著一句話,如同咒語,如同勞動的號子:
先贏后倒找,賣房賣老婆……
在那個夏天時常氤氳著熱氣濕氣臭氣的地方生長著一種我們稱之為“野葡萄”的植物,其實它的學名叫龍葵,還有“老鼠它舅”曼陀羅,果實像狼牙棒。我們平日沒啥解饞,就尋野葡萄吃,吃得舌頭變黑,像喝了墨水。阿羅來了之后,先是把幾十年都無人過問堆積如山的垃圾清理干凈,又把野草割得一棵都不剩,露出宛如麥茬地,宛如二叔腮幫子一樣干凈的院落。
接著,那幢神秘的“鬼屋”赫然出現。那是我童年里的一個十分特殊的記憶,一排獨門獨窗的破瓦房,因為年久失修,屋檐塌陷下來,寫滿標語大字的墻面也剝落了,窗戶上豎著幾根銹跡斑斑的鋼筋,連一片完整的玻璃都找不到。那些房子門洞大開,如同蟒蛇的大嘴,常年有一股妖風刮出來。許多年前,曾有一個叫“狼尾巴”的流浪漢死在了里面。至此,房子幾近廢棄,從來沒有人敢靠近。
阿羅讓這里大變了樣。他修繕了房子,給窗戶新裝了玻璃,又用藍色的油漆刷了門板與窗欞。他很知足,只選了一間靠邊的房子搬進去,其余的都交給我父親,當作廠里的儲物倉。但每日要面對那座工人們提著褲子跑進跑出的公共廁所,常住難免心里膈應。公共廁所是廠里投資修建的,男廁在左女廁在右,男廁三個坑,女廁兩個坑,之間隔著一道兩米高的水泥墻,要是里面有人,老遠就能聽到屁滾尿流、屎尿橫飛的聲響。掏糞老頭每個月來一趟,他將人們的排泄物灌進一只黑色的膠皮大桶,運到鄉下澆地種大白菜。廁所的墻上寫滿了污言穢語,有一首用粉筆寫成的十六字詩,我至今記得:兄弟十人,抬炮出城,下場大雨,收兵回營。
少年時的朦朧沖動讓我對大人的世界充滿了好奇。有次我二叔蹲在廁所里唱歌,他聽到隔壁女廁急促的腳步伴隨著窸窸窣窣的寬衣聲,然后就是一陣疾風驟雨般的尿響。二叔這個人仗著我父親的廠長身份,經常言語調戲廠里的女工,恨不得讓全廠的漂亮女人都嫁給他。二叔吹著口哨助興,那邊的女工嚇得噤了聲。二叔吹了一會兒口哨覺得沒意思就又唱起了歌,他唱的是電影《紅高粱》里面的插曲: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頭呦,莫回頭——二叔心潮澎湃,突然說,秀蘭姐姐,我知道是你,咱倆說說話吧,從你尿尿的聲音我早就聽出來是你了。你莫要害臊,我是真的喜歡你,晚上咱倆上影劇院看電影,美國大片《真實的謊言》,嫁給我吧,我要向你求婚。我二叔油腔滑調,又帶著幾分嚴肅認真,他深情地說道,全廠的女人我就只對你一個人心動,咱倆單獨說說話吧,平常見面你總是給我甩臉子,你是個漂亮的姑娘,經常出現在我的夢里,你的嘴唇像一顆草莓,你的脖子像天鵝的頸,你走路的姿勢如同三月里的河邊柳。
二叔十句話沒換回一句,就聽那邊要提褲子走人。二叔說,秀蘭姐姐,是你肯定沒錯,如果說錯了,您就罵我一句。我二叔也趕緊起身,準備付諸下一步行動。可他剛站起來,墻那邊就飛過來半截磚頭,正好砸在二叔的腦袋上。二叔“哎呦”一聲,差點栽進糞坑。
言歸正傳,我二叔年輕時再多情,后來還不是打了大半輩子光棍。而阿羅,人狠話不多,做事有分寸,為了化解公廁對他造成的心理影響,也為迎娶小紅,給她造一處幸福安樂窩,竟然從河道里撿回很多拳頭大的卵石,沒過多久就在那里扎起了一道隔離墻,修起了仿古的月亮門。
有一回,我跑到大鹽庫后面玩。那地方生蛆嚴重,總招惹很多前來覓食的鳥,是我經常光顧的狩獵場。我用彈弓打下一只麻雀,恰好掉在隔離墻后面。我去找,阿羅撅著屁股正在挖地種菜,看見我說,小子,你過來,削掉你的小雞雞。我嚇得掉頭就跑,卻聽他在后面笑。他說了一串什么鬼話,我一個字都沒聽清楚。后來我就有點怕他了,我也恨他,我在心里咒罵他養兒子沒屁眼。一天,我在大院的公共水龍頭下沖腳丫子,阿羅拎著鐵皮桶來打水,他抓了一把葵花籽,還摸出兩塊水果糖,灌進我的口袋。阿羅一改往日的口音,用我能聽得懂的話說,怎么好長時間不見你到我家門口玩了,你是不是怕我?我使勁搖搖頭,心里慌得一塌糊涂。他向我發出誘人的邀請,他說,我跟你二叔是鐵哥們,晚上到我家來吧,有好吃的夾心巧克力。
晚上,二叔帶我來到阿羅那間喜氣洋洋的鬼屋。他要和小紅結婚了,這是他們的新房。窗戶上貼上了大紅雙喜字,門框上粘著對聯,還特意掛了一條刺繡著鴛鴦戲水的紅色門簾。家里被他收拾一新,雖然只有幾件簡單的家具,但鍋碗瓢盆齊備,看起來像個家了。
新娘小紅做了幾樣菜,有花生米和粉蒸肉。她還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臉上搽了粉,頭上戴了花,穿上紅襯衫和黑色的健美褲,坐在床邊一言不發,像尊泥菩薩。阿羅從桌下拽出一捆啤酒,和我二叔開心地喝起來。他們喝酒劃拳,全然沒將新娘子放在眼里。喝得有些醉了,阿羅對我二叔說,老子和小紅結婚,人影子都沒有幾個,冷冷清清的,比上墳還可憐。二叔心情復雜地安慰了幾句,繼續與他喝酒。阿羅說,猴子(二叔年輕時的外號),哥這輩子就認你這個兄弟了,今晚沒有別人,我撂下一句話,以后你有啥事,我把命豁出去都要辦到。我二叔感激地端起酒杯,與阿羅連碰三下。二叔又向小紅敬酒,小紅二話沒說就喝了。二叔紅了臉,張大嘴巴,半天不知道說什么。
那天,他們兩人喝了很多酒,我把盤子里的夾心巧克力吃得一粒不剩。我打了個哈欠,感覺腹內一陣惡心。窗外的月亮細得像頭發絲。夜已深,不知道幾點了,小紅偷偷抹著眼淚,發出微弱的啜泣。門外蛐蛐的叫聲令人心神不寧。二叔心底的一顆種子在萌發,他對我說,大好的日子,給你羅叔和小紅嬸嬸說幾句祝福吧,你現在都是小學生了。我想都沒想,張口就說,先贏后倒灶,賣房賣老婆——我有一種復仇的快感。阿羅把我的話聽在了耳朵里,立刻火燒屁股似的跳起來,哇哇大叫,老子的巧克力叫你小子白吃了,聽聽說的這是個啥話,哪有這樣祝福人的?
