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少年行
那一天,烏鄉客棧里來了一位奇特的客人,他沒有漂亮的行李箱,只有一個綠色帆布旅行包斜斜地挎在肩上,零亂打綹的頭發反射出一點“流浪”的跡象。而且,他看上去神情憂郁,心事重重,發出的聲音帶有鼻音,甕聲甕氣。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更沒有人知道他經歷了什么,以及他來烏鄉的目的何在。
這個背挎帆布包的少年就是多年前的我。
現在想想,我是經歷了怎樣的掙扎才做出一個冒險決定的啊——我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如果不是母親死命攔住,父親手中的木馬扎會準確無誤地砸在我的頭上。堅硬的棗木馬扎是父親順手從爐具邊抄起的,它在一種力量的驅動下變成了冷兵器,最終繞過母親空中亂舞的雙手,砸碎了一只花盆。吵架持續一個小時左右,過程雞飛狗跳,叱罵聲傳出好遠。
夠了,夠了。這句話我念叨了整整一個晚上。我要離開縣城,現在是時候了。
無論乘坐汽車、馬車,還是牛車,或者干脆步行,這似乎都構不成問題,只要果斷地離開這個傷心地——當然,除了與父親長期的爭吵與對峙,還有其他一些原因。
彼時,還是春天,胡同里墻頭的槐花開得雪白,楊樹的芒穗被風吹得滿街都是,天空還落下陣陣榆錢雨。在做出決定后,要與一些事物告別。我先是來到自家附近的一座小石橋上,與橋下的河水對視良久,那里是我每天發呆的地方。橋下有一塊大石頭墩,我時常坐在上面讀某位詩人的詩集,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自此駐扎心頭,觀星望月。它們讓我在縣城成為一個異類,遭受非議。
從石頭上站起身,我又以游蕩的步態,在生活區一家低矮的平房前站住,透過門縫朝里張望半天,試圖聽到屋里的動靜。院子里靜得出奇,只有沒有擰緊的自來水管在滴水,它阻止了我繼續敲門的欲望。這是與我要好的一位同學的家,我時常在他家玩耍,享受阿姨做的美食——他母親包的胡蘿卜餡大蒸餃子特別好吃。因為我們兩家居住距離不遠,在同一個小區,去同學家蹭飯便成為常態。有時候天晚了,我就在他家留宿,我們倆擠在一張窄窄的小床上,先是聊天,聊著聊著就睡著了。第二天,我回家取書包,家里人從不問我昨晚的去向,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這是我少年時代的真實處境,沒有關愛,沒有噓寒問暖,和冰窖差不多。冬天里,曾發生過一個小事件,有一次我在同學家住宿,那天夜里刮平流風,煤煙排泄不暢,鼻子里吸收了大量一氧化碳,以至于第二天全家人包括我在內都中了毒。幸好不算嚴重,但連續兩天都在頭暈惡心,沒有食欲,走路搖搖晃晃。
自那以后,我便不在他家留宿了。盡管在當時,我的生命意識還沒有完全覺醒,對死亡沒有概念。有一個錯誤的認知是,我以為每個人的死不止一次,死亡是個游戲,可以重復好多次。
事實上,這不是我頭一次離家出走。一年前的夏天,學校放暑假,我曾經賭氣去了鄉下外婆家,一口氣住了二十多天。事后得知,父母在我失蹤三天后才開始尋找。他們的頭一個念頭就是給在故鄉小鎮信用社工作的舅舅打電話,當摸清我的行蹤后母親順水推舟,說:“就讓他在那兒住一陣子吧!讓他去田里干活,鍛煉鍛煉?!本司诵念I神會,第二天,就讓我到他家的自留地里澆水、除草、打棉花叉,到打谷場上曬糧食、脫泥土坯等各種農活——多年后,這件事被我寫進了一篇小說里,像一篇非虛構。其中,有一段牽涉“舅舅”形象的描述,復錄如下:
“他矮小的身材像傳說中武松的家兄,上衣兜里竟裝模作樣地插了一支鋼筆,以顯示他在村里還是個文化人。他下身穿著一件藍色短褲,后腚上卻縫著個圓形灰色大補丁,看上去更是不倫不類?!?/p>
據說,我舅舅看了發表那篇小說的雜志,哈哈大笑。俄頃,把臉一沉,從此不再理我。
最后一處告別之地,是縣城東郊河岸上的老電影院,那里藏著我少年時代幾乎全部的好時光。在寒冷的冬日,至今記得我和某位同學頭戴大棉帽子,在電影院前的巨幅廣告牌下閑聊,一邊等待售票窗口打開的情景。那是一個幸福的時刻,河道里響著冰凌炸裂的聲音。
在那個年代,中學生離家出走事件并不新鮮,我的行動注定掀不起什么波瀾。而且,對于這次出走,我父母先是惶恐和惱怒,而后是擔憂和一絲愧怍,他們到派出所報了案,知道了我的下落,然后松了口氣,很快恢復了正常的生活。
多年后,一家人春節聚餐,無意間說起這件事,父親已然喝至半醉,解釋說:“我們找遍了你可能去的地方……最后根據你的性格分析判斷,覺得你不會出什么事兒,于是就……”話音未落,我立馬笑嘻嘻地接上話茬:“于是就該吃吃,該喝喝。”父親手端酒杯,表情略顯尷尬。
但有一個巨大的秘密,我從沒向任何人說起過,它時常讓我在心里掠過一陣竊喜,就是這次出走事件對我非凡的生命意義,不但構成了我此生首次跨省遠行,還讓我從懵懂中完成了最初的覺醒——那個平平淡淡的春天,我從山東出發,直奔一千四百多公里外的吉林長白山區,目的地是投奔我的老姑,他們一家住在毗鄰鴨綠江的白山鄉下,那兒一年里有一半的時光處于嚴寒。當時,我的想法極其簡單——哪怕在東北的親戚家住上幾天也好,只要能讓幾種事物在眼前迅速消失:父親陰沉的臉,縣城上空滿天飛的謠言、愛打小報告的某同學,班主任投來鄙視的一瞥……以及我不想看到的街道、矮墻、廁所、標語、羊肉店和雜貨鋪。
一路顛簸,我遭遇重重艱險,經歷乘車、搭車、徒步、睡火車站、住橋洞子……有一天,我走在一條冷風瑟瑟的鄉村公路上,眼前突然好似飛翔著一團蠓蟲,我的頭開始發暈,頹然倒在路邊。東北春天的路畔還有大量積雪,是一陣風把我吹醒了,但全身酥軟到無力動彈。一位在大柳樹下擺山貨攤的老奶奶扶起我,在她茅棚似的家中,在土灶前做了一碗清水雞蛋面。盡管那碗面忘了放鹽,沒有滋味,但卻救了我的半條性命。
幾天后,我終于抵達白山腳下一個叫烏鄉的地方,我決定先住上兩天,進行一番休整,再慢慢打聽老姑家的具體地址。這才有了開頭的一幕。當時,鼓舞我前行的力量是一個虛幻的畫面:森林里的屋舍,燃燒的爐火,一家人圍爐而坐,屋子里彌漫著燉肉的香氣。
而住進這家簡陋的農家客棧,當墻壁上的鏡子里出現一個邋遢的人影時,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我把雙手插入自己濃密的頭發里,觸摸到發根,它們已經像一團摻雜泥土的亂麻,根本捋不開。我急忙跑進衛生間,擰開水龍頭,隨著陣陣水流的嘩嘩灑落——一股香皂和洗發液的氣味讓我重返真實的人間。
教育詩
