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的沒落（評論）

尼采曾說：“其實人和樹是一樣的，越是向往高處的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我們處于一個靈魂與生命可以被隨意交易的時代，信念與尊嚴不再被作為主動追求的價值目標。生命的存在成為“一種宿命，一種無法修改的錯誤——活著就是悲劇”[1]，當存在本質的黑暗展現在人們面前，絕望也隨之而來。因此，當代作家想要在這一復雜、曖昧且充滿變數的環境中創作出能使讀者獲得正能量的作品，“就必須學會‘負負得正’的寫作方法”[2]，直面現實的苦難與絕境，躬耕文本內容的深度采擷，挖掘人內心的秘密，進而以文學符碼為引介蘊蓄生命隱喻的深刻價值，“把我們蒙塵的心靈掃拂干凈，給我們麻痹的心靈打一針強心劑?！盵3]青年作家尚元的小說創作正以此創作理念為鑒照，扎根西部文化積淀與生命綿延的深層土壤，攝持文化原型與價值范型的內在精神意念，在圍繞“刀子”意象塑造的生命場域中，以人物間的交錯縱橫為觸媒，表征人類存在的同時將其不可測度的內在覺知推向極端。

作為西部作家，尚元浸潤在西部地域的文化習俗與風土民情中，其知覺定勢也在此氛圍中得以建構，即其童年經驗、知識積累、價值觀念、人格胸襟、政治信仰、藝術趣味、審美理想等無一不在西部文化的熏浸下產生。西部文化的源頭性、開放性、民族性、邊疆性等特點由此成為尚元小說創作的“原始喚起”，導引個體內覺體驗的生長與深化，衍射出藝術情感文本形式化的建構。正如斯賓格勒所說，每種文化都會選擇一些符號作為原始象征，用來表示獨特的生命感受、創造意向與世界感，這些符合涵納著“純粹而無窮的空間”，被原型化為文學書寫的隱語世界，在現代化社會的“無物之陣”中建構人類精神的最后防線，并且觀照人類面對現實苦難的抗爭與意志。尚元攝持西部經驗特有的刀客文化、俠匪文化為原型，塑造刀客阿羅的形象及其所代表的底層生命邏輯作為文本精神內核的“藝格敷詞”，在文學的詩性建構中覓見人生荒誕的世相背后的生命敞開。西北刀客文化不可謂不源遠流長，其自春秋戰國起就已興起，并隨頻繁的軍事往來而日漸興盛，習武與打仗成為除農耕以外第二重要且普遍的生活內容。秦漢以來，出身底層的布衣之俠愈發增多，尤其在社會失序的動蕩年間，刀客作為底層反抗者越發壯大。到了清朝后期，“天災連連，人禍不斷，人民走投無路，一部分破產失業的農民和城市小手工業者，以及被地主惡霸壓迫陷害、含冤莫伸、走投無路、手刃仇人、逃避追捕的人們憤起反抗，鋌而走險”[4]，因其多出身底層、浪跡民間、行俠仗義，且均佩有“長約三尺，寬不及兩寸，形制特別，極為鋒利”的刀子，所以被群體化、組織化為一種民間的武裝力量，并以“刀客”命名。隨著“刀客”社會價值的量化及其心理范型的固化，其在西部地區社會結構與關系的生成與發展中占據著越來越重要的地位，逐漸融滲為西部社會心理、文化氣質與生命意志的一部分，其中衍生出的俠匪文化及其播發的民間力量，成為底層生命另類生存狀態的真實寫照。作者在此文化氛圍的影響下，結合時代新變與個體反思，塑造出非傳統意義的“刀客”形象——阿羅。

“阿羅短小精悍，面相老成，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雙目時常透出一股兇巴巴的光，像是剛剛從舊社會煤窯子里逃出來的受苦受難的階級兄弟。說起話來嗓門大，一著急就掄開兩條胳膊比畫起來，唾沫星子濺到對方臉上是常有的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要吵架?！彼男蜗笈c想象中匡扶正義、威武雄壯的刀客形象不甚相符，儼然底層民眾苦出身的做派，然而他的佩刀卻斧正了一切不符，不僅是他的“膽”，也是坐實他刀客身份的重要符碼，作者借他者反應襯托出刀的凜冽及其賦予阿羅的身份認同?！澳鞘且话雁~柄鋼刃、鋒芒逼人、貨真價實的寶刀，如同沉睡的惡靈緩緩睜開狹長的眼睛。我的心在劇烈跳動，那一瞬間刀子反射的光束灼痛了我的眼球，腦袋里一片空白，我便短暫失去了意識。連我自己都沒料到，刀在我的手里只停留了半分鐘，就活蹦亂跳地掉在了地上?！睂毜稛o法被他者所征服的異質性特征，及其因皇帝御賜、夜半出鞘替主復仇等故事加持獲致的歷史神秘、江湖氣質與傳奇色彩，無一不與刀客的俠匪精神，諸如豪爽粗獷、愛憎分明、血性陽剛等相呼應。寶刀的精神氣度醇化了阿羅的生命意緒，其底層人的英雄想象在佩刀中得以滿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佩刀是阿羅個體生命、主體價值、自我尊嚴等的潛流和支柱，是其作為底層人民發聲的決定性因素與言說方式，也是其反抗由社會身份、財富資本、權力地位等組成的話語霸權、詢喚主體意志與精神自由的唯一方式。因此，當老鼠屎事件發生時，阿羅作為底層人與權力者交涉，其由“局促拘謹”，到“茫然平靜”，再到“無奈憤怒”最終掏出刀子，佩刀的出現扭轉了底層人與掌權人之間的話語地位，前者的聲音在暴力、血腥的刀客式的反抗中終于被聽見，充斥著血性、剛硬和野性的生命原始能量，滿足讀者心理期待的同時，昭彰了作者的價值選擇與情感偏向，即對現代社會中生命野性能量的渴望與召喚。