4
二毛出生前,阿羅很喜歡帶我玩。他在園子里捉了一條菜花蛇裝進罐頭瓶子,叫我拿回家去給我父親泡藥酒,治療他的風濕性關節炎。可還沒等我進門,就被父親趕了出來。他嚇得面如黃蠟,捂住眼睛說,我咋會生下你這么個傷天害理的野種。阿羅又教我做彈弓:找一個品相端正、握感良好的枝杈,削去樹皮,用砂紙打磨光滑,掛上四根皮筋,射出去的石頭威力巨大,能打爛秀水街上的路燈罩子。可我對這些已經不感興趣,我想要見識他的刀。我說,阿羅叔,我瞧瞧你的刀,你的刀殺過人嗎?阿羅笑著摸摸我的頭,友好地說,當然殺過咯,你信嗎?他把刀抽出來,先扎馬步,然后耍出一串花里胡哨的動作,什么靈蛇出洞、劈斬華山、小狗撒尿、仙人指路、荊軻刺秦等等。我一眼就識破了他的底細。我說小狗撒尿要抬起一條腿,你為什么趴在地上,像個癩蛤蟆。
阿羅把刀交到我手里。那是一把銅柄鋼刃、鋒芒逼人、貨真價實的寶刀,如同沉睡的惡靈緩緩睜開狹長的眼睛。我的心在劇烈跳動,那一瞬間刀子反射的光束灼痛了我的眼球,腦袋里一片空白,我便短暫失去了意識。連我自己都沒料到,刀在我的手里只停留了半分鐘,就活蹦亂跳地掉在了地上。
膽小鬼,它又不咬你,阿羅說道,不過你還太小,不懂事——在我們老家,成年男子都會擁有一把真正屬于自己的刀。他輕輕擦拭鋒刃,然后開始講述這把刀的故事。他說,一千多年前他的祖上被蒙古騎兵追殺,一路從北向南逃亡,最后來到一片山林。他什么都丟了,除了一把宋朝皇帝御賜的寶刀。那把刀常年跟他征戰,殺敵無數,嗜血成性,因此當他隱居深山,過上了普通人的生活,那把刀仍然按捺不住復仇的沖動。有一天夜里,月色如銀,天地光明,那把刀脫鞘而出,化成一道月光直沖云霄,在千里之外便把仇人的頭顱斬了下來。
我聽得入迷。
那把刀是這把刀的祖宗。那把刀叫刀爺爺,我的這把只能叫刀孫子。每到月圓之夜,它都會發出錚錚的呻吟,我真擔心它會飛出去殺人。不過這些年,它總是老老實實跟著我,它只是睡著了。
阿羅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出神地望向遠方,流露出父親般的柔情。起初,我對他的話將信將疑,直到后來發生的一件事,才徹底改變了我的想法——他說的沒錯,那的確是一把快意恩仇、大殺四方的有血性、有生命的好刀。
那時,二毛已經出生,阿羅和小紅在農貿市場開了爿小飯館,賣饸饹面,日子逐漸好起來了。他們給房間里添置了沙發和錄音機,還有一臺十七英寸的彩電。阿羅白天做生意,晚上就在家唱歌。他這個人頭腦靈活,縣城第一臺家用VCD就是他買的。有了這些設備,他便在鬼屋門口的小院里辦起了露天音樂會,歡迎全城人前來一展歌喉。為此他還故意把音響的聲音調得很大,整條街的人都能聽到。為張羅生意,阿羅找了一張小木板掛在顯眼的位置,上面是歪歪扭扭的粉筆字:卡拉OK,十元八曲。小紅也愛唱歌,且天資過人。時常見她把二毛抱在懷里唱歌,二毛餓哭了想吃奶水,她也不回避,就直接轉過身去,背對人們的視線,把奶頭塞進二毛的嘴巴。阿羅和小紅唱《心雨》是當年縣城一絕,他唱男音,她唱女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天衣無縫,即使毛寧和楊鈺瑩來了都要豎起大拇指。那些年,太陽落山,小院里歌聲悠揚,熱鬧非凡。大伙吃過晚飯,沒什么可供消遣,就上他這里來找樂子。沒錢找樂子,看別人找樂子,也是一種樂子嘛。
我二叔是露天音樂會的常客。他談了女朋友,一個腚大腿短的女青年,時任縣農機廠助理會計。在夏日習習涼風的吹拂下,我二叔產生了一種快意的沖動,愛情同時讓他神魂顛倒,勇氣倍增,有了強烈的表演欲望。他上臺(房檐下)奪下阿羅手里的麥克風,對著女青年深情地宣布,我要把這首歌送給親愛的娟子女士,我永遠愛你,愛你到老,愛你到死!人群中先是一陣哄笑,緊接著響起熱烈的掌聲,還劃過幾聲尖利的口哨。那個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女青年捂著臉,渾身顫抖,喜極而泣。我二叔唱的是葉倩文的《瀟灑走一回》,他一邊唱歌一邊扭動屁股,時而故作瀟灑地掀一下頭發。他以為自己是張學友,在我看來,他就是我二叔。
二叔站在阿羅的家門口不知給多少個女青年獻過情歌拋過媚眼,后來只要他拿起麥克風,就有人跟著瞎起哄。二叔有著豐富的戀愛史,處對象如同走馬燈,在大伙眼里是吊兒郎當,風流成性,不以結婚為目的而只談戀愛的杰出代表。他的名聲已壞透,他的形象已坍塌——也許他壓根就沒什么形象,只是自我感覺良好。那個多事的傍晚,月亮搖搖欲墜,大得嚇人,月光與燈光糅合,呈現出曖昧且詭異的氛圍,空氣中有股熱乎乎臭烘烘的奇怪味道。阿羅致力于把他的露天音樂會做大做強,在二叔的斡旋下,已經從我父親廠子的會議室里搬來了十幾條長凳,組成六排,形成固定經營場所。根據市場需求,他還向大伙提供瓜子、花生和啤酒。這方面,阿羅顯示出了超乎常人的經商意識,如不是那場意外,他的人生也許不會改寫,從此走上不歸路。
二叔很有可能喝了酒。接二連三的失戀讓他痛不欲生,經常歌以詠志,借酒澆愁。他如往日那般躥上臺子,整理了一遍衣服,清清嗓子說道,老子要唱一首《愛情鳥》,你們誰聽過?我要把這首歌送給我最親愛的——他環顧左右,四下脧巡,卻發現自己如同一個手執玫瑰的人站在空空的街頭。
二叔輕蔑地笑了笑,繼續說,我要把這首歌送給誰呢——
小紅——小紅——送給你嫂子吧,臺下的觀眾一致說出答案。
往日我二叔站在眾人面前唱歌,是那么氣定神閑,自信滿滿,但這時卻亂了陣腳,繼而爆發出惱羞成怒的叫囂。
放屁!誰他媽放的臭狗屁?