在路上,吵吵嚷嚷的聲音始終伴隨著我,在耳畔回響,在心頭糾纏。自有記憶那天起,父母的爭吵成為家常便飯,讓我們姊妹四人幾乎每天都在恐懼與擔心中度過。我們害怕原本還在說說笑笑的父親突然變臉,讓空氣由熱烈降為冰點。最讓我忍受不了的,是父親支使我干活——比如拖地吧,他會在整個過程用眼睛盯著你,隨時糾正你的動作,讓你背生芒刺,渾身不自在。這樣的結果是,原本極其簡單的勞作變得復雜化,以至緊張到出錯,難以進行。父親當時已經是縣委重要部門的領導,這種霸道作風不知是從何時養成的,做他的下屬,日子一定不會好過。事實上,他把工作上的煩惱和壓力一并打包,每天下班后帶回家來釋放,讓整個家庭氣氛處于劍拔弩張的高壓狀態。
在外人看來,我們是一個非常和睦幸福的家庭,幾乎年年被評為縣委機關的“五好家庭”。這個家庭的表象是光鮮的:母親每天騎著自行車到蔬菜公司上班,大姐和大哥早早進了工廠,我和弟弟在中學讀書,一家人其樂融融,積極向上,讓世人艷羨。誰也不會想到,在光鮮的背后,是幽暗的角落,父親的霸道主宰著一切。父親每天至少要喝掉八兩白酒,如果遇到壞天氣或者休息日,會喝掉整整一斤,他經常有預謀地把自己灌醉,享受醉酒后的愉悅幻覺。他經常在醉酒后騎一輛“東德牌”自行車沿環城路瞎逛,誰也不清楚這樣的舉動是為了什么。至今記得,我與哥哥在大雪天的夜晚,去野外尋找他的情景——迷蒙的夜空,紛飛的大雪覆蓋了道路,小城的建筑物隱匿在雪霧中,滿眼都是大朵的雪花。雪落在我們的臉和頭發上,很快就融化了,與口中呼出的熱氣混在一起,夾雜著咸澀的眼淚。我們身上的熱量很快就消耗殆盡,脖頸和頭發上都落滿了雪,結成了冰凌。最終,借助手電筒的光線,我們在郊外的一個玉米秸垛里找到了他。他趴在玉米秸上酣睡,自行車歪倒在一米開外,附近是一片鄉村墓地,像一個個大白饅頭。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他弄回家中。這樣的事,發生了不止一次。
奇怪的是,第二天一早,他準時起床,面無表情,洗漱后匆匆上班,像昨晚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
對我而言,父親始終是個謎。他是闖關東移民的后代,在東北的冰天雪地里出生,青年時代回到了山東老家。父親的原生家庭顛沛流離,讓他成年后的性格執拗而頑固,看任何問題都很悲觀。好在他智商很高,講一口流利的俄語,在東北師范大學讀的是數學系,堪稱學霸。但要命的是,他的情商卻低到接近于零,讓他在一生中做了許多匪夷所思之事。他的觀念傳統保守,近乎腐朽,比如他不允許我們穿新衣服出門,說新衣服只能在春節時才能穿,平時要注意影響,要和周圍的人一樣穿打補丁的衣服,不張揚不炫耀,不能有半點異于常人之處,老老實實地做一頭牛或者一頭豬,絕對不能做一只羊群里的駱駝。當時,姐姐已經進了鄰縣的國棉廠做工,正在度過她的青春時代,同宿舍里有四個愛美的室友,打上下鋪。一向衣著樸素的姐姐見別人都穿著高領毛衣,筆挺的筒子褲,腳蹬油亮的皮鞋,腰肢和胸脯都線條畢現,婀娜多姿。唯獨自己穿一身一成不變的藍布工裝,經常遭受譏諷和被人笑話,發工資后,她就偷偷地到百貨商店買了一雙新皮鞋——這是姐姐頭一次穿皮鞋,而且還是豬皮制作的,皮面上布滿了針孔大小的麻點,即便用整整一管鞋油擦拭也擦不亮,豬皮永遠比不上牛皮。周末或休班時回家,姐姐害怕父親發現她腳上的皮鞋,會提前把皮鞋藏匿起來,換上老舊的布鞋,她自作聰明地與父親玩著周旋的游戲。一天黃昏,我從學?;丶?,一進院子就嗅到一股緊張氣息,空氣凝固了一般。我看到姐姐正倚著門框抽泣,院子里有一棵火炬樹,樹下散落著一些枯枝殘葉,旁邊是一只正在燃燒的鐵爐子,從鐵爐子里散發一股難聞的膠皮氣味,濃黑的煙霧像一縷失魂落魄的游魂冉冉上升。