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仁
一幅淺藍色的錦緞,泛著微光。黛青色的山嵐鑲嵌在它的邊緣。白云,像幾只仙鶴,閑閑地??吭谏郊?。
風吹過,錦緞輕輕抖動了一下,光波頻閃,像一只只眼睛,魅惑而喜悅。
在哪里?我給良良發去了信息。
安仁。良良回復。良良發在朋友圈的一張圖片,向我發出熱烈的召喚。
在安仁碼頭停車,向著水邊,慢慢走。一個人,等待良良喊來接我的小船。一些記憶,在水光里慢慢蘇醒,許多年前,我在道太教書,經常往返于這個碼頭。碼頭依舊,巨大的貨輪,久久??吭诟吒叩陌兜?。一切未變,一切卻都變了。就像今日,我到來,只沖著良良,以及良良身后的岸灘。
遠遠就看見一艘小船,兩頭尖,月牙形狀,劈波斬浪而來。澄碧的水面上,刻畫出一道白亮的水線,像鳳的尾,魚的身。船尾坐著一個男人,控制小船的方向,向著我站立的地方,漸漸靠攏。水面抖動了一下,又一下,水浪撞岸,啪啪有聲。
上船,坐在船頭橫板上。與年輕的船夫搭訕兩句,轉身向著盈盈水面,水山相接之處,向著澄澈柔潤的藍天,藍天上浮動的大片大片白云無限靠近。
轉過幾座山,看見一把撐開的太陽傘,兩根釣竿,一個凝神注視釣竿的人,在一片裸露出黃色泥土的堤岸上。一頂鴨舌帽,一支銜在嘴里的香煙,造型酷帥的胡子,憂郁而犀利的眼神,是良良。
我跳下小船,找了一個袋子,鋪在良良身邊的黃泥地上坐下。像他一樣,兩眼望著釣竿,一動不動。頭頂就是天空,不知什么時候,云塊成片成片地聚集,呈現出厚重的鉛灰色,一道透明的白邊,傳遞著云上太陽的光亮,映照著眼前的湖面,幽光暗閃。
很久,我沒有看見一條上鉤的魚。魚餌倒是一次次很快吃盡。一次次,良良抬起空空的釣竿,在身前的魚食盤里重新鉤上魚餌,遠遠甩出,看著浮標一躍一躍地,下到水里,又浮上來,在下午四點的光里,微微閃動。
難道是我的到來趕走了魚群。心里這么一閃念,我看了眼良良。他正凝神望著前邊的水面,眼睛一眨不眨,像一尊有型的雕塑。
良良不會介意的,我知道。釣多少魚,做多少青瓷,他從不介意。他介意的,是要做最好的青瓷;要去最安靜的地方,一個人,獨釣白天,或夜晚。
良良大名嚴建良。龍泉市寶溪鄉青瓷世家李家傳人。祖父李懷善,1957年離開寶溪,來到上垟,成為青瓷仿古小組一名技術工人。窯爐邊長大的良良,天命里攜帶著青瓷的基因。高中畢業,跟隨南下的火車到達深圳,在廣告行業里找到可供挖掘的第一座金山。但挖了幾鏟,就想著回來了。
日日夜夜地,想著回來。
命中注定!他說。
倔強而固執,他手執一塊塊南宋的瓷片,凝眸深思。拉坯機不停旋轉,泥坯越拉越薄,吹彈可破。一次次試燒,一次次失敗。最終,一只只斗笠碗站住了。一只只渣斗、立式爐、棒槌瓶,全都有了南宋的神韻。
祖傳的秘方幫助了良良,不可思議的執著成就了他。徹骨的孤傲,卻讓他只是湖邊一個垂釣的隱士。
他似乎要求很低,說,我只要有飯吃有魚釣就好。隨即,他眉毛一揚,眼睛一瞪,手往空中奮力一比劃,又說,我就要向南宋看齊。最后,他的眉毛垂下來,目光低垂,說,我遠沒有達到古人的高度,他們,真的太聰明了。
我喜歡坐在良良凌亂的茶桌前,聽他激奮地講述他的向往??此闷鹨粔K南宋官窯標本、一塊自己燒破的瓷片,告訴我,什么是夾心餅干。
此處有窯址吧?我問良良。
肯定有。良良說著,轉過頭,看著后面的山。山勢低矮,山坡斜斜地向著水邊延伸,裸露的泥土黃色的,是流水日日沖刷的痕跡。