二叔欲自證清白,但經不住大家別有用心的哄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群眾的心里自有謎底,還有人說出了“好吃的是餃子,好看的是嫂子”這樣的渾話,把露天音樂會的氣氛推向了高潮。后半夜,曲終人散,阿羅和小紅開始了婚后第一次漫長的爭吵。小紅說,我真是瞎了眼,跟你過上了這般沒出息的日子。錢、錢掙不到,房子、房子還是借別人的,我哥叫我別嫁給你,我當初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鬼迷了心竅。別的女人結婚起碼還擺幾桌酒席,你一把葵花籽就把我哄到手了,就這樣跟你稀里糊涂睡到了一起,你是個男人,心里沒一點慚愧嗎?別的女人穿金戴銀,到現在你連副金耳環都沒給我買過。你整天狐朋狗友一大堆,吃完了擦擦嘴,一拍屁股走人了。明天你就去把那些欠賬討回來!
中間過程無非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真正讓事態升級的是小紅的一句話:你兄弟猴子白吃白喝白唱,他從沒把我這個當嫂子的放在眼里。
沒放眼里,我看是放心里了,一直在裝啞巴的阿羅譏諷道。
姓羅的,你放屁。
嘿嘿,你不要假裝正經。猴子不討媳婦,那是因為看上了你。
誰說的?我撕爛她的嘴。
別人說的。
別人還說什么?
別人還說你給二毛喂奶,故意讓猴子瞧你的兩坨肉——反正你們是一個巴掌拍不響。
兩個人掐在了一起,是小紅先動的手。小紅聲嘶力竭的哭號把寧靜的夜晚攪動得支離破碎,野貓躥到樹上,烏鴉飛離枝梢,連那搖搖欲墜的月亮,也如同往井口里扔下了一只水桶,擊碎了溫柔的光影。就在此刻,二叔這個為情所困的二十二歲的毛頭青年,沒有像往日那樣散場后徑直回他的狗窩睡覺,而是如同鬼魅一般在隔離墻后的公共廁所里蹲大號。他滿臉幸福地回味著小紅嫂子今晚的穿著與舉止,回味著她嫵媚的眼神和令人銷魂的紅唇輕啟,他甚至嗅到了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獨有的哺乳期的女人香,一股暖流傳遍全身,他感到生理和心理都無比舒暢。
很快,爭吵聲令他屁眼子一緊。黑暗中,二叔頭腦充血,冷汗直流,他屏住呼吸在茅坑上蹲了一會兒,準備提起褲子逃跑,但又不知搭錯了哪根神經,竟鬼使神差地出現在了阿羅和小紅面前,并且義正言辭地對阿羅說道,好男不跟女斗,你放開我嫂子。
阿羅瞅見我二叔,憤怒更甚了一層。猴子,你來的是時候啊,我打的是我老婆,你少管閑事。
二叔口笨舌拙地說,我嫂子那么好,你還打她。
阿羅冷笑一聲說,好是好,但她是我的女人,我想打就打,怎么樣?你是我兄弟沒錯,但朋友妻不可欺。阿羅為顯示對小紅的完全占有,也為給二叔一個深刻的教訓,讓他適可而止,知難而退,猛地揪住小紅的頭發,往她那俊俏的小臉蛋上重重地扇了兩記響亮的耳光。我二叔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那一刻喪失理智,意氣用事,他如同初生的牛犢一樣不知深淺地撲上去,試圖以一己之力平息紛爭。清官難斷家務事,他這純粹是自討沒趣,主動把手指頭往磨眼里戳。這下子,黃泥巴掉進了褲襠里,說不是屎都沒人信了。
他的友情介入成功轉移了矛盾。根據事后的結果推測,開始我二叔跟阿羅肯定在口舌上進行了一番旗鼓相當的較量,但很快就上升為互放狠話、問候家長乃至相互推搡、掐脖子。論力氣,論拳腳功夫,我二叔肯定不是阿羅的對手,盡管他在個頭上要高出一截。阿羅屬于短小精悍一類,我二叔屬于麻稈瘦長,他們兩人打起來阿羅完全不用動刀子,他一個拳頭就能將我二叔砸扁。可是我們不能忽略另外一個重要因素:那天,滿月中天,銀色的光芒如飛瀑傾瀉,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明亮的光線把阿羅、小紅還有我二叔照得熠熠生輝,流光溢彩的時間長河在那一刻停止了流淌,他們表情各異,神態不同,如同三座閃閃發亮的奧斯卡小金人。當月光移至阿羅腰間的寶刀,那刀瞬間被喚醒了,仿佛靈魂附體一般,迸發出嫉惡如仇勢不可擋的力量。
我二叔哼唧一聲,感到一股月光從腹腔竄入身體,涼颼颼的,像無數擺動著尾巴的小銀魚,在他體內亂哄哄地游蕩。
5
那天夜里,阿羅捅傷我二叔后逃走了,從此下落不明,音信全無。我住的縣城再也沒有了阿羅這個人,只留下關于他的許多真假難辨的傳說。
這多少讓我二叔有些難堪,他幸運地撿回一條命后,還要承受別人無端的指責,反倒阿羅成了英雄。關于這件事的起因,流傳較為普遍的一種說法是,那天晚上我二叔摸了小紅的奶子,做了對不起阿羅的事,以至于兄弟反目,兵刃相見。
我二叔背負著這種罵名屈辱地生活了很多年,作為侄兒,我無意揭開他的傷疤,但愿真相就如之前所述的那樣合乎情理,讓二叔在我的心里繼續保持一個慈善的長者形象。阿羅到底去了哪里?這成了大家日后常常談論的話題,最初他們一致認為,他從南方來,應該又回南方去了。作為一個好勇斗狠刀不離身的男人,拋妻棄子,畏罪潛逃,簡直不可饒恕。
十多年后的一個夏天,就當大家逐漸淡忘了這件事的時候,我們縣城來了一位長相酷似阿羅的少年。他頭發蓬亂,皮膚黝黑,兩個眼睛又大又圓。他和阿羅一樣,趿著人字拖,走路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他的到來立刻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人們驚奇地發現,他走路的姿勢也和阿羅一樣。有好事者上前搭訕,少年嘴里嗚哩哇啦,說了一串話卻沒有一句能聽懂。好事者說,你小子滿嘴鳥語,怎么跟我們縣里那個叫阿羅的人一樣。結果那少年從懷里掏出半張殘缺不全的照片,上面的人正是失蹤多年的阿羅。
事實大概清楚了。阿羅以前在南方是有老婆的,少年是他的兒子,名叫大毛。大毛的母親被汽車撞死了,他便跑到我們縣尋找父親。這個可憐的孩子在火車站旁的招待所里住了差不多三個月,每天趿著拖鞋在街上走,逢人就拿出照片問有沒有見過他的父親。大伙點點頭,又搖搖頭,搖搖頭,又點點頭,后來還是有人忍不住對他講了阿羅的故事,并將他帶到了小紅的住處。彼時,小紅正準備嫁給我們縣的水產大亨劉九斤,做他的第二任妻子,享受富足安逸的闊太太生活。大毛的出現,讓小紅深感震驚,昔日的光景歷歷在目,她從眼前這個陌生的少年身上看到了情郎阿羅的影子。霎時,一種被時光蹉跎的羞愧感令她如夢方醒,原來海誓山盟不過是逢場作戲,所謂的情定終身也終究只是輕薄之舉,那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那個具有迷人的危險氣質的男人,那個在她心里如同火苗一樣燃燒的男人,竟然是個品行低劣的騙子,是個敗類,是個無恥之徒!突然遭受的沉重打擊令她頭暈目眩,差點栽倒,年輕時真是太傻太天真,錯把孽緣當真愛,辜負了半生好時光——這狗血的人生啊!小紅瞪了大毛足足兩分鐘,始終理不清該以怎樣的姿態去面對。大毛掏出照片,對著眼前這個同樣陌生的女人說,我曉得你是誰,我爸叫羅海平,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嗎?小紅喉頭一緊,強咽下一口唾沫,隨后便徹底爆發了。她說,老娘怎么會認識你爸,你滾吧,你爸早死了,是被雷劈死的,我親眼看見他被雷劈成兩半,燒成了一堆黑灰,連骨頭都被野狗叼走了。她眼睛里滿是苦澀的淚水,她的希望也在那一刻破滅。