我捂著鼻子朝爐子走近,看到姐姐的皮鞋有一只已經被焚燒成炭狀,像羊屎蛋;剩下的一只燒掉了一半,氣味就是從那里散發出來的。我遲疑著不敢進屋,隔著玻璃門,看到父親鐵青的臉,他坐在桌前抽煙,表情莊重,仿佛剛剛完成一樁上天交辦的重大使命——他不允許孩子們有半步差池,寸步不能脫離他畫定的圓圈。他肯定認為自己的教育方式是光榮正確的,說不定早已把自己虛構為教育的楷模。而母親也沒有出門安慰姐姐一句話,埋頭忙著日常家務,為一家人的晚餐做準備。
當然,事后回憶,我也沒有過去安慰姐姐哪怕一句話,因為這種事在我們家再平常不過了,大家已經習慣了漠視。至于姐姐的皮鞋是如何被父親發現的,則沒有人感興趣,大家只知道把幾個人的智力加起來也斗不過一個父親,他對任何事都洞察秋毫且循規蹈矩——哦!但我卻牢牢地記住了那個初冬的黃昏,姐姐用肩膀倚著門框邊的墻壁,頭發散亂,閉著眼睛,完全不顧形象,傷心地哭泣,淚水涂抹了一臉。那一年,她22歲,正是一個少女愛美的年齡。在父親嚴厲的管教下,姐姐從來沒有年輕過,更何談天真爛漫。她似乎一生下來就是一個心事重重的木訥女孩,成年后始終是一位中年女人的刻板形象。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深深的傷痕依然頑固地在她身上留存,落地生根,至今也沒能獲得治愈。姐姐一路走來,跌跌撞撞,四十歲后,她患上抑郁癥,每天靠服用氟西汀才能平靜度過。
如今,姐姐早已從工廠退休,但她腦海里回放著的,依然是少女時代經歷的那些傷心往事——諸如某一次父親誤解了她,將別人做錯的事讓她來背鍋;哪一年冬天下大雪,父親支使她去街上購物,回來的路上自行車騎到了路邊的溝里,她伸出兩手拼命呼救,差點兒喪命,但得到的卻是一頓指責……云云。她反復念叨這些陳年舊事,企圖向時間討回一個公道,如果有人站出來表達一下歉意,她會釋懷一切。但是沒有,沒有一個來評判這些從前的對錯,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父親,他早已在十多年前因病故去,化為一股青煙,墳頭上的荒草高過膝蓋,需要在每年的清明節用鏟刀清理。在每年春節的家人團聚時間,姐姐都會像祥林嫂一樣嘮叨半天,以至于招來集體性抗議和厭惡。只有我表現出極大的耐心和克制,僅僅因為我是當年事件的在場者,與她經歷過同樣的命運和心理體驗。但我的能量畢竟有限,無論怎樣疏理,至今也沒能消除她累積數十年的心結塊壘,我在心里發出無奈的感嘆:“唉,可憐的姐姐,所有的人都在向前而活,只有你是在向后而活……”
我忍不住淚目。姐姐的人生現狀,戳穿了一個包裝華麗的謊言,像父親創作了一首失敗的教育詩。教訓慘痛,且不可挽回——一切都太晚了,唯一的人生不能從頭再來。
在閃電的記憶中,我的思緒又飛回到了那個久遠的春天:北方的荒野空曠無垠,大風呼嘯,泥濘的道路被一場春雪覆蓋。一輛緩慢行駛的馬車搖搖晃晃,上面坐著一個流浪少年。路兩邊的枝條上結滿了霜雪,車廂里鋪滿了稻草,他腦海里出現的爐火都是虛擬的畫面——沒有地標,沒有站牌,一望無際的道路沒有盡頭。
老姑的春天
東北的春天來得太遲,至少比內地要晚一個半月,這是我沒想到的。吃早飯時,老姑對我說,大表哥去年冬天故去了,走的時候才三十多歲。大表哥生前是一位鄉村攝影師,每天走街串巷給鄉人拍結婚照,出沒于紀念日及婚禮現場。他長期過著不規律的生活,精神處于生存的焦慮狀態,結果突發腦溢血,倒在回家的路上,人們在籬笆前發現他時,身體已經僵硬了。大表哥的死,給全家人的生活蒙上一層濃重的陰影。