我站起身,準備離開良良往斜坡走。
你看。良良用腳踢著一塊瓷片。他并沒有起身,只看著身邊的土地,用腳扒拉著。
我撿起來,放水里清洗干凈,翻轉著辨認。一塊兩指寬的瓷片,色澤灰暗。
這一帶差不多都是元明時期的民窯。良良說,瓷片太小,釉色差,沒什么價值。
可我喜歡。
我剛讀了陳萬里的《青瓷與浙江》,一直想著要去窯址,看瓷片遍地的場景,體驗他曾經的感受。想不到這么快就來到了。我開始雀躍,離開良良,準備讓他一個人安靜垂釣。
拿了根樹枝,拄著在水邊慢慢走,不時將樹枝探入水中,撥動石頭尋找著瓷片。
一塊黃色的圓形碗底,只素燒過,還沒來得及成瓷,中心隱約可見一只鳥的形狀。
一塊碗底殘片,篦齒紋內豎外橫,胎厚,腳線淺而規整,同樣只素燒過。
深黃的碗片,蓮瓣大,刻紋深,讓我懷疑年代不會太晚。書上說,南宋后期開始,蓮瓣逐漸變小,成了菊瓣的形狀。
碗外蓮瓣,粗細不均,釉色淺綠,大約是水土的長期侵蝕,已經失去青瓷該有的瑩潤。
顯然,此處的窯,以燒碗為主。
繞著水邊慢慢走,我漸漸遠離良良,看得見他時時甩動釣竿。天上云層密布,太陽不見了,光線暗下來,水面呈現黃昏即將到來的情狀。
走上一個坡頂,見一帶石基延伸下來,露出古城墻模樣。這里曾經是什么地方,有著什么樣的人,難以猜測。轉過山坡,遇見一塊石碑,以為是什么文物,定睛一看,是塊墓碑,寫著乾隆多少年字樣。我生平畏懼墳墓,沒敢停留,繼續走。又見墓碑,又是乾隆字樣。站住了細看,前面還是墓碑。想著這大約是片墳場,突然就有些恐懼。回頭看良良,已經被擋在山坡那一邊。于是我趕緊往回走,上得坡頂,風吹來,定定地站住,看底下仙宮湖水蕩漾,想象湖底,曾經的人喧狗叫,滄海桑田。
這一帶都是緊水灘庫區,被稱仙宮湖。我大學畢業分配到道太中學時,不知多少歡喜。僅僅因為道太也在庫區,道太到安仁,有船可以通行。我喜歡水,喜歡船。水上行船,我想象到的只有浪漫。在那兒待了五年,學會了劃船,熟悉了兩岸的花草,離開時視道太為自己的第二故鄉。殊不知我完全不了解道太,不知道湖底沉睡著的另一個世界,許多瓷窯。
你只看見你能看見的,良良說,早些年,仙宮湖兩岸,瓷片堆積如山啊。
我很遺憾,我錯過了太多。于是一直想著跟良良來釣魚,看岸邊瓷片堆積的景象。
山坡另一邊,良良又開始拉鉤了。他的動作有些滯重,好像有大魚。
我扔了樹枝,雙手捧著撿到的粗糲瓷片,向著良良慢慢走去。
天空忽然又開朗起來。太陽并沒有出現。漸近山頂,一邊的云層,呈現出明黃的色澤,映照著這一邊的水面,金光閃爍,熱烈而溫暖。另一邊,層層蒼茫的遠山之上,灰云浮涌。灰云之上,是陽光點綴的一道金邊。太陽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云層之下。云層之上,天空是寧謐的淺藍,絮狀的云朵在游動,像天空晚歸的孩子。湖水一浪一浪涌來,向著良良垂釣的湖灣。
呼的一聲,良良甩動魚竿。我沒有看見浮標下沉,只看見魚兒撲通,一路跳躍著向我游過來,蕩起圈圈漣漪,落進良良等待的網里。良良收回漁網,長長地舒了口氣,坐回到座凳上。
魚兒連續上鉤。睜大眼睛,我還是看不見浮標下沉。暮晚的風陣陣,我和魚兒一樣,迷失在暗淡的光里。只有良良,忽而站起,忽而坐下,全神貫注,不發一言。魚竿彎曲,又伸直;魚餌鉤起,又甩出水面。干凈利落。
