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愛玲的文學創作,在敘事技法方面有著鮮明的藝術特色。她憑借嫻熟高超的語言表達技巧,以及敏銳準確的觀察能力,全面觀照舊式文明形態基于現代化歷史發展進程中呈現的沉淪變化和傾頹變化,突出彰顯傳統文明形態與現代文明形態之間發生的變革演化進程與蛻化進程,將我國獨有的現代化實踐經驗,融合嵌入包含充足日常化內容元素的詩化敘事過程中。張愛玲創作的小說,具備穩定深厚的空間思想意識,憑借包含古典藝術風韻的意象元素建構,以及現代主義藝術特征的感官敘事,共同營造了相對獨特的美學藝術景觀。
一、具備深刻思想內涵的敘事空間
(一)敘事空間概述
所謂敘事空間,即敘事中寫到的那種“物理空間”,如一幢老房子、一條繁華的街道、一座哥特式城堡等,也就是故事發生的場所或地點。
學者米克·巴爾所創立提出的空間敘事學理論,深刻闡釋了空間具備的多重化形態特點,獨立人類個體不可規避地需要遭遇到其身處的具象化物理空間環境中包含的文化質素施加的影響作用,因而與生俱來地攜帶著與空間文化元素相關聯的基因。與此同時,空間具備靜態特征與動態特征等種類多樣的形態特征,物理空間具備的多方面基本特征,能夠被視作獨立人類個體內在心靈世界感受的外在表現特征,折射呈現人類個體基于內在心理感受層面發生的復雜化流轉改變。
(二)張愛玲小說的敘事空間營造
張愛玲的小說具備顯著清晰的空間敘述思想意識,具備深刻思想內涵的敘事表達空間,為張愛玲的敘事藝術建構發展進程提供了扎實穩定的內在“基石”,指向張愛玲小說的讀者群體,傳遞呈現出較為特別的審美藝術體驗。
張愛玲創作的小說,在空間形式敘述層面受到自身生活體驗的深刻影響和制約,客觀上具備顯著而又鮮明的密閉性特征或者是封閉性特征,環境幽靜清冷的具備較大空間面積的公館建筑物,在戰火侵襲下逐漸轉變成孤立空間存在的城市,以及人員分布呈現高度擁擠狀態的車廂環境,促使處在高度封閉狀態的敘事空間氛圍,轉變成展示獨立人類個體潛藏在意識流動變化進程中的特有場域,抑或戲劇性藝術沖突連續密集爆發過程中依賴運用的舞臺背景。
在小說《金鎖記》中,張愛玲建構形成的敘事空間具備極其鮮明的密閉性特征,封閉而又隱私的傳統化家庭住宅建筑結構,促使各自懷揣不同想法的妯娌們共同居住在外在表現規則整齊的院落空間環境之中,促使不同人物之間進行對壘,錯綜復雜的倫理關系得到了集中而又激烈的呈現。客觀上,在敘事脈絡中彰顯傳統封建制度針對人性施加的深切壓迫。而在分家之后,經由曹七巧管理控制的姜家宅院,依然具備著顯著而又鮮明的封閉性特征和幽深特征,存在分布有濃厚煙霧的斗室空間環境,被重重幔帳遮蔽的病榻空間環境,以及被銅鎖封閉著的閣樓空間環境,具備高度封閉性特征的空間環境,象征著姜氏母子依然遭遇封建制度“黃金枷鎖”施加的約束作用,令讀者惋惜這些人物在物質欲望牽制之下,生命力逐漸呈枯萎的變化趨勢。作者通過營造敘事空間,實現了對藝術效果的良好呈現。
在小說《封鎖》中,故事敘述的主要內容被局限在具備封閉特征的車廂環境內部,一對青年男女相逢在觀察視線錯亂而又復雜的公共性活動空間環境范圍內,兩個人原本應當是萍水相逢且觸之即離的簡單緣分,卻由于突然發生的交通線路封鎖事件,而激發了火熱而又持續的情感碰撞。高度封閉狀態的車廂內部空間環境,有效阻隔了外界空間中分布的戰火紛飛與紛紛擾擾,引致相對局促的狹小空間環境,有效阻隔了日常生活中的諸事繁雜。在這種背景下,宗禎和翠遠能夠打破他們日常生活中長期緊閉的心理防線,各自表達了對既定婚姻約定的不滿,以及對日漸疏遠的親屬關系的深切怨恨,從而在相對短的時間內迅速點燃了激烈的愛情之火。相對封閉的空間建構,為不同人物之間的情感發展演化進程提供了充足機會,人員分布密集程度較高的車廂,從具備開放式特征的公共空間環境,轉變成與外界環境阻隔的私密空間,為小說人物隱秘情感的爆發過程與傾瀉過程創造了適宜的空間場域,導致此種情形下小說人物的情感傳達,具備極其充分的感染力。