見我抱著肩膀凍得瑟瑟發抖,老姑嚅嚅地說:“若是不嫌棄,就把你大表哥留下的衣服穿上吧。他的棉襖是去年新做的,只穿過一次,反正都是一家人哩……”就這樣,我穿上了大表哥留下的一件藍色大棉襖,身上開始回暖。在簡陋的露天廁所里,我無意間掏衣兜,從上衣口袋的夾層里掏出半包“長白山”牌香煙,不多不少,正好10支。它們殘留著大表哥身體的氣息,金黃的煙絲已經干透了,用手稍稍一捏,就變成了碎末。撕掉一層錫紙,我把好看的煙盒留了下來,仿佛是大表哥留給我的一份小禮物。
那時候,老姑夫剛剛從大興安嶺深處的勞改隊回來,正在等待一紙平反通知書。他沉默寡言,表情嚴肅,一個人躲在睡房里抽煙,一待就是一天,對我的到來,似乎不放在心上。但我能感覺到,他看我的眼神還是和善的,眼睛里閃動著奇異的光亮。他是個不幸的人,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坐了八年牢,先是在采石場勞動,最后幾年輾轉到林間伐木,該遭的罪都遭受了,是老姑的不離不棄支撐著他走了過來,只不過眼下的他,正處于精神療傷階段。事后證明,老姑夫是個絕頂聰明智慧的家伙,在他獲得平反后,運用補發的一筆錢做啟動資金迅速崛起,他抓住了改革開放的大好機遇,在白山腳下辦起了養雞場和廚具加工廠,在短短的時間內成了聞名全市的企業家。幾年后,他把一家老小帶進了省城,讓我的表姐們都過上了城里人的日子。這是后話。
老姑一家住在一片稀疏的松林里。她性格倔強,氣場強大,在老姑夫離開家以后,她發現故鄉人的目光里多了歧視,孩子們在上學的路上經常遭受欺辱,于是,她毅然決定離開故鄉,輾轉百里,來到一個叫樺甸的地方落腳,找人看了風水,在林子里開辟出一塊空地,先是蓋起三間簡陋的房子,后又陸續建了幾間偏房,用來做廚房和倉房,筑起圍墻,讓日子在艱難中向前滾動。
老姑說:“這些年的家庭,就像一只螃蟹在泥漿里抓撓,全身都是泥巴,真是難哪……這不,好歹快‘扒查’到頭了”。老姑的意思是終于盼到姑夫回家,夜航船即將迎來曙光。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大表哥卻出了意外。
大表哥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也是全家的希望。他的早逝讓整個家庭氛圍陷入沉悶。但東北人的性格與山東人完全不同,他們從骨子里具備的豁達豪邁,讓這種凝滯的氣氛很快消逝。氣氛的改變,因為三表姐和屯子里一位伙伴一起在林子里活捉了一頭野物,她興奮地推著一輛平板獨輪車,把野物捆綁在上面推進家門,大聲嚷叫:“媽啊,我逮了一頭野鹿!”
老姑正在灶前和玉米面,張開兩手從廚房出來,掃了一眼,圍著木車轉了一圈兒,說:“這不是野鹿,是一只狍子。”
這是我頭一次見到不同于魯西平原上的林間野物,它的頭部有點像山羊,柔軟的黑色鼻頭濕漉漉的,眼睛里流露棲惶與驚恐,它油亮的棕色皮毛相當漂亮,全身上下布滿雪花形狀的點綴,像一件漂亮的毛衣……望著這只憨厚可愛的動物,我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幾度張口欲央求三表姐將其放歸山林,或者干脆放到牛圈里養起來。但我初來乍到,對這個陌生的家庭并不熟悉,害怕說錯了話,就在心里默默地為這只野狍子祈禱。但當地人有吃野狍子的習俗,覺得這種動物又笨又傻,是老天賜給人類的美食,于是在當天晚上,一大盆熱氣蒸騰的狍子肉就擺上了餐桌。全家人其樂融融,有說有笑,像過春節。東北人講究祭祀風水,開席前老姑點了三炷香,祭拜了“五大仙”,口中念念有詞,惹得表姐們一陣譏笑。