然而，作者呼應刀客原型，召喚生命野性力量的同時，對其進行了現實性的解構，他清楚地認知這一充滿血性的硬漢式的生命意志以及民間文化力量，早已失落于文明社會的現代化建設之中。阿羅作為刀客原型的守望者，卻是以南方人形象出現，這一設置解構了西北刀客源遠的文化積淀，其蘊蓄的硬漢式民間文化氣質、充滿血性的生命意志、潛含著風土差異的地域認同等，都隨之衰弱、淡化、稀釋、凋零。生命的強力意志、文化的銳氣、民間立場的價值言說何以隨著現代化發展的興盛漸趨凋落？作者借阿羅這一生命現場對此進行深刻反思與詮釋，揭橥文本書寫的生命隱喻，在他看來，生命血性、民間文化力量的凋落主要在于歷史的蹉跎與個人人生荒誕兩個維度。首先，從歷史長河的演進來看，我國數千年的歷史建構起以儒道農耕文化思想為核心的生命觀，即以含蓄、內斂為主，推崇和諧、中庸、以禮待人的生存之道，孔子所言：“禮之用，和為貴”，以及孟子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其他諸如“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都是對和合之美生命觀的歷史播發。與之對立的生命的狂野、血性和原始力量，則隨民間文學與文化精神的彌散而長存，源自民間的神話傳說中充斥著大量以“力”為尊的生命原型，如蚩尤、刑天、夸父等，無一不是暴烈、兇惡、擁有超凡神力并且企圖取權威而代之的存在，獸性、人性與神性以其粗莽原始的生命巨力為負載，拓撲中國民間文化的生命意涵與價值能指。西部地區特殊的生存環境、古老的文化積淀、原初性的生命意志使之呼應著這一原始民間力量的召喚，而現代化建設與經濟發展的落后則為其沿襲原始生命野性提供了可能。然而，現代社會的騰飛伴隨著消費時代的到來，物質欲望成為人類持存的最大動力，促使其不斷自我規訓為順應現代建設與文明進程的“單向度的人”，西部地區涵納生命野性與原始偉力的文化原型也在此過程中不斷陷落。

對此，作者有著清醒的認知與切身的焦慮，他將“刀客”阿羅塑造為生命野性力量的現代守望者形象，在文學想象的力量中重振硬漢式的血性力量賦予底層人的生存力量，然而事實卻是隨著文明程度日臻至善，生命野性逐漸消逝，阿羅身世不詳的南方背景解構了西部文化原型對人倫秩序的維護及其對文化心理的凈化等重要作用，表現出作者對此民間文化力量蹉跎于歷史的深切無奈。其次，就個體人生的荒誕而言，狂野生命與民間文化力量的凋落并非巨大人生變故的掣肘，而是消弭于個體的主動放棄或繁瑣日常。阿羅、小紅與二叔的三角關系成為其放棄佩刀，從刀客徹底淪為底層的誘因，當他誤傷二叔時，那把佩刀充滿歷史意蘊與傳奇色彩的精神生命便被扼殺，淪為作案兇器并因此被銷毀，其作為刀客的充滿血性的反抗精神也隨之被主動放棄，阿羅從過去匡扶正義、為底層人民發聲的“刀客”，成為逆來順受、唯唯諾諾的“過街老鼠”。阿羅離去后，刀客的缺席隨著兒子大毛的出現似乎有了綿延之勢，大毛與阿羅從生命的內涵到外延無一不顯示出極大的相似性，尤其是“大毛同樣熱衷于舞刀弄槍”，但僅限于“槍打氣球”的游戲，在對“玩慣了真家伙的人”的戲仿中，狂野生命在代際發展中被游戲化，由短暫的真實流露成為虛無的游戲擬形，作者對于野性生命在代際發展、時代更迭中的未來走向，已作出了深刻的預判。隨著阿羅的失聯、大毛的離去，陪在小紅身邊的只剩下二毛，“這個有著離家出走傳統的家族余脈，男人們乖張跋扈，打打殺殺，但到了他這里卻沒有表現出任何蛛絲馬跡?！倍鳛槲拿魃牡湫停瑫r也是被規訓于現代化建設的價值模態，從不反抗、不做出格的事，在卷宗的指示與規矩的馴化中順從，成為時代秩序建構中的一環。而當年老的阿羅再次歸來，生命的野性和桀驁已被其徹底拋棄，“他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小靠椅上歪著腦袋睡著了。他老了，老得皺皺巴巴，老得一點都不體面，像個受難者”“像個水暖工，像個拾荒者，像個一事無成的乞丐”，他過去的狂傲不曾留下一點波瀾，只有來自他者對失敗者、小人物的鄙夷與調侃。阿羅的“歸來—離去—歸來”形成小人物生存的閉環，隨著野性生命的缺席，民間文化力量被弱化，小人物短暫的狂野力量只是困獸猶斗，終歸要在現實的規訓中沉淪，時代秩序與生命視像的更改摒除了不和諧的錯誤代碼，擁有符合現代文明發展的永恒律、自然律、人文律，殊不知正如“斯賓諾莎的石頭”般，隱匿著更大的危機，即失去血性與反抗意志的民族發展的何去何從的問題。