一個遙遠的場景在陳舊的記憶里復活。那個平常又有幾分浪漫的黃昏,夜晚的到來勢不可擋,之后他們便陷入了深深的黑暗和恐懼當中。小紅聽到了我二叔躺在地上微弱的喘息,如同將死之人發出最后的哀鳴。她同時看到阿羅仿佛一尊古老的雕像,一動不動地站在昏暗的燈光下,眼睛里閃爍著綠幽幽的光芒。一股濃烈的像酒一樣的血腥味迅速鉆入她的鼻孔,侵入她的大腦,使她好似喝醉了一樣感到天旋地轉。此時,二毛清亮的哭啼把夜晚劃開一條明晃晃的口子,如同鋒利的刀刃劃裂錦帛,令人心驚膽戰。還有那只發春的母貓和剛啄過死人眼珠子的烏鴉,在暗處此起彼伏的呼喚,一種從未有過的蝕骨的悲涼侵襲了她的全身,她不由得抖動起來。夜晚沒有風,空氣像醬油一樣黏稠,她感到呼吸困難。阿羅帶著哭腔說,我叫他胡說,叫他胡說,我啥都不欠他的,我沒有殺人!他的牙齒在顫抖,發出嘚嘚嘚的聲音,好似一串疾馳而過的馬蹄聲。此時的小紅,沒有第一時間上前查看我二叔的傷勢,而是情真意切地抓住阿羅的胳膊,牽著他往外跑。這在后來,令我二叔無比失望,乃至心灰意冷。小紅觸摸到阿羅僵硬的手臂,那種黏稠滑膩的感覺令她惡心,畢生難以忘記。那是我二叔身體里流出的新鮮血液啊。
小紅動情地說,你走吧,他死了有我頂罪,你快跑吧。
我二叔沒有聽到這么絕情的話。她是對阿羅講的。她從那間我二叔牽線搭橋才得以安身的“鬼屋”里拿出六百塊錢塞進阿羅的褲兜,然后挑了幾件衣服,卷入包袱。小紅說,你出去躲一躲再回來,我等你啊,然后親手把他推入了無邊的黑夜。
想不到這一別就是半生時光。
小紅在等待中耗盡了對生活所有的熱情,愛與恨此消彼長。眼看二毛一年一年長大,學會了走路說話,開始背起書包上學,那個走丟了的人卻再也沒有回來。他或許死于某場不得而知的意外,或者死于某種突發性的心腦疾病,或者被裹挾進一個驚天陰謀而曝尸荒野,死無葬身之地,總之他應該是死掉了,要不然,不會這么不明不白人間蒸發。小紅的生活歸于平靜,追求她的人開始蠢蠢欲動,當她想要投入嶄新的生活時,那個酷似阿羅的少年卻找上門來。她等了許多年,等來的竟是這樣一個冰冷的事實。生活欺騙了她,生活在無情地嘲諷著她,她沒有等到阿羅的歸來,卻等來了阿羅與另一個女人生下的兒子。
6
我跟大毛是好朋友,我們一起在工廠大院里生活過一段時間。我比大毛大一歲,我們在同一個班念高中。他不喜歡讀書,是收養他的小紅逼他讀的。他們一家三口就擠在那間破舊的磚瓦房里,隨著時代的變遷,周圍都長起了高樓,他們家很多年都不見變化。小紅繼續經營著那爿小飯館,她從一位胭脂染腮紅的風韻少婦變成了滿身油煙味的半老徐娘,時常聽她對來店里吃飯的人講,我這人命不好,但我有兩個兒子,我得多攢點錢,以后要娶兩個俊俏的兒媳婦。她最終沒能嫁給我們縣的水產大亨劉九斤,人家嫌她拖累大,兩個兒子長大要分他的家產,還不把他給吃了。
上高中那會兒,大毛晚上不想回家,經常跑來跟我一起住。他對自己的未來沒有任何打算,上不上大學都無所謂。他喜歡踢足球,時常逃課去踢,好幾次受傷,傷到了膝蓋半月板。他喋喋不休地向我提起羅納爾多、貝克漢姆、舍甫琴科、齊達內等人怎么怎么厲害,在他口里,沒有他不知道的足球明星。我鼓勵他好好努力,以后進省隊,他苦笑,說他這輩子都沒有希望了,他這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懷疑大毛的安分守己一定是小紅用眼淚和赤誠之心換來的,因為除了她沒人能摁得住這位叛逆少年躁動的青春,這份愛足以令人感動。
不出意外,大毛同樣熱衷于舞刀弄槍。縣上舉辦物資交易大會,天南海北的小商販都來趕場,秀水街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小商品。十七八歲的我們,喜歡逃票去看馬戲表演,喜歡買劉德華、邁克爾·喬丹的海報,喜歡湊在一起觀賞江湖郎中殺蛇取膽,喜歡蹲在臺階上聽廣東人說“江南皮革廠倒閉了,老板跟著小姨子跑了”的騙人鬼話。一到這時候,我們就會從頭到腳換新,而大毛幾乎把小紅給的零花錢全部花在了“槍打氣球”的游戲上。有次我在場,他一連打了十局,打得老板都不敢給他填子彈了。
大毛說,這槍還有沒有火力更猛的那種。
沒有,火力再大就可能傷人了。
就要玩那種能打死人的才過癮。
老板瞠目。大毛扔掉槍,甩錢離去。那種不屑,像極了一個玩慣了真家伙的人。
高三那年夏天,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大毛隨便填了幾個志愿,最后把自己打發到南方一所不知名的高職學校。收到錄取通知書后,我們曾有過一次深入的交流,地點是在火車站附近的鐵路旁。
我們沿著兩條平行的鐵軌并排往前走,枕木均勻地躺在棱角分明的碎石上,鐵路如同鋪在地面上的懸梯,筆直地伸向永無盡頭的遠方。我們各自踩著一根鐵軌,像兩只剛開始練習飛翔的鳥,笨拙地拍打著翅膀,以保持身體的平衡。我說,你為什么放棄自己。大毛說,如果得不到想要的生活,那么干別的什么都是一樣。我好像和他有過短暫的辯論,但誰也沒法說服誰。我認為他不夠努力,他卻覺得這是他的命。后來,我們談起了他的父親,我說這條鐵路就是他父親參與修建的,我還深情回憶了阿羅帶著我打鳥捉蛇的往事。他是個好人,我說,也許那時候他把我當成了大毛,他對兒子的思念一刻也不曾停止。大毛說,他的父親早死了,正是我們腳下一根橫躺的木頭。他沒有任何情緒上的變化,臉上看不出難過還是不難過,他說他終于可以坐上火車沿著他父親修筑的鐵路離開這里,這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鐵軌發出微微震顫,火車拉響離站前的汽笛,從遠處傳來悠長的鳴響。我們沿著鐵路已經走了很久。大毛突然說,你敢不敢趴在鐵軌中間,讓火車從你身上開過去?我嚇了一跳,我說你瘋了嗎?他嘿嘿笑道,我沒有瘋,我就是想試試,我聽別人說的,不知能不能成功。說罷他將我推下鐵軌,一個人趴在軌道之間的凹槽里,張開四肢,像個匍匐在朝圣路上的忠實信徒。他大聲說道,如果我死了千萬別告訴我媽,我不想讓她難過,如果她問起來,你就說我去了南方,我遲早會不辭而別的。他所說的“我媽”就是小紅,這是我第一次聽他管小紅叫媽。