忽然想起他端坐在拉坯機前的樣子,也是這樣專注,這樣沉默。做一件青瓷,釣一條魚,在良良看來,又有何不同呢。我很想知道,但顯然,這絕不是談話的地方。
看,那是什么車。我呼叫良良。
良良抬頭看了一眼,說,是鳥。
果然是鳥。十幾只白色的鳥兒,排成一個長長的人字,慢慢扇動翅膀,無聲而悠閑地掠過山邊。像一列車隊閃著車燈,從幽暗的山前經過,帶走白天。
黑夜落下來,夜鳥的啁啾聲響起。良良打開電筒,照著前面的浮標。對面山邊,一樣夜釣的人,也打開了電筒。
這一晚,我們沒有等到送飯的人前來。良良打了兩個電話,語氣里又有了平日的激烈。但很快他又沉默了,沉入深深的夜里,一動不動,像一尊瓷雕。
很少再有魚兒上鉤,我們開始等待返回碼頭的小船。
忽然地,我發現夜并不黑,遠遠近近,山的輪廓分明。水底,倒影清晰可見。
愛上這樣的夜晚,像是來到世界的邊緣,寂靜得只剩自己的呼吸。沒有月亮,仿佛是地球上最后一個夜晚,什么都無需再想。良良,是否也獨愛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寂靜,是否同屬于青瓷。
船夫打著手電筒趕來了,黑暗里,一點點靠近。我們爬上夜色下的小船,像登上駛往外太空的諾亞方舟。
石"隆
寧謐撲面而來,滲入骨髓。有風,很輕很輕,讓人不易覺察。幾支蘆葦探頭看向水面。波光點點,像機器噴上的一層青釉,均勻細膩;像油脂,肥厚潤澤。青山倒映水里,青綠的色澤,將幽僻涂染得愈發深重。
這是上天留給人間的最后一只眼睛?
進入庫區,被這一灣碧水營造的幽靜深深震撼。我們從金村趕來,開車穿過金色的田野。秋收的喜悅彌漫著一個個村莊,農人彎腰行進在稻田里;稻谷平鋪在青灰的水泥路面上;打豆的女人,將身體彎出美麗的弧度,鑲嵌進黃泥墻上的門框里。一路欣賞著來到石隆,我以為我們將抵達的,是同樣金色的秋天。
“這里沒有秋天,”王大師說,“只有永恒的靜謐?!?/p>
王大師做青瓷,卻像個詩人,更像哲人。他反感我們喊他大師,我們偏一路大師大師地叫。他沒辦法,只牽動嘴角看向我們,微微笑,似嘲諷。天氣有些炎熱,他脫了外衣,身上是一件盤扣短袖,一件藏青色褲子。據說一個夏天他都這身裝扮,一樣的衣服,他一入夏就買下五套。
王大師是云和人,一路上,言及當代青瓷,他出言不遜。當時我剛認識他不久,也完全不懂青瓷,同龍泉青瓷藝人更是少有接觸,面對侃侃而談的云和籍王大師,我微笑著保持了沉默。
不能否認的是,王大師是很好的老師。車在大窯村停下來,雙腳一落地,他就開始了抒情。
“這個地方,值得我們一次次來朝圣?!?/p>
“這是所有青瓷人向往的麥加。”
眼前的村莊,對于出生農村的我來說,真的沒什么新奇,但王大師的深情讓我不得不認真審視,低頭撿起一塊塊瓷片,想印證它的確不同凡響。撿了一把在手里,正暗自得意著,像得了寶一樣。王大師回頭一看,哎喲一聲,伸手全拍在路邊,“不要撿垃圾?!彼χf。走著走著,他忽然彎腰,將手伸進草叢,撿起一小片,贊嘆著說:“這是頂尖的釉色!”于是,我們都不由得將頭湊過去。“你還真別嫌它小,瞧這釉色,多厚,多潤?!彼麌K嘖稱贊著。這時候,我們雖還都沒有真正懂得它的好,卻不得不相信眼前小小的一片十分珍貴。
在云和,王大師有一個私人博物館,展示他自己收藏的龍泉窯標本,也展示他自己做的瓷器。來看窯址之前,他已經給我們上了好幾課,告訴我們什么是青瓷之最。我們似懂非懂,要去看窯址,他說,一次次去。
