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騎士“無情”俠

作為歐洲多種文明與文化相融合之產物的中世紀文學，其中有一種特殊的文學現象—騎士文學，它集中反映了世俗封建主義文學的主要成就；作為我國傳統文化精神之子系統的大眾文化，其中有一種主要的文化載體—武俠小說，體現了我國傳統的精神文化。騎士文學與俠義小說都產生于封建社會，在題材、主題、形象等方面具有相似性，但由于植根于中西方兩種不同的文化土壤，它們又具有不同的文化特點，在這里我們只取一隅，比較一下，中世紀文學中的騎士與唐傳奇中的俠客的愛情觀。綜合這些小說、詩歌和史實，加之年限的限制，筆者得出了此結論，在中西方社會中，騎士“多情”而俠客“無情”。

一、騎士“多情”，俠客“無情”

（一）騎士“多情”

在我們讀到的文學作品或看到的影視作品中，騎士們往往溫文爾雅，為愛情赴湯蹈火。騎士的愛情觀究竟如何呢？我們來具體了解一下。

愛情是騎士文學中很重要的內容與主題。騎士在受封時最后一句宣誓是“I will be faithful in love”（我發誓將對所愛至死不渝），愛情對于他們來說至關重要。下面，本文從騎士文學的主要體裁—騎士抒情詩和騎士傳奇兩個方面，來看看騎士“多情”的具體表現。

1.從騎士抒情詩的角度

騎士抒情詩最早產生于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其中有短歌、牧歌、破曉歌等，尤其以破曉歌最為著名。普羅旺斯抒情詩追求高尚境界和精神滿足的“柏拉圖式”愛情觀念，詩中對貴婦人的情感已經高出愛的世俗，到了圣母的高度。騎士精神融合了對貴婦人的明確愛念與行為，更進一步激勵騎士們在個人尊崇的地位與榮譽之爭。

2.從騎士傳奇的角度

愛情是騎士傳奇中一個重要的主題，是不列顛故事系統中很重要的話題，例如，《特里斯丹和依瑟》描寫的是特里斯丹和依瑟的愛情，他們無意中喝了一種藥酒，藥效是讓人永世相戀，他們的愛情永遠無法消滅。作品用象征手法歌頌了愛情不可抗拒的力量。依瑟是美麗的，特里斯丹愛上了依瑟，即使死后，亦是無法自拔。

當然，這里并不是歌頌騎士愛情神圣的賽會詩，其實，騎士愛情觀念向精神境界追求的同時，也存在著對世俗欲望的追求。普羅旺斯抒情詩中宣揚的是婚外戀，而且詩中這類描寫和追求不僅沒有罪惡感，而且還是在祈求上帝的幫助下完成的。女性在騎士文學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往往作為被崇拜的偶像而加以描寫，騎士以能為貴婦人效忠而感到無比的榮耀。總而言之，愛情是騎士精神的組成部分，沒有愛情的騎士是不完整的。

那么，唐代的俠客呢？

（二）俠客“無情”

“俠”這一概念，最早見于《韓非子·五蠹》之中，而武俠題材的小說探究其源頭，必定追溯到唐傳奇。唐傳奇是指唐代流行的文言短篇小說，其中關于武俠的作品亦是不少，尤其是晚唐時期，唯武俠作品成就最高。唐傳奇，可以說是武俠小說的始祖，后期的傳奇小說，以表現豪士俠客的內容最為出色。

但在如此盛唐之際，俠客們又是如何對待女人的呢？答案是，俠客通常是沒有愛情的，即俠客“無情”。

1.正面證明

在我國傳統的俠義小說中，俠客對女性通常是漠不關心的，主張英雄不近美色，他們鄙視登徒浪子，嚴懲無恥的采花賊。同樣，在唐代傳奇俠義題材的作品中，有《紅線》《聶隱娘》等七部以俠女為主要描寫對象的作品，這些俠女或為奴婢，或為俠客，但七篇作品在述及俠女的結果與歸宿時，無一例外地寫其不知所往。這些作品大多突出了女俠神勇的氣概、高超的武藝、獨來獨往的神秘行蹤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義氣，但獨獨缺少愛情。唐傳奇中歌詠愛情的故事很多，但結局往往不盡如人意，武俠故事中俠客們或靠膽氣或靠武功為別人排憂解難，強調的仍是俠之大義，愛情似乎很近，實則很遠。俠義是俠士的主旋律，他們卻沒有愛情。