我難過地坐在地上,屁股挨著一簇潔白的馬蘭菊,一堆黑色的虎斑蝶在我周圍翩翩起舞。大毛紋絲不動,仿佛一條影子,我知道他是認真的,他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上帝裁決。我終于看清那輛紅頭綠尾像巨蟒一樣的火車游了過來,張開大口要將我們吞噬。我怕得要死,像我父親看見蛇那樣,緊緊捂住了雙眼。我感到一陣灼熱的氣浪拍過來,將我拍出足有十米遠。我的身體被拋向空中,又輕輕落下,滾了幾圈才停住。我驚懼地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短暫的失明之后,我看到陽光還是那么明媚耀眼,世界如初,夏收之后的曠野里只剩下幾棵孤零零的樹。
大毛——
鐵軌在嘶嘶冒煙,先前他趴過的地方什么也沒有,也許他被火車帶走了,像一塊磁鐵吸在了機車肚子下面。我滿世界尋找,卻見他從鐵路一側的小土坡旁慢慢爬上來,露出半個黑色的腦袋。我的眼淚噴涌而出,我罵了一句臟話,我說你真是個傻逼,只有傻逼才拿生命開玩笑。大毛穿過鐵軌,完好無損地站在我面前。他好像高了一截,遮住了西斜的太陽。
你知道我剛才看到了什么?大毛得意地對我說道,我剛才趴在火車底下,見到了我爸爸,他把我緊緊抱住,我感受到了他寬闊的胸膛。他告訴我,他沒有死,他還活著——我五歲時,他就離開了我和我媽媽,我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年代,他很年輕,經常把我架在脖子上。我們家門前也有這樣一條鐵軌,爸爸帶著我數火車的車廂,用彈弓打鳥,看日出日落,他一定給你講過那把神奇的刀子,只要被月光照射,就會化作劍氣,把壞人的腦袋割下來。我那會兒想,等我長大了,就去繼承他的寶刀。這是我們家族的傳統,每個男人都有一把刀。我做夢都想得到他的那把刀,可他卻連摸都不讓我摸一下。
是的,他用那把刀差點要了我二叔的命。我毫不客氣地說道。
我們都沉默下來。我們沿著鐵路繼續前進。夏季天黑得遲,我們走進落日的余暉,一直走到紅日西沉,將小縣城遠遠甩在了身后。記得那天,我們在草叢里撿到了兩枚生銹的大鐵釘,大毛如獲至寶。大毛把鐵釘擺在鐵軌上,讓飛馳而過的機車將它軋成扁平形狀。我們坐在一棵巨大的核桃樹下,焦急地等待著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刻。火車開過來了,大毛高興地吹起口哨,我也吹起口哨。火車把他的鐵釘軋成了劍刃,卻把我的鐵釘軋斷了,軋成了黑乎乎的兩截像鳥屎一樣的廢鐵。
7
大毛離開了我們,就像當初說好的那樣不辭而別。他讓剛上初中的二毛送給我一個小匣子,里面是那枚用鐵釘做成的袖珍寶劍。他把劍刃打磨得異常鋒利,又精心制作了劍柄,還在寶劍的尾部系上了紅色的瓔珞。他沒有留下哪怕一句話。
之后,我拉著墨綠色的皮箱去了北京讀書,我從頭到腳都是新的,相比于大毛,我身上無疑有著更多的關注和榮耀。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對于苦命的小紅來說,又一個她傾注了大量心血與愛的男人離她而去,她似乎一夜之間老了許多。她不再對進店用餐的人報以熱情的寒暄,她認識到一個殘酷的真相,那就是石頭都能捂熱,但人心不能。大毛畢竟不是十月懷胎的骨肉,與她沒有任何血緣上的關系,她這是愛屋及烏,把對阿羅無法抵達的愛投射到了大毛身上。都走吧,走吧,有什么樣的老子就有什么樣的崽。小紅想清楚這些以后,反倒有了一種堅韌的心勁,接下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花費在了二毛身上。
我想起來了,幾年前大毛曾經和我有過一次聯系。他用一串陌生號碼打電話給我,向我借五千塊錢。我問他做什么用,他讓我別管,只是遇到了一點小麻煩。當時我大學畢業回到縣城,在電視臺做了五年外景記者。我的第二個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我和妻子滿心歡喜地準備迎接新生命的降臨。我說,五千塊我是有的,但我不能借給你,這些年你到底在外面做什么,你回來,我當面把錢交到你手上。大毛說他很忙,沒工夫跑來跑去,然后就把電話掛了。電話號碼的歸屬地是廣東汕頭。我加了他的微信,把錢轉過去,他卻沒收。
再說二毛吧,他絕對是小紅的驕傲。二毛從小懂事聽話,學習成績優異,大學還沒畢業就考上了公務員,職位是我們縣人民法院的書記員。這個有著離家出走傳統的家族余脈,男人們乖張跋扈,打打殺殺,但到了他這里卻沒有表現出任何蛛絲馬跡。他徹底被馴化了。他在省內讀完大學,選擇回到母親小紅身邊生活。他一出校門,頭上就頂了國徽,這讓苦命的小紅覺得自己一生艱辛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但小紅有時候也會抱怨,抱怨二毛性格軟弱,不思進取,根本不像他的親生老子阿羅。教訓二毛還會把失蹤多年的大毛扯出來,可即使這樣,也沒能讓二毛平庸的性格發生多少改變。大毛闖蕩的江湖奇景二毛也許只有在累牘的卷宗中才能窺見,他從沒表現出任何積極的情感,任何大成大敗的事件都無法點燃內心的熱情。他也從不反抗生活,他熱衷于把卷宗里的每一個字寫得工工整整。
我在想,我們的成長或許都是為阿羅的回歸做鋪墊。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淪為一個并非一無是處的孤獨的老人,在生活里重新扮演丈夫、父親、朋友、街坊鄰居、隔壁大爺的平凡角色,甚至他還意外地當了爺爺。這個來路不明的人,如同在那個久遠的夜晚被大風卷走了,現在又被大風卷了回來,讓某些人的愛與恨死而復生,之前我們還以為,對他的記憶早已如蛛絲灰掛從記憶里抹去了呢。
那是一個如常的早晨,老得像生姜疙瘩一樣的阿羅出現在紅星幼兒園門口。他牽著二毛五歲女兒嬌嬌的手,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彎下腰去瞅女孩漂亮的小臉蛋。他滿臉幸福,眼仁子都在笑。他還試圖將嬌嬌像嬰兒那樣抱起來,但遭到了拒絕。他為孫女整理衣服,蹲下身子扎緊鞋帶,又在她的小腦瓜上輕輕摩挲,說了句,去吧小兔崽子,然后就把她交給了迎接孩子入園的女老師。阿羅就這樣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從容地走過兩三個紅綠燈路口,很少有人和他說話,他也很少和別人說話。他的身體彎了,微微有些發胖,衣服前襟長后襟短,看起來像是在向某個人鞠躬。他的臉上帶著平和的歉意,最重要的是,他屁股后面那把像尾巴一樣的刀子早已不知去向。
實事求是地講,阿羅的出現并沒有在我所住的縣城激起多大的浪花,說起他時,人們的反應往往出奇一致:哦,是哪個佩刀的阿羅——他還活著呀,他不是死了嗎?有三十年了吧,這老東西躲哪去了,他還有臉回來?
