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清華的一絲浪漫

沿著貫通一至四層的寬闊臺階拾級而上，如同穿梭于跨越時空的藝術長廊，令人流連忘返。

“怎么回事？別亂跑啊，你們的帶隊導游呢？”忙于維持秩序、顯得顧此失彼的保安一手拉起隔離墩，一手擋在胸前。短短的過街人行道那邊，正噼噼叭叭地跑來幾個小學生，迫不及待地要融入東南門口被圈起來的歡樂海洋。

“排好隊，排好隊！一個一個來?！毙β?、喊聲、叫嚷聲、呼朋引伴聲交織成沸騰的網，將周遭的云、草、樹、花、樓罩得嚴嚴實實。真叫一個熱鬧！加劇了身心兩重悶濕。

刻有“清華大學”四個紅字的巨石沉默地看著緊貼著的母子倆：媽媽抬手幫孩子整理不太合身的迷你學士服。眾目睽睽下的小豆丁面對投來的一束束羨慕、急迫的眼光，有點手足無措，但臉上的表情分明帶著羞澀和驕傲。

沿著彎曲的花園小徑往北尋找東四門，迎面一列拖得老長的隊伍匆匆過來?！敖憬悖?，不，妹妹，幫我拿一下，我先去給咱們排個隊?！逼つw黝黑的女導游啞著嗓子，頗有時不我待的急迫感。

夾雜感慨、理解與同情的情緒涌上心頭。當初努豆還小時，我們不也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寒暑假的景區人滿為患、食宿翻番兒漲價、交通成本倍增……就這樣，仍硬著頭皮，不管不顧地扎入密集的人流。還談什么體驗感？平安順利地回來就行。對于外地孩子來說，有機會瞻仰最高學府的神圣風采，該多么值得期待與驕傲啊！一道道等待拍照的身影背后，無不折射出父母望子成龍的美好期許。

怎知若干年后，門前拍照的孩子們當中不會有人踏入這座青青校園？正如當年十二歲的他。

“一個才、情、趣兼具，像花一樣的男人”；“喪家的資本家的走狗”。評價反差如此之大，都是他——著名學者梁實秋。

梁啟超、章太炎、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吳宓、姜亮夫……在群星璀璨的清華學術圣殿里，他并不算名氣最顯揚、地位最顯赫的，卻因在此度過的八年時光，對母校懷有一份別人無法匹敵的深深思戀。

那條每周離家返校的路無數次疊加、印刻在他的腦海中。即使去鄉數載，青絲染霜，仍一遍遍努力描摹出故園的模樣。

兩旁是鋪石的路，專給套馬的大敞車走的。最不能忘的是路邊的官柳，是真正的垂楊柳。好幾丈高的丫杈古木，在春天一片鵝黃，真是柳眼挑金。更動人的時節是在秋后。柳絲飄拂到人的臉上，一陣陣的蟬噪，夕陽古道，情景幽絕。

“海淀是一小鄉鎮，過仁和酒店微聞酒香。再過去不遠有一個小石橋，左轉趨頤和園，右轉經圓明園遺址，再過去就是清華園了。門并不大，有兩扇鐵柵。門內左邊有一棵狀如華蓋的老松，斜倚有態，門前小橋流水，橋頭上經常系著幾匹小毛驢?！?/p>

真得感謝東晉名士、謝安之孫謝混的一句詩：“寒裳順蘭沚，水木湛清華”，才讓清華大學的校名染上流傳千年的風雅。迄今為止，水木清華仍是校園里最引人注目的一處勝景。多少年來，默默地看無數滄桑風云統統化作過眼云煙。

邊想著這些，邊步履不停。一墻之內，仿佛那些先哲大家都齊刷刷地從長眠中醒來，依然在講臺上誨人不倦或埋頭孜孜鉆研。

心里還有點小慶幸。幸虧我的目的地是偏安一隅的藝術博物館。應該不會受到研學者垂青，更小眾、人少些吧？

沿荷清路走了許久，遠遠地看到堆簇著幾十人。啊，難道這里也被攻陷了？現實真的“啪啪”打臉。

很快，沮喪之情便被眼前一座撞進眼簾的高大建筑所沖淡。出自瑞士設計師馬里奧·博塔手下的清華藝術博物館外觀簡約而獨特。碧草如茵、綠樹如蓋，幾座極具力與美的雕塑錯落點綴，不知不覺將訪客牽引進一種雅致氛圍中。

