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拉拉與太陽》是石黑一雄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中的主人公經歷了從封閉空間(商店)到過渡空間(家宅),再到開放空間(堆場)的漸進式開放形態變化過程。這一過程與克拉拉從“商品—人格之‘人’—完整之人”的逐步遞進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在此過程中,人的機器化和機器的人格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為科技時代的人們敲響了自省的警鐘。
石黑一雄自幼隨父移居英國,后為了學業與生活輾轉于英國各地,每一個地點對他來說都象征著不同階段的人生體驗和境遇。這種移居的空間轉換體驗,深刻影響了他長篇小說的創作風格,他的長篇小說通常會以故事空間的轉換來推進情節的行進。所謂故事空間,就是“敘事作品中寫到的那種‘物理空間’(如一幢老房子、一條繁華的街道、一座哥特式的城堡等等),其實也就是事件發生的場所或地點。任何敘事作品都必定會有一個或多個故事空間,因為構成故事的一系列事件必然會占有一定的空間,就像它們必然會占有一定的時間一樣”(龍迪勇《空間敘事學》)。石黑一雄長篇小說中的空間,整體上展現出由封閉空間到過渡空間,再到開放空間的漸進式開放模式。以同樣屬于科幻小說的《莫失莫忘》為例,主人公就經歷了從黑爾舍姆學校到農舍,再到康復中心的空間轉換。
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概念認為“空間里彌漫著社會關系,它不僅被社會關系支持,也生產社會關系”(《空間的生產》),即空間與社會互相作用,互相影響。在《克拉拉與太陽》中,隨著故事空間的變化,科技時代人類情感淡漠、階級意識濃厚的問題逐漸顯現,主人公克拉拉在體驗“封閉空間(商店)—過渡空間(家宅)—開放空間(堆場)”的逐步開放空間的同時,在社會關系上也實現了“商品—人格之‘人’—完整之人”的逐步遞進。通過智能機器人的“人”化與人類的“機械化”,石黑一雄呼吁人們對機械時代美好品質的缺失進行深刻的反思。
一、封閉空間
本文中的封閉空間具有兩個指向性:一是指向人物內心世界,這個具體空間對于人物來說有特殊意義且難以再次返回,是人物內心深處的家園;二是指向外在世界,封閉空間是一個旁人難以進入的空間,有著自己的準入原則。
小說伊始,克拉拉作為新上架的商品—B2級人工智能伙伴(Artificial Friend,后簡稱AF)出現在商店這個封閉空間。封閉特征一是體現于商店內外的區隔,沒有接受過基因提升手術的家境不良者,無法進入商店。
第二個最明顯的特征是空間內的分區。AF既不能進出商店,也無法在商店內隨意走動,只能站在商店經理給他們規劃好的位置。商店被分為前區、中區和后區三個區域。前區的視野相較其他兩個區域更加開闊,能夠稍微窺探到外部的世界。而視野最開闊的地方是前區的壁龕位置,與外面的世界僅僅隔著一層玻璃。當克拉拉第一次進入壁龕時,她感嘆道:“當我意識到此刻我和人行道之間只隔著一層玻璃,意識到我能夠無拘無束地、近距離地、完完整整地看到那么多我以前只能窺到邊角的東西時,我是那么激動。”同時,當一位顧客走進商店的時候,目光總會先落到壁龕那里,能夠大大增加被選中的概率。對于以太陽能為動力的AF們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能在壁龕里充分接受陽光的滋養,而不至于在中后區與眾多AF爭搶為數不多的太陽滋養。所有AF的位置都由經理決定,她告訴AF,無論站在哪個位置,他們被選中的概率都是相同的,但事實卻并非如此。經理會挑選樣貌上等且容易被顧客選中的AF放置在前區的壁龕中充當店鋪的“門面”來吸引更多的顧客,又或是選擇B2的升級版B3型AF放置在壁龕中以最新款來招攬客戶;而品貌一般、無人光顧的AF會被放置在中區,甚至是需要穿越拱門才能達到的后區,不見天日。
布爾迪厄在研究社會分層時提出了“區隔”的概念。他在1979年的《區隔》一書中寫道:“社會主體通過美丑、優雅粗俗的區分而形成區隔,他們在客觀分類中的位置就體現在這些區分之中。”而在《規訓與懲罰》一書中,福柯明確指出“紀律首先要從對人的空間分配入手”,實施者通過運用封閉和個人化分割原則來實現自己的規訓,形成了“一種精心計算的、持久的運作機制”。
在商店這個封閉空間中,有資格進入其中的人類掌握著絕對的優勢,他們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在各個AF間任意挑選,可以在看中其他AF后,將原先選定的直接拋棄。商店這個封閉的空間,對于AF們來說,就像一個無法逃脫的牢籠,只能作為商品站在指定位置等待被挑選。
二、過渡空間
過渡空間起的是承上啟下、繼往開來的作用,代表著克拉拉人生軌跡的轉折。喬西的家宅是克拉拉開始近距離接觸人類社會,探尋自己人生定位的過渡空間。
過渡特點首先體現于空間對于主人公的開放程度。當克拉拉被人類女孩喬西帶回家后,在喬西家宅中的活動范圍十分受限,需要經過他人允許,才能夠進入某些場所,且在待機時只能位于各處的陰影之中。但隨著她與喬西家人關系的密切,她的活動范圍逐漸擴大,活動也愈加自由。而在她逐漸喪失使用價值后,她的活動空間又回到了狹小的閣樓,“‘沒人說你得藏起來。’喬西曾經這么對我說,但她也并沒有給出任何替代方案,所以我就這樣住進了雜物間。”這為后文她被棄置在垃圾場做了鋪墊。