石隆不同于大窯金村,它的靜謐攝人心魄。估計任何一個獨自走近的人,都可能被它的寂靜瓦解,忘記身后季節,人間喜樂。風微微浮動著,露出地面的泥土,濕黃濕黃。
這水庫兩邊都是窯址,王大師說。
像指點著自己的家,他指點這片天地,這天地下,深藏于他心中的無數窯址。說起自己一次次跑窯址,他的語氣中有種自豪,又有種謙卑。這謙卑,是面向大山的,面向這溪流兩岸曾經林立的瓷窯。
“我永遠擁有兩個老師,一個是大自然,一個是古代?!?/p>
低頭撿起一塊瓷片,他自言自語:“你永遠不可能復刻。它就是巔峰。”
王大師原名王志偉,曾是一名公務員,供職云和政府部門。用他自己的話說,有一天遇見古瓷,然后就走上了不歸路。
云和一個叫原壟塆的山邊,他建了自己簡陋的工作坊,帶了兩個徒弟。說是師徒,情形卻如同父子。他們一起做瓷,一起外出。“終生不再收徒?!蓖醮髱熣f,“徒弟就這兩個。”
此刻,徒弟就走在他身邊,一路沉默著,偶爾,撿起一塊瓷片,拿到師父眼前。
“他比我厲害,看古瓷,眼光比我還好。”
“他的手真是巧,有一天,全世界都會看見他的。”
師父的贊嘆聲中,年輕的徒弟一直沉默著,像冷傲的俠客。只偶爾抬頭的瞬間,嘴角輕揚。
右側山邊,看見一塊色彩剝蝕的長方形石碑,小小的,半遮掩在一叢瘋長的小蓬草里。撩開小蓬草,“石隆青瓷窯址”幾個楷體大字清晰呈現。抬頭,看石碑后樹木蓊郁的山,想象著龍窯俯臥,窯煙在半山腰升起。想象大量的瓷片堆疊,在茂密的草木之下。
“這里可不是金村?!蓖醮髱熜χ聪蛭摇?/p>
他是見識了我的淺薄的。剛剛在金村,我大呼小叫的樣子一度讓他無語。
那是一片茅草之上,幽僻的山林之間。當我跌跌撞撞跟他們行了一路,滿身草籽地在樹林里露出頭來時,他們不由驚叫失聲。
遍地瓷片,落葉一樣厚厚堆疊著,無聲無息,卻又喧嘩熱烈。
“典型的金村窯瓷片,白胎,青釉……”王大師隨手拿起一塊瓷片講解,徒弟舉著攝像機拍視頻。
“這一塊塊瓷片,看起來是我們經過了它們,實際上是它們經過我們,又走向下一個千年?!?/p>
一塊塊撿起,又一塊塊放下。在金村,他輕輕走過。我們的呼吸也跟著放輕,好像只要聲音大一些,瓷片千年的美夢就會被驚擾。
繞石碑而上,扒草木,睜大兩只眼睛,看不見瓷片,也看不見泥土,只有厚厚積壓的枯葉殘枝。我們退到路邊,向著水庫走去。
一個垂釣的人,背對我們獨坐水邊一角。他似乎不關心窯址,也不關心瓷片。他早早來到這兒,融入這一片靜謐,只專注于眼前一只釣鉤。
“喜歡一件事情是一種病,治愈它需要一生的時間。”
看著獨釣者,王大師又開始了吟誦。
水庫邊泥地上,隨處可見散落的瓷片,白胎,粉青釉,蓮瓣紋。
像是剛剛水洗過,又像剛剛從瓷窯里出來,蓮瓣紋窄狹。一些匣缽殘片,黏附著小塊的青瓷,像有一只手剛剛把它們貼上去,要告訴我們一個事實,訴說一些往事。
我們在水邊走著,不斷翻找。
曾經有一只茶盞的夢在一個完整的匣缽里成型,可惜窯火的熾熱讓它牢牢黏附在了匣缽之上。
一只獸足爐,記錄過一段人間的悲歡,現在,只剩一個殘缺的肩膀。
一只瓷盤底足,青青釉色上姜黃的裂紋,是出身的痕跡,亦是歲月的烙印。
一滴青釉流淌下來,落在匣缽之上,成了一塊匣缽的文身。
“空間毫無意義,時間才是一切。”王大師邊走邊說。
我們走過水庫,走向后面的山,山路蜿蜒,向著山的那一邊。王大師說,那一邊,是金村,是大窯。時間深處,這一帶的村莊,村村窯火相望。轉身,石隆水庫水波不興,平靜依然。