我也有著如上的疑惑。這么多年過去,他老了,我也不再年輕;他也許早已不認得我,但我卻認得他。我懷念大院生活的時光,我的童年與少年都在那里度過。我真是個極其懷舊的人。說起來也很巧,那天送完孩子,我跟隨阿羅的腳步,走過紅綠燈路口,走向我工作的單位。我本不想打擾這個重獲新生的老人,但到了一家早餐店門口,他卻站住了,卑微地掏出一疊零鈔,低聲慢語地對店老板講,他需要買四個豬肉蔥花包。
我走到他的身旁。我不確定要不要叫他一聲“羅叔”,然后獻上二叔說不出口的祝福。
你好——我盡量避免用該死的記者語氣。
可是,阿羅卻如同大白天見了鬼,身體急劇后傾,堆出一臉討好的微笑。我從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他此刻內心的驚濤駭浪,屈辱和苦難,掙扎與失去,愛恨情仇以及過往的半生,都在短暫的眼神交流中像電影膠片一樣清晰閃現。我深感愧疚。我是個陌生人。也許正是我的突然出現,帶給他某種精神上的壓迫。
哦哦,沒事,沒事,我安慰道,你是嬌嬌的爺爺吧,我是妞妞的爸爸,兩個孩子都在泡泡班。
阿羅拎起幾枚包子,甚至都沒敢看我一眼,就快步向下一個路口走去。
他彎曲的背影仿佛死海里的帆船。我在想一個人到底經歷了什么,才會變得如此膽小如鼠。
8
有一天,二叔打完拳,在回家的路上向我攤牌,他說,阿羅這個老東西,跑出去吃了二十年牢飯啊。真沒想到,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他還是受到了人民法院公正的審判。
二叔手里盤著一對文玩核桃,發出癩蛤蟆求偶般刺耳的叫聲。他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更沒有仇恨與憤怒,而是透露著悲天憫人的善念。二叔說,他回來得正是時候,孩子們都長大了,用不著他了,他那個“爺爺”就是撿來的。
那時候,我們都以為阿羅逃回了南方,畢竟他是南方人嘛,可他卻去了更北的北方。他在內蒙古與山西接壤的一座小鎮上隱姓埋名生活了十年。那里地下到處是煤,煤礦遍地開花,有人想鑿一口井,水沒打出來,卻挖出一座小煤窯。阿羅這個人,還是有些頭腦的,他去給人家開鏟車,只要刨開黃土,煤就露出來了。十年時間,足可以讓人換一種心境生活。沒人千里迢迢來找他的麻煩,也沒人三更半夜把他摁在床上,他覺得自己安全了。他的內心蠢蠢欲動,膽子也漸漸肥起來。說到底,他是因為想念小紅,想念他離家時尚不足周歲的二毛。思念是摁不住的,越摁越旺盛。
二叔動情地說道,阿羅畢竟是個逃亡者,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他摁不住思念,就給小紅掛了長途電話。他把電話打到郵電所,叫小紅來接,那種電話你肯定沒見過,綴著兩個像啤酒瓶一樣粗的干電池,打一分鐘要好多錢。為了避免引起別人懷疑,他自稱是小紅的表哥,還故意用外地口音講話。他們把話通上了,當然肯定要說到我,說到大毛。我能想象到,阿羅得知我還活著時驚喜的樣子。我沒有死掉,便是對他的放生,他的生活一下子充滿了光明的出路。小紅后來告訴我,阿羅每過半年向她匯一次款,每次兩三千塊。他說等機會成熟,就在當地開一家煤窯,那時候政策管得松,只要錢到位,這并不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他還承諾,如果事業有成,就把小紅還有大毛、二毛接過去,一家人團聚。你小紅嬸嬸對他的話深信不疑,以為幸福的生活在遠遠地向她招手。
阿羅總會說到我。那段時間,我們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情誼。有一次,我接到了阿羅打來的長途電話,是一個脾氣很壞的姑娘騎著自行車來家里通知我的。這種老式電話早就要淘汰了,我也許是最后一個使用者。我起初不想接,但遭到了女話務員的謾罵,她說,你想叫我白跑一趟嗎,窮鬼,接電話又不讓你掏錢,現在有錢人都在用大哥大了。我是被逼著去的。我拿起聽筒,那邊半天沒聲音,我想掛了也好,畢竟我們十多年沒見過面,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猴子——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是猴子吧。
是的,我說。
那邊又是一陣沉默。聽筒里的電流聲清晰可辨,對方的呼吸變得急促,其實我也好不到哪去,我的心臟在劇烈跳動。我等著他說話。也許這種沉默只持續了十秒鐘,但我感覺足有十年漫長。阿羅艱難地說道,對不起,兄弟!他好像哭了,不是為了我而哭,而是因為十年來他所忍受的思念以及生活還給他的痛苦。他哭著說,他永遠忘不了和小紅結婚時的那個傍晚對我說過的話。我懵住了,其實我早都忘掉了,他又重復一遍說,兄弟,以后你有啥事盡管說,我把命豁出去都要辦到!
關于我二叔和阿羅冰釋前嫌,我是知道的。在我上高二那年,阿羅取得了二叔的諒解,二叔曾一度想要去內蒙古打工,擺脫小縣城里無聊無望的生活。為了表達他的歉意,阿羅口頭上承諾,準備送二叔一輛雅馬哈牌摩托車。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他在那邊無依無靠,眼下急缺個聯手,如果二叔肯跟著他干,保證不出三年,叫他開上桑塔納。我二叔徹底動了心。別看他年輕時玩世不恭,什么都不在乎,其實根本就沒見過多少世面,他幾乎沒出過遠門,最遠去過一趟西安,是跟著我父親廠里的小四輪去拉白砂糖。這次阿羅的召喚,對他簡直充滿了誘惑。還是我父親教他認清了現實,我父親只說了一句話,就讓他像泄了氣的皮球蔫掉了。
我父親叱責道,好了傷疤忘了疼,當年戳在你身上的那一刀要再偏上半公分,我可就沒你這個親弟弟了。阿羅是什么人,他把你賣了你還得給人家數錢呢。
二叔嘴上不說話,心里卻憋著氣。但沒過多久,現實又狠狠地教訓了他,因為那個阿羅又一次失聯了。他不再把電話打進郵電所,也沒有通過別的渠道聯系小紅和我二叔。終究是十年之后,因為共同的大冤家阿羅,讓我二叔和小紅坐在了一起。時間是秀水街上的梧桐樹葉紅了一大片的某天中午,地點是在小紅開的“知味”饸饹面館的前堂。
來了?
嗯。
下碗面吃吧。
吃過了,謝謝!