在這個過渡空間里,克拉拉得以進一步觀察人類社會,卻發現了許多令她不解的現象,如為何梅拉尼婭管家對她懷有莫名的敵意,“老是想要縮短我和喬西相處的時間”;明明喬西也承認自己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是為何自己不能和喬西的人類朋友里克相提并論;為何在宴會上,喬西能面不改色地說“現在我開始覺得我確實應該要(一個B3)了”;母親要求她模仿喬西的言行舉止,她做到了,為何母親卻對她更加疏遠;喬西和里克曾經心意相通,兩人也都在努力實現“一直在一起”的約定,但是為何卻越走越遠?這些問題不斷累積,直到克拉拉得知母親希望自己在喬西去世后能夠“延續”喬西時達到高潮。不同于母親希望克拉拉延續喬西生命的懇切,喬西的父親極度反對“延續”喬西的計劃,他認為盡管克拉拉能夠精準地復刻喬西的一言一行,但是永遠無法復刻喬西的內心,因為人心就像無窮的套娃,在打開這個娃娃之前,你永遠都不知道下一個娃娃是什么樣子的。這時的克拉拉經過思考后回答:“當然,一顆人類的心必然是復雜的。但它一定也是有限的。即便保羅先生說的是它的文學意義,對于它的學習也是終有盡頭的。”
作為機器人,克拉拉只需要遵從母親的命令,在喬西逝去后“延續”喬西的生命即可。但是在家宅中的所見所聞讓克拉拉真正感知、認識和分析了人類的情感,她有著自己的想法,認為讓喬西重返健康才是最佳解決方案。作為太陽能機器人,她向自己視為神的太陽多次禱告,與太陽簽訂契約,完成了自己的獻祭。此刻,克拉拉的無私奉獻讓她脫離了固有的機器屬性而具備了一系列人格特質,她不再是沒有情感的機器人,而是成了具有“人格”的人。然而,即便克拉拉的身份完成了從商品到人格之人的轉變,但從人類對克拉拉的態度以及克拉拉活動范圍的變化來看,人類始終將AF當作工具,而不是真正的朋友。“表面上看,作者似乎已經接受了AI作為未來社會的一分子而存在,然而事實上,這種存在對一個真正渴望融入人類的AI來說,又是極為殘酷而屈辱的。”(陳嫣婧《石黑一雄〈克拉拉與太陽〉:書寫與凝視》)
三、開放空間
開放空間則是一種針對小說主人公內心世界感受的一種空間,這種空間呈現出一種更加包容的特質,處在這一空間時,人會感到更加自在,更加舒心。
喬西離家上大學后,克拉拉也被遺棄到了堆場。堆場是露天的,四周并沒有什么高大的建筑物,一望無垠的天空讓克拉拉的記憶開始重疊,她沉浸于自己的回憶,也能夠跟偶遇的經理敞開心扉,無所不談。克拉拉認為自己讓喬西避免了孤獨,完成了自己身為AF的基本使命。更重要的是,自己通過努力避免了喬西的死亡,讓大家都獲得了更好的結局,而且她意識到,“人心”實際上是一種社會屬性,存在于人與人的關系之中,“卡帕爾迪先生相信喬西的內心中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是無法延續的。他對母親說,他找啊找,可就是找不到那樣特別的東西。但如今我相信,他是找錯了地方。那里真有一樣非常特別的東西,但不是在喬西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愛她的人的心里面”。
克拉拉在堆場這一空間里則實現了從喬西的AF到克拉拉的轉換,身處露天,周圍沒有任何干擾,她只是她自己。她回顧了自己作為AF的一生,對自己的表現做了評價,并且從對記憶的不斷梳理中解決了人類都無法解釋的問題:何為人心。如果說正如克拉拉所言,人心的本質屬性是社會關系,那么喬西和里克在分別之際主動給予的擁抱和諾言,母親對她主動地保護以及經理對她的思念和愛護都證明她已經擁有了“人心”,除去她賦予自身的美好品格之外,克拉拉在社會意義上也真正成了一個“人”。
石黑一雄曾強調:“新基因技術—比如基因編輯技術CRISPR—以及人工智能和機器人技術的進步都將為我們帶來驚人的、足以拯救生命的收益,但同時也可能制造出野蠻的、類似種族隔離制度的精英統治社會。”(石黑一雄、王敬慧《我的二十世紀之夜以及其他細小處的突破》)也正是前文中提及的隨著空間轉換,文本呈現出了人類情感淡漠、階級意識嚴重的問題。
一是封閉空間的區隔。如同被當作商品分門別類擺放的AF一樣,在文本展現的社會圖景中,那些沒有接受基因提升手術的普通人被視為“次等人類”,他們受到歧視,被剝奪了與基因提升人接觸的權利,需要居住在集體宿舍,更無法享受公平的教育和工作機會。
二是過渡空間中人情的淡薄。首先是人與機器的關系,即使與AF們交往密切,人類也始終將AF們視為工具,有的AF被當作玩具一樣隨意擺弄。其次是家長為了“光明”的未來,強制要求孩子接受有死亡風險的基因提升手術,強制切割“次等人類”親屬與孩子的聯系。
而克拉拉通過“封閉空間(商店)—過渡空間(喬西家宅)—開放空間(堆場)”的空間轉換實現了在“人性”上的突破,她從商品變為人格之人,最終成了完整之人。在這個過程中,人的機器化和機器的人格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們看到了科技對人類的改變,也看到了機器在追求人性過程中所經歷的掙扎。通過科技與人性的交織,作者暗示人類在追求科技進步的同時,不應該忘記人性的本質。我們應該時刻自省,究竟何為人性,何為人心,時刻保持對生命的敬畏和尊重。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科技時代保持清醒的頭腦,不被科技所迷惑,真正做到科技與人性的和諧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