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小駿,1978年生,祖籍浙江,長居山西。文創二級。小說、人物傳記曾獲獎,參與創作影視劇多部,有隨筆、雜文等散見于國內各媒體。晉中信息學院創意寫作兼職教師。
《花城》2024年第1期的短篇頭條,是鄧一光的《那片地》。之所以這次來討論這篇小說,是因為在去年剛剛研究過鄧老師另一篇發表在《收獲》的短篇《在地下》,兩篇結合起來看,有所感受。
對我來說,創作短篇小說的主要“動力”,就是“主題”。這句話看起來像是一句“正確的廢話”,但在實際的創作過程當中不然,因為通常來說,一個突然發生在生活當中的“事件”,只要它足夠“異常”,或者說平常但足夠“有代表性”,甚至只需要足夠“有趣”,都可以成為一篇小說最初的起點。又或者小說最初的動力甚至不來自“事件”,而是來自“人物”,這個人物既可以是圍繞在身邊的、熟悉的人,也可以是來自生活中偶然遇到的、無意識的被發現、被觀察到的擦身而過者。換言之,作者最初決定要創作的時候,是允許不知道作品最終指向哪里的。我認識一個作家朋友,他通常的作品起點是一個畫面,這個特別打動他的畫面需要最先被確定,之后進行的創作過程實際上是在這個畫面前后延伸,也就是說,他只需要找到一個開頭,然后一直走到這個畫面,再之后是對這個畫面的部分解釋,采取這種創作方法,只要有足夠動人的細節,一樣會產生美妙的作品。
即使是以“主題”來構成動力的創作者,他們對主題本身的理解和使用也并不一樣。我的另一位作家朋友非常反感對“宏大概念”的使用,這很好理解,一個越是“宏大”的概念,一定越不具體,但偏偏在我們日常的信息系統中類似“愛”“責任”“使命”等等概念的宣傳又會讓讀者先入為主地形成一些“看法”——這些宣傳是同時作用在讀者和作者身上的——這些看法會反過來形成一種話語路徑,在解讀“故事”的同時也要求“故事”。意思是說,這種先天形成的觀念會讓一些本來并不是很好闡述的主題更容易被理解,但同時這種觀念會反過來要求故事必須被講成什么樣子。一旦故事有了固定的形式,就成了“套路”,也就自然被創作者反感。
但對讀者來說,假如能夠感知到一部作品的主題,會更清晰地理解作者要傳遞的那個東西,無論是“情緒”“思考”還是“感受”。而對作者來說,能夠在最初創作的時候就確定要傳遞的最終答案,不但能夠保證在創作時有清晰的線索,同時也可以持續地保持對主題的雕琢——很多過度解讀確實是過度解讀,作者在創作時確實沒有類似的想法,但很多過度解讀是恰好的解讀,作者之所以這么寫,確實就是這么安排的,而這種安排,必然不可能是作者無心之筆,一定來自固定的主題。
回到鄧一光老師的小說,《那片地》里的那片地,《在地下》里的“地面之下”,它們說的都是一個東西——深圳,一個巨大的事物,一個時代。
你看,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是和托爾斯泰與福樓拜一樣的問題,我們要寫一個“時代”,該怎么落筆?于是,有了《戰爭與和平》中的559個人物,非如此不足以描摹時代的全景。同樣的,艾瑪會在嫁給查理后再先后愛上萊昂和羅多爾夫,再先后被騙,并最終被勒樂逼死——這是注定的,時代就像浪潮,浪潮中的一滴水決定不了方向,也決定不了自己,假如浪潮涌向石頭,水滴必然粉碎。
可是,鄧老師沒有100萬字的空間,不能寫“四大家族”的復雜糾葛,也沒有30萬字,他寫的是短篇,他只有1萬字,他怎么講?他要從哪講起?他如何為了完成主題選取合適的手段呢?