住田街
像有一扇門突然打開,一道聲音緩緩傳來,渾厚而深沉的,帶著歲月濡濕凝重的氣息。像一道圣諭,從門的深處,一步一步傳至面前。
是什么人,發出這樣的聲音。他有著怎樣滄桑的面孔,又有著怎樣悲天憫人的情懷。他是在一個什么樣的日子里發聲,什么樣的偶然或必然因素,讓他有了這樣一個發聲的機緣。
我定定地站在那里,不能動彈,艱于呼吸?!疤煜绿健保@四個字放射出四束強光,將我深深罩住,我閉上眼睛,頭腦空白。我讀了那么多書,卻一時記不起該怎樣接受圣諭。好像是要匍匐著的,額頭緊貼冰涼的地面,篤篤篤地做出搗蒜狀。
終于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呼吸,緩慢而小心,似乎怕驚擾了什么。四個字就在眼前,每個字都有自己獨立的王國,坐北朝南,或坐西朝東,四個字四個方向,兩兩相對。領土的分割是均衡而完整的,各自的坐姿也都是正統,誰也不讓,誰也不爭,氣定神閑,安然自處。
這是四個楷體漢字,每個字約一平方厘米大小。一橫一豎、一撇一捺一點,刻在直徑約七厘米的圓形方孔銅錢內。每一筆都不含糊,每一筆都堅定、沉著、不容置疑。
這枚銅錢,落在一個碗底。
現在,時光已經奪走了碗完滿的形象,只留下一塊碗底破片。這塊破片,接受了自己的殘缺,與生活達成和解,坐擁著這四個漢字,它頑強生長出一種力量,由內而外、由下至上。整塊瓷片似乎都沉下來了,沉在生活嘈雜的碗底,沉在世道莫測的邊緣,鎮定而安詳。
建君坐在茶桌后面的靠背椅內,翹著二郎腿。一會兒左腳,一會兒右腳,兩只腳交替翹著。右邊褲腿和左邊褲腳上,有很長的紅黃藍相間的老虎圖案。他身材微胖,倚靠著座椅的橫條木而坐,有點雍容,有點憨實。不落的笑容,讓他的臉有一種近于瓷器的豐潤與飽滿。
我拿了瓷片走過來,隔著茶桌坐在建君對面,十指不停摩挲著瓷片,兩只眼睛像兩個掃描器,細細掃過它青灰的釉色、水土侵蝕造成的白色紋理、刻刀劃出的直條紋、工整的腳線。
元明時期的嗎?我強壓著內心的震動問。
今天我們是來看窯址的,卻先來到他查田的老家,見到這塊瓷片。先喝杯茶再走,建君說。他不知道我不愛喝茶,卻愛這屋里的古瓷,于是一個坐著,一個來來回回走。
這時候,我已經讀了許多青瓷書,偶爾能通過器型、釉色、紋飾、腳線初步判定一件瓷器的年代。像個初識字的小學生,我睜著一雙求知的眼睛,正急于尋求對象驗證自己的所學。
“應該是明代的。”建君說,“這塊瓷片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天下太平’四個字?!?/p>
建君是80后,龍泉查田人。自幼長相俊美,風度翩翩。年少外出謀生,還曾被電視臺當成歌星追蹤。走在大街上,常有女生求合影。更有甚者,一直追蹤到他家。
摩挲著“天下太平”幾個字,我再次起身,欣賞建君的收藏。這與其說是家,更像是一個古瓷陳列館。許多大的器型,我似乎都是第一次見。
我于這個秋天開始關注古瓷,很快被陡然呈現眼前的青瓷深深吸引。從五代開始,到唐宋,到元明清,我在一頁頁時光里翻找龍泉窯。有限的文字記錄過它們翩若驚鴻的風姿,無限的窯場深藏起它們的粗糙與精細。住田街窯可以看看,建君告訴我。于是,我們相約前來。
車子順著田間一條筆直的水泥路行駛。藍天就在眼前,幾團白云,落在青灰色的遠山之巔。近處兩座墨綠色小山,隔著中間這條路,落在已收割的稻田盡頭。