作者基于自身對現實的認知與反思，借文本符碼隱喻生命價值并反思民俗生命力與文化發展等重要命題，我們的民族正在喪失什么？我們需要詢喚什么？我們應該回應的原始召喚是什么？這些問題及其背后的宏大現實建構起作家藝術情感的生成機制。作者以西部文化原型為引介，將現實問題置于歷史的洪流中探賾其意義，阿羅的遭際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作為民族文化、心理乃至生命力的借鏡，若是一味囿于認知秩序與卷宗規制，注定會導致民族生命活力的衰退、民族文化的守舊、民族心理的僵化腐朽，國家談何強大？民族從何復興？作者自覺承擔起知識分子的現實擔荷，以文學為觸媒，聯結個體反思與國家命運的現實場域，借文本的想象空間促使讀者介入更加嚴肅深刻的現實問題，以期反駁消費時代娛樂至上的精神泛化。這與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與家國情懷遙相呼應，從魯迅倡導“野性的呼喚”，在《摩羅詩力說》等文章中強調拜倫式的反抗精神、尊崇蠻野的生命觀；到胡風宣揚“主觀戰斗精神”，以及沈從文、艾蕪等人痛感現代城市文明對生命的壓抑，借文學想象的力量創造生命的蠻荒之地，詢喚對抗“閹寺性”與“種的退化”的強力生命；再到當代作家莫言的《紅高粱》高蹈野性的、極致的生命欲望，無一不給人以強烈的情感沖擊與價值震撼。反觀當下，我們為迎合更加文明、富裕的現代化社會而壓抑著生命本能欲望與能量，不斷向現實妥協，在壓抑中消弭了生命的主體意志與自然能量，靠“精神勝利”和自我規訓換取現實利益，所剩無幾的強力生命也在人生的荒誕中走上消亡。個體生命的茍且必然導致民族精神的整體性退化，而民族精神的活力卻是國族復興的重要因素。作者在其文本世界中借生命隱喻昭彰深刻的現實問題，指出只有喚起民族生命的狂野質素、“攝取”民間文化力量的活性質素，才能發揮民族生命的戰斗精神，突進世界叢林昭彰潛伏其中的內在邏輯，探賾符合本民族生命肌理的現代化發展路徑。

尚元作為甘肅本土作家，對西部文化和現實發展有著清醒深刻的認知，衍入其小說創作中生發出關于生命和時代發展的具象化展示，煥發強烈的現實擔荷與深刻的時代意涵，但小說在語言藝術與敘事策略等形式問題仍需不斷錘煉。作者應注意創作主體與文本、讀者間的距離，在語言的留白與故事的間隙中留給讀者充足的再創造空間和反思余地，精簡語言的同時強化敘事邏輯，即以敘述線索、故事時間與文本結構的嚴絲合縫為追求，深化思想意緒與現實投射的同時，注意文本的詩性價值，或許能夠釋放出小說更強烈的生命能量與倫理價值。

注釋：

[1]謝有順，東西：《還能悲傷，世界就有希望——關于lt;篡改的命gt;的一次對話》，《南方文壇》，2015年第6期。

[2]東西：《向上的能量通過向下的寫作獲得》，《揚子江文學評論》，2020年第2期。

[3]東西，符二：《不顧一切的寫作，反而是最好的寫作》，《作家》2013年第1期。

[4]史向軍：《關中刀客與陜西辛亥革命》，《陜西檔案》2004年第5期。

責任編輯"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