2.反面論述

當然，在《虬髯客傳》中我們看到了李靖與紅拂的結合，那么，以他二人為例能夠推翻上述結論嗎？我們先來看一下在《虬髯客傳》中著意描寫的主人公是誰，讀過小說的人不難發現，文中著意描寫的是虬髯客。那虬髯客擁有愛情嗎？答案是，沒有。文中描寫了他的粗獷豪邁，描寫了他的仗義疏財，描寫了他的雄才大略，描寫了他的俊識時務，卻獨獨沒有讓他擁有愛情。一位美麗大方、聰慧識人的女性，兩位擁有濟世之才、見識卓越的俠客，假設這樣的三個人物出現在騎士文學中或是現在的武俠小說中，應該會讓他們之間發生一系列的感情糾葛，但是《虬髯客傳》中沒有，他們有的是惺惺相惜，有的是壯志豪情，希望能才濟世才是全文的主題。

不過，世界上本沒有絕對的事物，任何事情都是相對而言，誰又能否認紅拂與李靖的愛情傳說呢？

比較至此，我們不禁會有疑問，為什么同樣處在封建時期，中世紀的騎士和唐代時的俠客對待女性的態度如此不同呢？下面我們來分析一下原因。

二、“多情”騎士與“無情”俠原因之比較

（一）從作品形象角度分析原因

1.精神內涵本質不同

對于騎士來說，榮譽代表著一切，武藝再高的騎士，如果沒有榮譽感的話，也會因為得不到社會的認可而變得一無是處。為了得到美人的垂青以完成對英雄形象的獲取，騎士們是不惜以生命為代價的。

對于俠客來說，義是俠的精神支柱。在我國，“義”作為一種道德和行為評判標準，盡管人們理解不同，但武俠世界對俠客的愛情，從根本上來說是排斥的，而愛情則要求雙方要相守，這樣就會把俠客的腳步絆住，就會多一份牽掛，就會和俠客的本性產生矛盾。俠義是為他的，具有濟世濟人的性質；愛情是屬己的，私人的。兩者相比，俠義精神就是俠客們的選擇。

2.思維觀念不同

騎士的愛情觀是注重風度，尤其是對自己的女恩主，愛情是他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騎士對待女人的態度很謙卑，比如“女士優先”，一個騎士在給他所喜歡的女人寫信的時候，落款往往是“你的忠實的仆人”，這些習慣，即便現在也很流行。這些在女性看來是很不錯的。

相比而言，我國俠客的意識觀念中脫離不了“男女大防”的思想，傳統的俠義觀念中也是“俠不近女色”的。英雄之間的惺惺相惜，生死弟兄的大情大義，似乎比起男女之情來要可貴得多。所以，我們在《虬髯客傳》中也不會看到李靖與虬髯客的愛情爭奪。

3.階級屬性不同

早期的騎士是封建階級中最下層的等級或階級，是大封建主養育的封建武裝，由于經常征戰或發展騎士階級而逐漸形成騎士制度，騎士封號是封建主的一種榮譽，他們信奉宗教，但不奉行禁欲主義。到了后期，騎士階級是被改造的自由民，是資產階級的前身，透露出資產階級的萌芽，其依附的階級身份和從屬的社會地位，使他們的行為觀念中又帶有鮮明的邊緣文化的印記，透露出歷史進步的信息。他們的愛情觀念是一種對宗教禁欲主義的反抗，是一種對當時主流社會思想的反叛，他們的愛情是對世俗化、人性化的一種追求。

我國的俠客呢？“中國的武俠屬于流氓無產階級，無恒產，無固定職業，浪跡江湖，靠的是一身高超的武藝，一腔行俠仗義的熱血，扶危濟困，打抱不平，其行為是超越封建社會的政治制度和法律制度之上的。”（黃永林《我國的武俠小說與西方的騎士文學之比較》）在那個冷兵器橫行的唐朝時代，俠士流落民間，原因是五花八門的。唐傳奇中的俠士，往往是真正的下流之士，行俠仗義，在自己的活動范圍內，盡顯風骨。

（二）從創作主體和期待視野角度探究原因

我們了解騎士和俠客大部分是從文學作品中而來的，那我們就從創作主體和讀者期待視野的角度來分析一下。

1.從創作主體角度

在當時的西方社會中，有許多苦吟詩人，他們大多為了生計，去迎合騎士和貴婦人的口味。

而在唐時，許多身懷絕技的俠士常常愿意隱退江湖，這種思想影響了武俠小說的創作，作者是根據實際情況而創作小說。另一方面，官場的腐化與黑暗，使作者喜歡其主人公潔身自好，體現出一種理想的人文主義精神，而女色，斷斷不能有。而且，作者也是緊緊束縛在封建禮教之下的，作者創作的作品也不可避免地透露著封建的思想，對女性忽視、漠視與排斥。唐傳奇多出于男子之手，不免被烙上了男子心理文化的印記。