山腳停車,往山邊小路上走。建君走在前面,拿了一根柴在手里,不時拍打著路兩邊的草木。
我跟在后面,走得有些氣喘。
接近山頂一個草木相對低矮的地方,建君停下來。
沒有路,只有細碎的陽光,落在篦齒狀的地衣上,微風里,無聲溫暖。踩著地衣往山下走。一路扒開橫生的灌木,攀著樹枝向下。走了約一百多米,看見一個曾被挖開的坑,坑里可見零星匣缽殘片。
“對了!”我十分興奮。跳進坑里,像是找到家,找到親人,回到童年,回到那個埋頭撿拾榧子的年代。
我昨晚開始腰痛,早上出門,穿襪子都感覺艱難。在車上挺直身子坐著,一直擔心找到窯址沒法彎腰查看。找了一陣后,忽然察覺腰不痛了。驚喜萬分,直說這窯址一定有著某種藏匿千年的能量。建君哈哈大笑,笑完,他輕聲說,古瓷是有治愈的功能。怎么說?我追問。建君自顧自向前走,沒有吭聲。
雜草叢中,我看到顯露的窯基。沿窯基走,一開闊處,看見堆積的窯具、小塊瓷片。建君撿了幾個標本,轉頭遞給我。我繼續低頭,尋尋覓覓。
好像什么都喜歡,什么都要仔細看看。一直彎著腰,無限接近一塊塊殘片。想要親近、觸摸,與它們交流,聆聽它們的故事。什么樣的時光曾在這里打開,什么樣的人,在這樣一些地方,發出“天下太平”的吶喊。
長茅草的細齒割過鼻子,叢生的荊棘纏住腳踝,草籽追逐著攀附到頭發上、衣褲上。只有腳下的碎片,始終沉默著,像往事,亦像歲月本身。
我們在山林里兜兜轉轉。
陽光很好,樹林里沒有風。
一株被挖倒的松樹,向下筆直臥倒在山上。樹根翻出在地面,攜帶著金黃的泥土,金黃的陽光??拷康臉渲σ呀浛蔹S,樹尖上,松針還固執地綠著,似乎不肯就此死去。一些破損的匣缽,遺落在樹底。
建君嘆了口氣,掏出手機給村人打了個電話,言及這棵松樹的情況。
我在松樹邊坐下來,讓建君給我拍了張照片。建君也坐下來,在我對面,密集堆積著的匣缽殘片中間。我們的面前,放著我撿的瓷片。
這是一處還未列入保護范圍的窯址,處處是挖盜的痕跡。
只是苦了這棵樹,我說。
建君搖搖頭,搬起一塊粘滿瓷片的匣缽,向我講述它的標本價值。小塊的瓷片棋子一樣均勻排列著,粘在匣缽底部,全是粉青的乳濁的釉色,陽光下熠熠閃耀著,那一種輕盈鮮潤,讓人不由懷疑它久遠的出生。
“基本判定為南宋末。”建君說。
每一塊瓷片背后都有故事。我說,只是沒有人會知道了。
建君笑。不知說什么的時候,他就喜歡笑。
刀疤是怎么回事?許是大山給了我勇氣,我突然冒昧地問。
建君伸手往左鬢角上摸了把,笑容就又出來了,像陽光,慢慢漾過蚯蚓一樣豎爬著的刀疤。
輕狂的過往,二十五歲的故事,在這千年窯址上瓷片一樣被翻起時,一切的煙火都已平息。只有漆黑巷子里突然伸出的那把長刀,依然散發著冷冽的光。
有過沉淪,也曾攬鏡落淚,想著要憎恨與報復這人間。建君說,但也都只是想想。
那一刀改變了容貌,也改變了性格。正是這時候,建君開始迷上古瓷,外出所賺的錢都換成古瓷,龍泉地下文物市場,有了一家叫“瓷緣堂”的小店。
踩著瓷片長大的人,卻到二十五歲之后才遇見古瓷。這是人與瓷的緣分。
之后他娶妻生子,小家安穩,幸福綿長。是瓷給予人的完滿。
做村長,盡己所能幫助一些困苦的人,收養流浪狗……
他講述著,瓷釉一樣溫潤的笑意,始終顯露眼角。
責任編輯"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