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愛吐舌頭

外婆有個習慣性的小動作，就是吐舌頭。通常這一動作會出現(xiàn)在做了錯事之后。而她做了錯事通常會先掖著瞞著，如打碎了糖罐子，就悄悄把碎片掃一掃，剩糖撮一撮，換個一模一樣的罐子裝了原樣擺著。直到你問她：糖為什么突然少了半罐子？她就吐吐舌頭，笑瞇瞇地坦白。

愛吐舌頭的外婆，飛快地把舌頭吐一下，“對不起”和“氣死你”兩種意味水乳交融。而且又吐得那么快，一轉眼就神情如故，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休想讓她為做錯的事情多愧疚一絲一毫。

死亡之后那遼闊空曠的安靜感，是外婆最后為我所做的事情。以前念小學時，很多個清晨我起床一看又是紅苕稀飯和酸菜，就賭氣不吃，餓著肚子去上學。因為我知道，不一會兒，外婆一定會追到學校來給我捎一只滾燙的紅糖掐鍋盔。那時我都上六年級了，六年級的教室設在六樓。80歲的外婆，懷里揣著燙燙的鍋盔，從一樓開始慢慢地爬樓梯，在早自習的瑯瑯書聲中，一階一階向上，爬啊爬啊，最后終于出現(xiàn)在六樓我的教室門前……那是我所能體會到的最初的寬廣的安靜感……在外婆給我?guī)淼囊粓鲇忠粓霭察o之中，生命中的惡意一點點消散，漸漸開始澄明懂事起來。

又想起那次我去鄉(xiāng)下看外婆，走過漫長孤獨的山路找到老屋。外婆迎上來對我說：“我很想你，我天天都在想你。”

外婆你不要再想我了，忘記我吧！吐一吐舌頭，繼續(xù)你綿綿無期的命運。滿不在乎的人不是無情的人……能想象得到，若自己也能活到98歲，仍然清清靜靜、了無牽掛，其實，也是認認真真對生命負了一場責。最安靜與最孤獨的成長，也是能使人踏實、自信、強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頭而已。

（摘自《我的阿勒泰》長江文藝出版社 李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