2.從期待視野角度

中世紀時，人們不僅僅局限于基督文學，人們同樣對其他的思想進行思考。騎士文學在那時也是不可忽視的文學一流，人們喜歡騎士講究禮儀風度，喜歡騎士對貴婦的追求與迷戀，喜歡那童話般的迷離。

但在我國古代封建社會中，人們所期待的俠客是救苦救難的，不希望心目中的形象世俗化。人們認為，習武者，人非太上，孰能無情？不加制御，一旦把握不住，很可能毀了功法。行俠仗義便成了文化符號，寄托著蕓蕓眾生的得救意志。

（三）從社會背景角度來探究原因

1.文化傳統不同

騎士愛情觀誕生于11世紀下半葉，最先產生于法國南部地區，這一地區的文化具有日耳曼文化的基因。日耳曼人有尊重婦女的傳統。“騎士精神的淵源是北方日耳曼民族的野蠻傳統”，“父系氏族后期的一夫一妻制和婦女議事權保證了男女之間的平等”（許建樓《中國俠義與西方騎士精神之比較》），由于日耳曼的這些傳統，中世紀時期的社會環境并沒有過度歧視女性，日耳曼尊重婦女的傳統也就成了后來騎士精神的內容。許多騎士為了愛情而出生入死，這是他們引以為豪的地方。

當然，在當時，基督教文化是社會文化的主流。但它對騎士的愛情觀也產生了一定影響。一方面，它的禁欲主義使骨子里崇尚自由的騎士們產生反叛心理；另一方面，騎士們在潛移默化地受基督文化影響時，把對圣母的崇拜轉移到了貴婦人的身上。

在我國古代封建社會時期，男尊女卑的價值觀多集中體現為道德上的禮教觀念。雖然唐朝作為我國歷史上經濟文化發展的鼎盛時期，同時也是我國少有的開放時期，但封建禮教強盛的地位是無法撼動的，任何的反抗碰到我國傳統文化的義理之墻時總是顯得那么脆弱。封建倫理道德像盒子一樣牢牢禁錮著女性的一切。我國的武俠作品也是受儒家禮教之“男女之防”等封建倫理道德的影響，中間沒有女人的立足之地。雖然后來到《兒女英雄傳》時有所突破，在表現英雄至性的同時，又寫出兒女心腸，但仍受封建禮教之束縛，俠男烈女，循禮言行，維護著名教綱常。在女性話語權失落的年代，唐傳奇中的愛情最終也大多因為愛情的結束、夢幻的破滅走上悲劇之路。

2.政治經濟狀況不同

西方中世紀政治穩定，商業繁榮，貴族富裕，他們更多地用來購買奢侈品，舉行宴會，進行大規模的招待活動。此時的騎士是屬于貴族階層的，他們的蠻橫勇武，桀驁不馴，足以使他們生出反叛傳統的觀念。

相比而言，唐傳奇興起時的社會背景則與西方截然不同。唐時，特別唐末，社會對豪俠救助如云霓之望，他們的主題在于伸張正義。而且，雖然從經濟角度說，唐代比較繁榮，但封建經濟的繁榮不可能給女性帶來根本性的解放，我國的農耕經濟牢牢占據主導地位，俠客們更是身無分文，浪跡江湖的他們無法成為時代的先驅。

當然，本文分析至此，并不是在歌頌騎士的“多情”而鄙視俠客的“無情”，因為騎士“多情”風度的背后大多也包含著某些虛偽，騎士們看重的往往是他們的榮譽，對待女人的態度是他們榮譽的一部分，對于“風度”，他們注重的往往是外表而不是內涵。而在唐代，“無情”的俠客并非真的無情，只是在情面前“義”字更重。其實，在那樣的封建時期，無論中國還是西方，愛情的主動毋寧說是男性的品質，主動權通常掌握在自封主宰的男性手里。騎士的婚姻與愛情是分割的，他們追求的貴婦人，其高貴集中了中世紀人們普遍渴望和追求的兩個方面，即經濟方面的財產和政治方面的社會地位，是富有和較高的社會地位使她們完美而理想。而俠客們則是舍小情求大義，仙、神、俠、盜，皆重“義”。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因為騎士華麗的外表下有可能存在著真心。俠客們在面對真正的愛情時也是認真對待的，紅拂與李靖的愛情故事不失為經典。