好久不見。
是啊,有段時間沒打你門前過了。
我二叔坐在靠窗的餐桌前,他們像老朋友那樣聊了一個下午。期間進來了一位穿僧袍的和尚,以為我二叔是店主,對他施禮,念了阿彌陀佛。我二叔善心大發,施給他五元錢。一只臭蟲的尸體掛在窗戶上。此時大毛、二毛都上學去了,街道上沒幾個人,一堆麻雀跳出樹叢,落在金色的陽光下,機警地啄食地面上的食物殘渣。不遠處,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摔倒了,渾身是土,艱難地想要站起來。一架銀白色的噴氣式飛機飛過縣城上方,在萬里晴空拐了個彎,拉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小紅說,你真大方,還施給他錢,一看就是個騙子。
二叔說,騙子也是要生活的,就假設他是菩薩吧。
我二叔說出一句頗有哲理的話,以至于小紅竟無言以對。在她的印象里,我二叔油腔滑調,斷然不會這樣嚴肅地對待生活。一種陌生感稍稍拉開了他倆之間的距離,然后又像彈簧那樣縮緊了。也許此刻她產生了一絲懊悔的情緒,想起自己失敗的婚姻,自然就要把眼前人和阿羅互換位置,然后作以比較,得出許多可能的結果。“騙子”一詞讓他和她同時想起了那個人,想起那個人不久前剛剛夸下的海口。激動人心的謊言像干枯的樹葉被秋風吹得滿地打滾,他們終于可以放下偽裝和戒備,進入約會的主題了。
他從沒有告訴我他在哪里。
他每次匯款都是在一個叫官屯鎮的地方。
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樣,他過他的有錢日子,與我們有什么關系,他說過的話就像放屁。我二叔有些意氣用事。
猴子兄弟,小紅十年之后再次叫二叔的外號,帶著一種不可言說的親密。她動情地說道,猴子兄弟,他這次怕是遇上事了,怎么會說不聯系就不聯系了呢?我想不通!阿羅絕不是這種人,你相信我,他肯定是遇上事了。最近我總夢到他。他滿臉是血,說他把人殺了,投到了枯井里,叫我來收尸,也順便把他帶回去。我每次都做相同的夢,夢醒后滿身是汗。阿羅出門在外,也許真的沒命了,才托夢給我。我要去把他尋回來,就是只剩下一包骨頭,我也要把他背回來。
9
來到官屯鎮的第七天,我二叔和小紅找到了阿羅的住處。他落腳在本地人壘起的鴿子樓里,面積不超過二十個平米。房間里亂七八糟,到處是煙蒂和啤酒瓶子,一看就是單身男人的宿舍,汗臭和食物腐爛發霉的氣味令兩個不速之客急欲掩住口鼻。他們小心翼翼地翻找著房間里的東西,幾乎無所收獲,因為房間的主人早已把他與小紅發生情感糾葛的那段個人史刷洗得干干凈凈。一臺廉價的墨綠色立式電風扇杵在地板中央,落滿了灰塵。我二叔想到了葉片飛速旋轉,涼風陣陣襲來的夏日場景。阿羅光著脊背,趿著拖鞋,一邊抽煙一邊仰起脖子猛吹啤酒的生動畫面猶在眼前。眼下死氣沉沉的屋子和那個下落不明的阿羅形成了一條貫通的邏輯:他很久都沒有回來了,他消失于炎熱的夏季。
接下來,尋找阿羅進入了第二階段。我二叔和小紅穿梭于小鎮彎彎曲曲的巷子,把尋人啟事貼滿電線桿子、公共廁所和各個路口,那里到處都是治療不孕不育、尖銳濕疣的小廣告。他們抱有一種強烈的理想主義幻想,只要阿羅看到啟事,一定會到指定的小旅館來找他們。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見面,為此,我二叔的心里如同裝進了一架鐘擺,整日攪動,不能安寧。隨著時間推移,那股西伯利亞的寒流早于往年侵襲了小鎮,當入冬后的第一場大雪降下來,天地一片潔白,湮沒了灰黑的煤鎮,他們卻連阿羅的半條影子都沒見到。
是小紅最先提出放棄尋找的。他們一定是得到了某種令人絕望的訊息才做出如此冷酷的決定。小紅說,出門兩個月,與其這樣毫無結果地等下去,不如即刻回家,大毛和二毛都等著她呢。在官屯鎮的最后一個夜晚,我二叔和小紅終于睡到了一起。那晚大雪初晴,圓月當空,夜色如晝。二叔和小紅,干柴烈火,一點就著。幸福來得如此突然,多日來強壓在心頭的火焰劇烈燃燒。你以為他們都是善男信女,古佛青燈?實際情況是,我二叔顫抖著雙手,眼里淚水充盈,一粒一粒解開小紅胸前的紐扣。似乎小紅是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品,稍有不慎就會破碎。他小心翼翼地剝開對方的衣服,露出她那凹凸有致的上半身。為了這個美好的時刻,二叔等得太久太苦。命運垂青,上天眷顧,當二叔的人生陷入絕望之際,這個叫做官屯的小鎮打開了他生命的春天。
旅館狹小的二人世界白茫茫,亮晃晃,月光代替了燈光,照得屋內的陳設纖毫畢現。我二叔喉頭發緊,數度哽咽,小紅富有節奏的心率跳動如同時間流逝下鐘表的脈搏。我二叔年輕時的心愿得到滿足,很快便陷入了喃喃囈語的狀態。他的腦袋像顆小西瓜,安靜地接受著小紅五指的撫摸。這個偉大的時刻,小紅流露出感人至深的母性光輝,她希望我二叔從她柔軟的身體里走出人生低谷,也算是一種報答,也算是對流年往事的揮手作別。
小紅用言語引導我二叔進入她身體的深處,可我二叔這個孬種卻傷心地哭了起來,如同一個癲癇病患者,劇烈地抖動起來。月光像病毒一樣蔓延,侵入我二叔黃土般古老的處男之軀,十年前的往事歷歷在目,他的內心五味雜陳。我二叔緊緊地抱住小紅,幸福已然到達了頂點。
阿羅是我兄弟啊!他嘴里不停地幽咽道。
月光有毒,我二叔有病。小紅被突然涌上心頭的屈辱擊中,流出了金子般珍貴的淚珠子。她的身體還很年輕,今夜被喚醒了。此刻我二叔有機會乘虛而入,改寫彼此平凡的人生軌跡,然而他卻做賊心虛,始終不敢邁出關鍵一步。
憤怒的小紅在我二叔臉上扇了一巴掌,打得他從甜蜜的溫柔鄉里坐了起來。小紅脫光衣服,把我二叔的衣服也脫光了。她又一次那樣躺下去,躺在月光的河流中。我二叔淚光閃閃,這美妙的風景反倒讓他無所適從。小紅抓住了他的手,滑向生命繁衍的沃土。她已然為他打開了神秘之門,即將帶他走進美妙的新世界。
我二叔先是觸摸到了一片冰涼光滑的絲綢,緊接著,他的手指在粗糲的戈壁灘上被橫亙的城墻所阻擋。借著月光,二叔看到小紅松弛的腹部爬著一條可怖的肉棱,如同拉直了的蚯蚓,那種夢幻的溫存便蕩然無存了。
于是他想到,眼前人早已不是當年的小紅,不是那個唱著《心雨》,眼含秋波貌似明星的夢中女郎。往事已作古,活在他記憶里的小紅早就走失在了歲月深處。她只是個生養過孩子的母親。