卓二娣,“家里是竹子苗圃場的養苗戶,全家都是農村戶口。她和阿爸押地進了竹園賓館當服務員,阿媽照顧一家人的生活,姐姐大娣跟親戚去了香港,妹妹三娣、四娣、五娣在讀書”,這個故事當中的女主人公,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在“我”剛剛被校招,進入招商銀行股份有限公司前來報到的第三天,它看上去是一個愛情故事。
愛情,這個被發明出來的名詞,實際上構成了通俗文學超過一半的“主題”,就像我們前面說過的那樣,這樣海量的作品某種程度上也塑造了我們對“愛情故事”的閱讀預期:男人,女人,“兩個以前從來不相識的人坐在了一起,然后,當然是愛情。”至于愛情的樣式,也許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也許是“我奶奶”和“我爺爺”……但無論如何,這樣的故事我們期待著的是其中的悲歡離合、起承轉合,我們要看的是情節、是意外、是生死相牽、是不離不棄。總而言之,我們需要一個“故事”,奇怪的是,在這篇小說里,作者使用第一人稱“講述”的語言風格,不時出現的大段的和愛情無關的背景介紹,“那幾排坐著國家計委主任、中國人民銀行行長、17個內地城市市長、28位香港企業界大佬和經濟學者,還有幾十家中外媒體的記者。”“拍賣師是國有土地局局長,他歡迎人們參加中國內地第一場土地拍賣會。”“它的編號是H409-4,面積8588平方米,折合12.883畝……”作者還不斷跳過故事的發展,“我看見了她。哦,我命運中的姑娘!她站在那些涂著艷麗口紅但像永遠也成熟不了的桃子……不,女服務員當中的那一個,抿著嘴甜甜微笑著看著我。”“我們相愛了,我向卓二娣表白是在一周以后。”“‘你離開我去過你嘅好日子啦,唔好畀我耽誤咗你。’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和口氣同樣堅定,而且她不給我任何機會挽回,說完那番話,頭也不回地跑掉了。”“‘哦,從來冇人咁對過我,你點解去做自己做唔到嘅事’……她說從來沒有人為她在眾目睽睽之下高高舉起胳膊,向世界宣布要去做一件根本做不到的事情,而我做了,我是她的命中貴人,她不管被人怎么說,一定要嫁給我。”有哪份愛情在這樣“粗略的講述”下還會打動人呢?
為什么要這樣處理呢?因為,這不是一個愛情故事,或者說,這個愛情故事只是一層皮,是為了方便把真正的主題描述出來被讀者感知到而尋找到的一個殼子。“遷居深圳后,作家鄧一光寫了五十多篇以深圳人為題材的中短篇小說,可看作他寫作理念的一種延伸,他的城市文學書寫,呈現出極富中國式后現代意味的獨特美學風貌,拓展了中國當代城市文學的邊界。”“一九九三年八月五日清水河倉儲區大爆炸時,狄二岸和胡先生同在現場,那會兒胡先生還是一名記者,是個長發飄逸的年輕人。不同的是,胡先生趕到現場前,狄二岸已經被下午一點二十五分的第一次爆炸掀進一片廢墟,身子炸得難以辨識。……狄二岸幾天后才知道,胡先生在第二次大爆炸時受了傷,自行車也丟失了,他忍著傷趕回報社,寫下一篇新聞稿,《深圳在我眼前爆炸》。胡先生在稿子里寫到現場的險情:六個過氧氫罐離大火僅十三米,如果第三次爆炸發生,必將引爆附近八個儲量超一千噸的液化氣罐、十八節液化氣槽罐和加油站,威力將是廣島原子彈的兩倍,大半個特區將夷為平地!‘苦心經營十四年的中國第一個經濟特區,難道真要毀于一旦?’……他不知道人們是否給那三千多位無名男子塑了紀念碑,如果人們忘記了,應該補上,因為他們救下了這座城市,救下了一個時代。”1987年,23歲的“我”大學畢業,前途光明,即將成為20世紀中國大陸第一家企業銀行——招商銀行的一名會計。在入職報到那一天,“我”遇到了香港商人劉天就,陪他去看一塊荒地,又在劉的竹園賓館里對女服務員卓二娣一見傾心。在“那塊地”的指引下,“我”推動著劉天就和深圳地產業創造了第一塊土地拍賣的歷史。小說以真實的深圳蛇口發展為背景,第一塊土地拍賣、企業銀行建立等等改革開放歷史性事件,融入一個略帶荒誕意味的人物故事之中,凸顯深圳翻天覆地的發展和騰飛。
所以,只從本文出發,主題其實并不清晰,但假如放到一個更高的維度,從鄧一光的創作整體來看,主題才鮮明了起來。與之類似的“高密”和“香椿樹街”大概也都是這個意思,稍有不同的是,莫言和蘇童兩位老師在構成這一“主題”的組成部分也就是每部短篇當中更專注于故事的完整性,而鄧老師更想描摹的,是自己對“深圳”這座城市的感受吧!
“那場拍賣會4個月后,它促成了國家憲法關于土地內容的修改;5年后的1992年,特區全部農村土地被征為國有;14年后,全市土地有形交易市場建立;17年后,這座城市成為內地第一個沒有農村的城市;18年后,這座城市以掛牌方式出讓所有產業用地。”“你問現在它在拍賣會是什么價?這么說吧,起拍價保守估計5億左右。可那有什么關系?”“是的,是的,是的,我在說屬于我的那塊地,我想要的它全都給了我,您拿什么來我都不換,這就是我現在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