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若萱,1996年生于河北保定。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湘江文藝》《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物。著有短篇小說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曾入選2017年度河北小說排行榜,獲第六屆西部文學獎、首屆《湘江文藝》雙年新人獎。現為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晉中信息學院創意寫作教師。
這期想寫一寫我最近寫小說的一點感想,或者也可以說,啟發。那便是對第一人稱“我”的使用。人稱和視角的分析,我以前已經寫過一期,翻回去看時,發現寫的也是張惠雯的小說。但是在那篇評論里,我從較為寬泛的概念進行分析,缺少自己的經驗,所以這一期主要談談自己的體會。
首先,我已經用第一人稱“我”寫過很多篇小說,多是在寫作初期完成的。之所以一開始選擇“我”進行敘述,是因為“我”很容易也很自然就能進入故事中。由“我”開始,也由“我”結束,全篇圍繞著“我”來展開。我會寫“我”的情緒,“我”的眼光,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我”處于一個絕對的中心地位,是絕對的主角。這樣的第一人稱“我”,不可避免就會成為一個內部的視角,即“我”所得皆“我”所見,不能脫離“我”進行另外的敘述。
這樣的人稱選擇,幾乎是無意識的,對我來說也最可行,因為我擅長用情緒往下推進故事,而情緒是人物的情緒,自然要圍繞在人物身上。
后來我又開始使用第三人稱,但是依然只圍繞在這個主角身上,依然是一種內部視角,只寫主角看到的、知道的、想到的,寫主角的情緒。所以這樣的第三人稱,可以算是第一人稱的變體。所以再回頭看從前的小說,幾乎每一篇都充滿了情緒,也可以說是心緒。如果不寫人物的心緒,就很難往下推進故事。
這對我來說造成了一個很大的阻礙——我不能較為客觀地推進一個故事,也不能較為客觀地寫一個人物。我筆下的故事和人物,是由心緒構成的。
為何如此?閻連科老師曾寫過,二十世紀文學和十九世紀文學相比較時,有一些顯著的不同:“一、就故事而言,原有故事中嚴密的戲劇性邏輯與沖突,被人物的心理邏輯與無邏輯意識沖散、沖淡了;二、就人物而言,有形的典型人物被人物無形的意識與紛雜的心緒沖淡、沖散了; 三、就歷史而言,原有文學的社會意義,被人的個人存在的意義沖淡、取代了。”
所以也許因為我的文學啟蒙是從二十世紀文學開始的,于是不可避免地先使用了描寫心緒的方法,而沒有學會怎么去客觀地講述一個故事,客觀地去寫一個典型人物。(在十九世紀文學中,這樣的小說是主流。)
我試著用第一人稱做一些訓練,尋找一些方法。比如“我”的使用,除了“我”作為故事的主要承載者之外,還有一種情況是單純的旁觀者記錄者,“我”不會講述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而是講述他人的故事,這樣的講述自然帶有客觀性。魯迅的《在酒樓上》便是一個極佳的例子,里面的“我”除了聽呂緯甫的故事外,再無其他信息交代,只知道“我”曾是呂緯甫的同事。這樣的“我”,即使是第一人稱,也很少寫到“我”的心緒,更像是充當一個講故事的角色。
而張惠雯的短篇小說《葉子》(發于《小說月報·原創版》2024年第1期),也是有一個敘述者“我”,但是是通過“我”去講述一個在新加坡時遇到的朋友葉子的故事。葉子是從福建來到新加坡的,和“我”在新加坡讀書不同,葉子沒有學歷,英語不好,來這里掙錢,計劃回福建開服裝廠,與此同時,葉子還有一個比她大很多的金主白先生,白先生給她錢,供她在新加坡的生活,最后葉子和白先生離開新加坡,回了葉子的老家。
這篇小說不是那種強烈戲劇沖突的小說,雖然在一開頭作者便提供了一個小小的懸念,這部分懸念自然和“我”講述故事的方式有關。和《在酒樓上》不同,這里的“我”既是一個旁觀者、記錄者,也是小說中的人物,“我”和葉子共同經歷了很多事情,而在講述這些經歷的過程中,也相應帶有“我”的心緒,“我”對葉子這個人的感受和看法。確切地說,這樣的小說結構因為有兩個人物,有點像天平,只是這天平不是平衡而是傾斜的。《葉子》中較重的部分當然在葉子那一端,而“我”是相對輕的。
另外,在小說的開頭:“葉子從未告訴我她的真名。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她告訴我就叫她‘葉子’好了。我想,也許她姓葉,也許她的名里有‘葉’這個字。此后,我知道了很多關于她的事,但她再沒有提起過自己的名字。”這里的“我”是站在現在的時間回望過去的時間,開始回憶過去的事情。
這給我一點啟發:在第一人稱“我”不作為小說中的主要人物時,小說是需要時間性的,這種時間性是來自對被講述的人物的了解。試想一下,如果給人物建立一個時間軸,那么在每個重要的節點發生了什么,講述者“我”應該較為清晰地了解。比如福克納的《獻給艾米莉小姐的一朵玫瑰花》,敘述者是“我們”,講述的是艾米麗小姐的一生的故事。福克納已經了解艾米麗的一生,只需要將時間打亂,用“我們”的身份講述出來。《葉子》中雖不是對葉子一生的敘述,但依然有一段時間的跨越。當我們把時間拉長,把敘述距離拉遠,相應地,小說的意義感也會增加。
這和“我”作為主要人物是不同的,因為“我”一旦成為主要人物,小說就會成為內部視角,時間性不再那么重要,用進行時往下推進就行了,推到哪里算哪里,也就不需要對人物有一個整體的清晰的了解,當下的瞬時性的心緒是可行的。這樣的小說是以某種腔調,或者情感為己任的,意義感沒有那么強。
不過有時候,有了敘述者“我”,有了另外一個人物,也可以只用進行時推進,只是這種推進的方式,更像是一個平衡的天平,“我”和另一個人物不是講述與被講述的地位,更像是兩個主要人物發生沖突,讓故事往下走,其實也有點接近“我”作為主要人物。
總的來說,“我”作為主要人物時,用情緒或心緒推進比較容易,寫出的小說情感性也比較濃。而“我”作為敘述者時,推進較為客觀,會與被講述的那個人隔著一段距離,意義感加大。兩種方式并沒有高下之分,但可以依據題材、主題來進行選擇。這便是我近來得到的一點啟發。
責任編輯 梁學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