老姑對表姐們說:“過了正月,就沒打過牙祭,這野狍子自動送上門,是來歡迎你山東弟弟的,今天大家都喝兩盅吧,從今兒個起,我們都忘記所有的苦和煩。”言畢,老姑把脖子一揚,喝掉了手里的一杯酒。擺上八仙桌,姑夫一掃愁容,幾乎是推搡著把我讓到了主座,并且在吃飯的過程中不斷給我加菜,讓我倍感溫暖。多年過后,那頓晚餐的豐盛還固執地留在我的記憶中——除了香噴噴的狍子肉,還有炒雞蛋、炸松蘑、黃花菜和著名的殺豬菜。
有一個細節至今難忘,老姑在焚香祭祀時,倒了一杯燒酒,夾了一碗肉,轉身去了里屋,把酒放到大表哥遺像前——那幅圍著黑紗的照片被放大,在葬禮上用過。淚水在老姑眼睛里打轉,但她始終沒有哭。第二天,我特意去里屋看了一下,驚奇地發現大表哥的遺照被翻轉過去,臉部對著墻壁,朝外的相框背面,是一層粗糙的硬紙板——這充分表明,一家人要放下悲傷向前走,從此不想再直視那一雙憂郁和哀怨的目光。
松木的氣息
松木的氣味是小表姐帶回家的,她從殘雪里采來了一大把松枝,去喂柴房里的灶膛,或者給室內的壁爐加一把火。她蹲在爐火前,表情認真又專注。
小表姐年齡和我的相仿,大約十四五歲,可能只是在出生月份上比我略大。那天老姑去烏鄉客棧接我時,小表姐也去了,她圍著一塊紅色的圍巾,眼睛忽閃忽閃地對世界充滿好奇。剛開始我對她印象極其一般,因為她走路似乎從不居路中,忽而跳到左,忽而又跳到右。她長得又瘦又高,動輒把腳尖踮起來,給人一種不穩重的感覺。而且,她習慣性答非所問,讓人覺得比較“個色”,我試圖與之交流溝通,但很難通暢,比如我問她:“姐,你比我大幾天?”她會答:“小屁孩兒,這個重要嗎?”說話時她眼睛上挑,飛來一個白眼兒。
我問:“姐,你的眼角上方怎么有一塊傷疤?”她急忙用右手把右眼角捂住,很不高興的樣子:“不許這么觀察美女哦,這很不禮貌的!”
我看了,更是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因為她手上戴著的毛線手套破了洞,五根尖細的手指頭全部暴露在外,結痂的凍瘡也暴露在外。遇到類似的情形,老姑就在一旁插話解圍:“唉,你小姐姐太頑皮,小時候在磨坊里玩捉迷藏,前額磕到了碾子沿兒上?!?/p>
小表姐極不喜歡聽人對她作負面評語,把正在吃飯的碗筷朝桌上一推,噘嘴起身離開了。我欲追過去,把她勸回餐桌,老姑卻擺手制止:“甭理。她就那脾氣?!?/p>
小表姐不只脾氣壞,還有些地域歧視,讓我感覺受到深深的侮辱,差點跟她急眼。一次,全家人在吃飯時閑聊,說起山東老家小鎮上一種叫“呱嗒”的小吃,老姑說她在東北出生的,山東老家的小吃從沒品嘗過,只聽爺爺說起過,出于客套的禮節,我隨口說了一句:“老姑,等回老家去吃吧,吃個夠?!碧幨览暇氂趾吞@的老姑自然懂得一個孩子的心理,立即笑著答應了,說:“明年全家人回山東上墳,去吃沙河鎮的呱嗒。”我很高興,因為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哪知小表姐聽了,脆生生地甩過一句話:“我不回那破地方,要回你們回……”話音未落,餐桌上響起老姑的大聲呵斥:“閉嘴!”