但是,伴隨著交通線路封鎖事件的解除,相對封閉的車廂空間環境,逐步與外界空間環境重新建構形成穩定充分的相互聯系。而小說中,敘事空間環境封閉性特征的破壞,則促使已經達到心神交契狀態的男女主人公在較短時間之內重新完成“心墻”的重新建構,兩個人之間突然發生的情感聯系,也如同車廂內部空間環境分布的熱氣般,迅速地蒸發消耗,最終兩個人如同陌生人般分別離開。在小說《封鎖》中,張愛玲借助建構形成具備封閉性特征的敘事空間環境,描繪日常生活實踐過程中包含的橫截面,促使廣大讀者深切感受到現代化社會環境氛圍中獨立人類個體在心靈感受層面發生的彼此疏離的情況,也使廣大讀者在相對荒誕的敘事藝術場景中,反復感受悲劇藝術的獨特風韻。
(三)通過蒙太奇手法完成空間敘事
除此之外,張愛玲還擅長借助空間敘述方面的蒙太奇藝術手法,完成敘事鋪陳過程,呈現包含在私密性空間場景,或者是公共性空間場景中原本處在隱匿狀態的折疊空間場景,借助剪接藝術手法與拼貼藝術手法,基于敘述脈絡,制造出時間亂流,把握和呈現小說故事人物基于非理性認知狀態下瞬息萬變且不可捉摸的思想感知狀態轉變路徑。
在小說《金鎖記》中,張愛玲呈現了與現實空間環境對應的鏡中空間環境,曹七巧觀察著鏡子中金翠交雜的屏風,其展示出璀璨奪目的綠色,促使她“有種暈船的感覺”,但是在她再次仔細觀察的過程中,則“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歲”。小說敘述者基于旁觀者視角下,基于兩重空間環境中,僅僅短暫性地進行觀察,然而現實時間竟然已經轉變了十年之久,鏡內空間環境與鏡外空間環境的對比,促使讀者在極其簡短的敘述內容中感受到“彈指一瞬紅顏老”的極其深厚的悲劇藝術感受。在此處,傳統化現實主義小說藝術中包含的時空連貫性藝術表現手法,被空間蒙太奇藝術表現手法替代,彰顯出曹七巧內在心理感受層面發生的細膩轉變,還原性地敘寫小說中人物極其痛苦而又恍惚的主觀心理狀態。
而在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張愛玲則敘寫了原本被隱藏在私密空間場域內部的折疊空間—衣櫥,初次來到姨媽家的葛薇龍,盡管遭遇到顯著而又鮮明的冷遇,甚至導致她基于一時意氣之下,決定盡快離開那里,但是在很短時間之內,目不暇接的奢華靡麗景象,導致既往長期經歷簡單、質樸生活環境的少女感到無法自拔。葛薇龍停留在衣櫥這個由琳瑯滿目而又色彩繽紛的衣物堆疊形成的空間環境中,種類多樣的奢華物品使她有了直觀且真切的微妙感受,她在“衣櫥里一混就混了兩三個月,她得了許多穿衣服的機會”。具備高度隱私性特征且狹窄逼仄的空間環境,承載著小說文本中女性角色的瑰麗而又浪漫的主觀幻想。在進入“衣櫥”前,葛薇龍僅僅是貧窮而又純真的女學生,而從“衣櫥”走出后,葛薇龍的內心世界被植入虛榮心理與貪婪心理,各種欲望如同野草般旺盛而又不可遏制地瘋狂生長。這部小說在運用空間蒙太奇藝術表現手法的同時,還通過拼接與置換的過程,把小說中的人物心理感受變化路徑顯著地表達與呈現出來。這種表達采用了高度隱秘的方式,不僅豐富了小說的敘事空間,還將小說人物內心的流轉變化進程外化為具體的表現特征,從而突破了物理空間形態在屬性層面的靜態特征,賦予了其動態流動性的特質。
二、借助意象建構實現敘事藝術的表達效果
意象建構是中國古典文學藝術歷史發展中一種傳統的敘事藝術表現技法。在將具體物象進行敘述呈現的過程中,它融入了創作活動參與主體深刻的思想考量與情感表達。通過符號化的表現形式,意象在文本敘述進程中持續復現,從而建構出既具有個性化特質,又富含集體經驗的藝術原型。在小說故事敘述過程中,做好意象建構能夠幫助作家以更加鮮明生動的方式,呈現特定的故事細節,提升小說的藝術表達效果。