作為面積最大的國家一級高校博物館，這組建筑面積達3萬余平方米、包含14個展廳的樓群顯得低調而高貴。沿著貫通一至四層的寬闊臺階拾級而上，如同穿梭于跨越時空的藝術長廊，令人流連忘返。而隱在墻壁上的一個個展廳大門，更像召喚人們前來探尋不同文明瑰寶的入口。

2016年，清華藝術博物館落成并正式開放。沒想到八年后，我才有機會一睹真容。期間，蹉跎了多少寶貴時光。但，只要開始，就不算晚。

幾幅垂掛的闊長宣傳海報中，占據醒目位置的是“萌生：從齊白石到黃永玉”大展。它，正是我三伏天前來的主要誘因。認真讀罷常務副館長杜鵬飛先生撰寫的先導語，再次確認：此展值得一觀。

首先，名家璀璨。它以齊白石、黃永玉先生為主，集結任伯年、祝大年、吳冠中等20位古今名家的經典作品，同時精選金宇澄等15位當代藝術家的佳作。

其次，藝術寬泛。270余件展品涵蓋了繪畫、雕塑、織繡、陶瓷、金工等諸多門類。

最后，主題巧妙?！吧铰洝薄捌桨参镎Z”“閑情散記”“池趣瑣話”“海天麟爪”“夢游吟草”六個單元為場景線索，命名別具一格。

剛進展廳，就能聽到循環播放著的虎嘯、猿啼、鳥鳴、雞叫，還有貓頭鷹的“咕咕”聲，讓人恍若置身野性空間，不知不覺間被帶入沉浸式觀展體驗。

萬物串通一氣，對我們緘口不語。但我們真的能被這些林棲谷隱的漫游者所吸引，開啟一場籠山絡野的生存游戲。

第二單元既然取名“平安物語”，當頭吳冠中大師繪制的一幅《四合院》就代表我們移步換景，已來到熟悉的人世間。里面動物云集：“綠狗”“粉豬”“兔子醫生”“為人除害卻一生被詛咒”的貓頭鷹，還有“相處有道的小刺猬”，讓人笑著陷入思考。

因《繁花》而聲名鵲起的金宇澄居然也能畫一手好丹青，了得！

順路開啟“閑情散記”。在這里，慵懶智慧的貓、巧言利舌的鸚鵡、沉睡的黑狗和自我調侃的鳥雀互不相擾。枕臥書籍的貓“為繁花而作”，“貓走了，笑聲還留在墻頭”。瞧瞧，多么富有情趣的話語！

“池趣瑣話”的主題圍繞池畔、湖邊、沙洲、岸汀、水湄等景致，每幅作品仿佛都被四下泛起的波光映亮?！昂Ｌ祺胱Α眲t通過繪畫、雕塑、陶瓷、織繡展品，呈現了龍、鳳、仙鶴的象征意味以及圖騰屬性。“夢游吟草”為整個展覽畫上圓滿句號。表面看似雜亂卻內里相連的時間與記憶、分裂與錯覺，設置了沉溺的溫情幻境。

離開時，仍回味無窮。索性返場重溫，讓這些或寫實或簡描或諷刺或隱喻的作品再度洗禮靈魂。

想起杜館長在訪談時所強調的工作理念：“堅持吳冠中先生畢生所堅守的‘風箏不斷線’，我們的每一個展覽都努力做到‘群眾鼓掌、專家點頭’，力求在既有條件下做到最好。”

面對眼前這場妙趣橫生又讓人有所感悟的展覽，觀展者或認真拍照或貼近端詳或悄聲點評，我相信，他、他們做到了……

抬眼望向天空，暴雨將至，陰云密布。時光仍在院子里下著無子的棋。

身后，剛走出烘托并映襯水木清華風采的一個浪漫夢境。

那里，以時而萌，生生不息。

歲月，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