小紅說,猴子兄弟,你要了我吧,阿羅不會回來了,他也不是你兄弟。
不,他會回來的,我二叔堅定地說,他一定會回來的。
小紅觸摸著我二叔的傷口,我二叔觸摸著小紅的傷疤。他們流著眼淚。兩個苦命人,他們的身體挨得如此之近。
窗外,小鎮廣袤的山川大地,月光如雪,雪如月光。
10
我二叔和小紅是一前一后回到縣城的。
那時候,我正在上高二。二叔給我父親帶了瓶山西汾酒,又給我帶了沾滿芝麻的天津大麻花。父親毫不領情,將禮物扔到門外。我剛下晚自習回家,還未進門,就嗅見濃烈的酒氣。我爸和二叔像兩只炸毛的斗雞,洶洶對峙。我爸黑著一副包公臉,二叔竟然表現出了無所畏懼的氣概,他喊著我父親的大名說,侯建設,你聽好了,我回來就是要告訴你我要結婚了,我的苦日子再也用不著你管。
我們都以為他要一心撲倒在小紅的石榴裙下,誰曾想他宣布的結婚對象根本就不是小紅,而是那個與他斷斷續續談了十年馬拉松式戀愛的老姑娘娟子。那時候,他們剛從縣農機廠下崗,娟子在秀水街賣小百貨,生活十分拮據。我父親想把他們的婚禮操辦得熱鬧一點,預訂了縣城最大的酒店隴興酒樓,準備設宴款待賓朋。但結果卻是,我二叔和娟子嬸嬸在民政局辦理完結婚登記手續,一句話也沒說,便坐上南下的火車到海南島度蜜月去了。
娟子嬸嬸和我二叔的婚姻只維持了兩年,期間她沒能給我二叔生下一男半女。父親經常叮囑我多去二叔家走走,我明白他的心思,二叔不幸的人生全都拜那個人所賜。他也曾有過幾次短暫的婚姻,但我的那些姓名不詳的嬸嬸們無法忍受他的壞脾氣,最終無一例外地都選擇了離他而去。他也許不愛她們,從沒挽留過任何一個女人。他的一生為情所困,但時間最終把一對癡男怨女催成了兩個風輕云淡的老人。
我相信,他們很可能在用半生時光恪守一個驚天的秘密。
那天二叔給我打電話,問我工作忙不忙,有沒有時間,到他這兒來一下。二叔的客套讓我深感意外,他老了,脾氣卻越來越大,我怕他出去惹是生非。不久前,他在街頭觀棋,和一個老頭為殺馬還是拱卒起了沖突,兩個六旬老人竟然扭打在了一起。我二叔推倒了對方,結果人家躺進醫院,在病床上愣是耗了兩個禮拜,各種檢查做了一大堆。要不是我爸出面,這事估計也不是賠錢了事那么簡單,對方放出話,要叫我二叔吃不了兜著走。我正在鄉下采訪一位養豬專業戶,問他在哪,他說在家。我說,你是不是又要洗頭發了,叫我拎熱水瓶子。二叔沒說話,他的沉默總是很有震懾力,那是一種無言的家長權威。我們都怕。
我趕回單位,騎了電動摩托直接沖到樓下,掀開門,他在一個人喝酒。我奪下酒瓶,問他這是干嗎,今天演的哪出戲。二叔說,坐。他又從我手里把酒瓶子抓回去,給我也倒了一杯。真是怪事,很多年了,他都滴酒不沾。他患有嚴重的低血糖,沒有富貴命卻得的是富貴病,每次出門,我都讓他在口袋里揣上幾枚糖果。人老了真的就跟小孩子一樣,沒有幾顆糖,還真把自己哄不回家。
我坐在二叔對面,陪他喝。一張方桌,就我們叔侄兩人。二叔連下幾杯,我知道他有話要說。
還是他的那把刀子惹的禍,他也許這輩子都不敢碰刀子了,一個喜歡到處惹是生非的人怎么可能攤不上事呢。
你說的是那個阿羅?我故意問。
不是他還能是誰。
也許這么多年,你們該見一面了。
二叔突然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我。我的建議讓他心生畏懼。
是真的,該見面了。你們是老朋友嘛,他總算是活著回來了。
我和二叔聊了很久,這些年我從沒和他探討過生命的意義,他對自己庸碌的人生充滿懊悔。關于阿羅,我從他的講述中驗證了這個故事最為隱諱的部分。
就在阿羅說好要大干一場的那段時間,有天他去鎮子上喝獨酒,遇到了一伙人,他們就坐在他的鄰桌。那幾個人喝酒,劃拳,吹牛,談論女人和國家大事,好不熱鬧,好不喧囂。要在以往,阿羅肯定要當出頭鳥,教訓對方一番,可自從他犯了事之后,只能夾著尾巴做人,走到哪都不敢用他的真名羅海平。他喝了幾口悶酒,心煩意亂,站起來準備去吧臺結賬走人——哦,你們年輕人叫埋單——結果卻被那幾個人喊了回來。你猜怎么著,為首一人說,兄弟,我們吵到您啦?阿羅怕惹事,唯唯諾諾,趕緊說,沒沒沒,家里有點急事,先走一步。第二個人說,你對我們有意見?你算個什么東西,敢給我們甩臉子。第二個人抓住了他的衣領,往他的嘴巴里灌了一杯酒,然后把他掀翻在地。阿羅站起來咧著嘴說,對不起啊,哥們,我真不是故意的。第三個人說,對不起就算完了?你他媽掃了我們的雅興,我一連輸了四個高升拳,你說怎么辦?阿羅說,哥哥們好,出門在外都不容易,請高抬貴手,我向你們道歉還不行嗎,你們今晚的酒錢我結啦,咱們交個朋友。為首的那人滿意地點點頭,但第四個人卻猛地往他的小肚子上踹了一腳,大吼道,你他媽的也配給坤哥埋單,誰要用你的錢埋單,你這是笑話我們喝不起酒?就這樣,阿羅被那幾人揍了一頓,他依然沒有還手。他鼻青臉腫地站起來,擦了擦嘴角的血絲,一聲不吭準備離開。那伙人又把阿羅喊了回來,問他不說話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對他們還有意見,有意見就說,保證讓他心服口服。阿羅知道這伙人純粹是想拿他尋開心,杵在原地啥話也不說,任由他們言語戲弄。后來,第四個人好似發現了什么,邪惡地笑了笑,露出一嘴灰黑的牙齒。他說道,想不到你還是個玩刀子的老混混,我看你像個流竄犯,你敢把刀子拿出來試試么。阿羅當然不敢也不肯。那人說,前幾日在王莊枯井里發現的無頭女尸一直找不到破案的線索,逼得兄弟們都快炸毛了,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隨身攜帶管制刀具想干什么——老李老張喝好了沒,喝好了把這人帶回所里突擊審訊。
后來他還是招了。不但招了,還查出他犯有前科,他曾在南方老家把一個跑進村里的偷狗賊打成重傷,對方手術切掉了半截腸子。他這個人啊,怎么說呢,坐了二十年牢,真是活該。
二叔像只籠中孤獸。夜深了,在醉倒之前,我終于將他扶到床上。他還在自言自語,問我有沒有見過阿羅的刀?
為了讓二叔盡快進入夢鄉,我只好告訴他,阿羅的那把佩刀本就是三十年前的一束月光。
責任編輯"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