張愛玲在小說創作過程中開展的意象建構過程,不但具備中國古典傳統文學藝術的余韻,而且還呈現出現代主義象征流派的先鋒特質,呈現出古典文學藝術形態與現代文學藝術形態相互交纏的獨特藝術風格。張愛玲在創作小說時,深受《紅樓夢》《海上花列傳》等古典文學藝術創作表達經驗的影響。這種影響使她在小說創作中的意象建構始終保持著古典文學藝術的蒼涼悠遠的特質。同時,她還能將舊時代的古物與現代進化歷程相結合,賦予了它們新的特質,從而推動了古典意象的現代化轉化進程。
借助“破鏡”意象指代男女間發生的情感破裂,是中國古典文學藝術意象體系中的傳統表現內容。張愛玲在小說中頻頻使用“鏡子”意象,且借此呈現不同人物個體之間處在高度隱秘狀態下的情感關系變遷。在小說《連環套》中,當霓喜與情人發生激烈的情感沖突時,她在情急之下將手中那面原本用于描紅繪花的鏡子狠狠地摔向地面。鏡子觸地即碎,炸裂后瞬間化為無數碎片,宛如一滴滴清澈的淚花灑落一地。這些破碎的鏡子碎片,實際上象征著小說中男女主人公之間那道難以修復的“破鏡難重圓”的情感裂縫。隨后,霓喜果真被無情的情人逐出了家門,她的命運也因此陷入了顛沛流離的境地,缺乏穩定扎實的庇護,最終走向了悲慘的結局。而在小說《鴻鸞禧》中,“鏡子”這一意象在故事敘述的脈絡中頻繁且持續地復現。婁大陸與邱玉清首次試穿結婚服裝時,鋪面中擺放著數量眾多的“長條狀的穿衣鏡”,這些鏡子仿佛一面面歷史的見證者,映照著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的新人,他們或喜悅或擔憂,各自懷揣著對未來的憧憬與不安。這些鏡子所展現的畫面,恰如恒久不變的傳統婚姻制度一般,雖然充滿了喜慶的氛圍,但在這背后也充斥著一種“無人性的喜氣”,讓人在喜悅之余也不禁感到一絲沉重。在舉辦婚禮活動的廳堂中,顯眼地擺放著一尊“黑玻璃壁龕里坐著的小金佛”,為整個空間增添了幾分莊重與神秘。而室內環境則用各類鮮花精心裝飾,宛如一個巨大的“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圖案”,美輪美奐。然而,婚禮現場中頻繁出現的“鏡子”意象,其變動形式多種多樣,它們仿佛具備了一種容易破損的特質,持續不斷地在婚禮進程中呈現。這些鏡子的存在,不僅揭示了這段缺乏深厚情感基礎的婚姻關系所固有的脆弱易碎的本質特征,更預示著這段關系未來可能面臨的離散結局,充滿了對婚姻不確定性的深刻隱喻。通過對“鏡子”意象的巧妙運用,張愛玲不僅充分展現了這一意象本身所蘊含的象征含義,還進一步推動了小說故事情節的發展演變。她將古典文學藝術體系中所包含的意象及其藝術寓意巧妙地融入現代化小說故事的敘述脈絡中,使古典意象中蘊含的悲涼感受在現代社會環境中得以重新呈現,煥發出新的生命力。這種融合使得小說的故事敘述路徑展現出一種蒼涼而又凄艷的審美藝術風致,同時也彰顯了張愛玲高超的藝術創作表達技巧。她的這種處理方式不僅豐富了小說的內涵,也提升了小說的藝術價值。
通過綜合梳理現有的研究成果,我們可以清晰地認識到張愛玲小說在敘事藝術方面展現的特殊性。張愛玲憑借女性的敏銳與細膩,精準地捕捉并且敘寫日常生活那些充滿詩意的元素,她運用貼近日常生活的語言表達,生動地描繪了中國現代民眾所面臨的生存危機和內心的孤獨感受。同時,她也對即將消逝的舊式文明形態和傳統倫理觀念表達了深深的哀思。這種文化層面上的雙重面貌,促使張愛玲的小說文本既具備“雅”的韻味,又呈現出“俗”的魅力,成為中國現代文學藝術發展歷史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其獨特的藝術價值和文化內涵令人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