姑夫的臉上也變得十分難看,狠狠地瞪了小表姐一眼。
我忍住沒有說話,但內心被一種委屈、尷尬夾雜著難堪的羞憤情緒所充塞。我站起身,默默地離開了餐桌。拉開門栓,我來到院外的池塘邊,倚著一株光滑的白樺樹干,咧嘴哭泣起來。又怕被人發現,不等淚水流完,又硬是把淚腺堵住。在那一刻,我什么都想到了,腦海里飛翔著人世間所有悲傷的句子。
晚上睡前,老姑借口給我加一床薄被子,在床頭坐下來,用手撫摸著我的額頭,輕聲安慰:“孩子,過些日子,我跟你回山東,讓你爸爸不敢再欺負你……不要生小表姐的氣,她在家是小疙瘩妮兒,被寵壞了,不懂事兒。你是個多聰明的孩子,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我點點頭,鼻子一陣酸楚。在那個瞬間,我想坐起身擁抱親愛的老姑,但實際的行動,卻是把頭扭向墻壁,讓淚水橫溢。
這一小事件過后,我有很長時間不搭理小表姐,即便她有意向我示好都無動于衷,比如在吃飯時給我夾菜,或者離得老遠就給我一個笑臉,而我都佯裝沒有看到。她在我心目中埋下了傲慢的種子,我決定不再理她,與她打一個持久的冷戰,讓她覺得我也有骨頭里的尊嚴。
這是四十多年前發生的事了。多年過后,我曾經無數次反芻此事,覺得這件事本不應該發生,是我的玻璃心和小心臟反應過激了。在那個年齡和境遇,哪怕一點微小的刺激都能讓人感覺受辱,這當然與我當時的成長狀態有關,與父親長期的壓抑扭曲教育有關,極度的自卑必然導致心理城堡的隨時塌陷。試想,假如在當時我能夠調皮一點兒,性格再敞亮大方一點兒,就會用沉默做武器,或用嘿嘿一笑化解生活中遭遇的一切尷尬和冷遇,讓對方覺得無趣,達不到預設的效果。另外,拼死捍衛那個叫做沙河鎮的老家真的那么重要嗎?事實上它貧瘠而丑陋,地處古老的黃河故道,荒涼的平原上是一幢幢破舊的土房子。一輩又一輩的人從事農耕,風俗保守落后,土地板結,固執到油鹽不進,拒絕接收哪怕一縷遠來的活泉。
后來,我之所以漸漸改變了對小表姐的印象,是覺得她格外勤快。盡管她在家中受寵,卻并不嬌氣,她把嬌氣轉化成了性格的潑辣質地——只要她出現的地方,那個地方就必定是纖塵不染整齊利落,給人賞心悅目之感。
清明節在一天天接近,她把家中所有的玻璃窗都擦得錚明瓦亮,泥水換掉了一盆又一盆。見她一個人踩在一只高凳子上,忙上忙下,長了凍瘡的手像一根水蘿卜,我看了于心不忍,就過去幫她把地上洗過抹布的臟水倒掉,到壓水機井前換上一盆干凈的清水,又到廚房里燒了一壺熱水,摻兌到清水中,這樣就不至于讓她的手浸泡在冰水里承受炸涼。小表姐知道我在幫她干活,也沒說話,只是加快了擦玻璃的動作。擦完了玻璃,她又開始洗窗簾,打掃院子的角角落落,讓整個院落煥然一新。做完了這一切,小表姐主動和我說話了,她吩咐我去廚房再燒一壺水,語調客氣,我急忙點頭答應,動作麻利地到廚房燒了一壺水遞給她。小表姐說:“還要給燕子清理一下鳥窩?!蔽衣犃艘汇?,有點傻傻分不清。
小表姐在凳子上又支了一只小凳子,讓我攙扶著壓牢穩,她小心地踩上去,手持一把小鐵鏟子,把屋檐前頭的燕巢清理一番,摘下燕窩前的一塊小木板,用熱水浸泡解凍,除掉上面僵硬的鳥糞。木板清洗干凈后,重新安裝到燕窩前。說真的,在她做這一切的時候,我心里突然涌出一種奇妙的感動,覺得她為即將飛來的小燕子想得太周到了——我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個積雪消融,燕子們在春天陽光下的枝頭嘰嘰喳喳唱歌的畫面。
吃晚飯時,突然停電,老姑吩咐我去里屋廚柜抽屜里取蠟燭,我劃著火柴來到里屋,摸到抽屜里有兩包蠟燭,老姑又特意說了一句要點一根白蠟燭。借著白蠟燭的光,我發現大表哥的相框又被擺正過來了,表哥遺像前焚燃著三炷香,小表姐從林間采擷的松枝被擺放在相框周圍。
聯想到小表姐這幾天所做的一切,我心中豁然開朗。燭光顫動,室內被一陣林間松木的清香布滿。
責任編輯"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